100 遠航
可鎮子路遠,弟弟貪睡不願早起,她便大着膽子說自己替弟弟去,畢竟已經交了束脩,然而,一向疼愛她的爹卻把她痛罵了一頓。
她不忿,然而無可奈何。
“麗娘,我曾有一妾室,名為清吟,是當年金陵名妓,色藝雙全,填詞作詩,歌舞曲藝,無有不通,及受追捧。”裴瑾輕輕道,“然而,即便如此,她也只不過是男人的玩物,前門迎新,後門辭舊,沒個盡頭。”
魚麗怔住了。
裴瑾走到她面前,與她對視:“麗娘,我想你開心,如果你覺得不念書快樂,那不念又有何妨,可你若是想讀書認字,我更願意你是像從前那樣,為自己而學,而不是為了一個男人,不值得,你不能一直作八姨太。”
他輕輕說,“男人的愛欲都來得很快,你顏色好,他再見你,多半起意,可是,於你無益,你要知道,討好別人是沒有盡頭的,人都是會被寵壞的。”
魚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懂的,我也不是為了他,只是有個目標,學得快一點,畢竟明天還有明天,我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我想也是,”裴瑾微微笑了起來,“你做自己就好了,你已經很好了。”
這不是故意哄她,裴瑾說這句話,再真心都沒有了,魚麗是他見過的最勇敢的姑娘。
他父親死時,母親還很年輕,米鋪的賬房對她有意,總是多給他們半升米,他也曾想過,母親是否會考慮改嫁,可她沒有,她雖然不識字,也曉得什麼是從一而終,好女不吃兩家茶,哪有改嫁一說?
他即便年幼,也知道那是“正確”的,可內心深處,又隱隱為母親感到難過,青年守寡,那麼多個日日夜夜,如何度過?
後來,他遇到魚麗,她跑來求他,請他幫忙,他本該告訴她她的想法大逆不道有違禮教,雖說沒有拜堂,可已經到了請期,親事已定,合該為夫殉節,可鬼使神差的,他不僅沒有斥責她,還協助她逃跑。
這可以算是淫-奔了,如果被抓,魚麗的下場不必多說,他也難逃一死,這是重罪,並不像是話本里說的那樣能一段佳話。
可他還是那麼做了。
尤其是當回到家中,發現表妹投繯殉節,他更是清晰地意識到,她做了一件極其大膽的事,離經叛道,可又無可指責。
畢竟,她只是想活着而已,難不成真的餓死事小,失節才算事大嗎?
魚麗也不禁說:“說實話,我沒想到你會幫我,我還你以為你會勸我殉節呢?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滿口禮義廉恥嗎?”
“哎,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現在也讀了書,別把自己罵進去啊。”裴瑾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哪裏不會了,我教你。”
魚麗把作業本推過去,無意識地咬着筆桿:“這裏,從這裏到這裏,怎麼出來的?”
“數學是比較難一點。”裴瑾在草稿紙上詳細地羅列了一遍,“不要急,慢慢學,他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老。”
“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為男人不顧一切的人嗎?”魚麗嘟囔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會不會還記得我。”
“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裴瑾笑了笑,“傻,再續前緣有什麼好?”
魚麗瞥他一眼:“如果你再遇到你那個小妾,難道就不想……”
“不想。”裴瑾道,“而且是她說的,來生勿復見。”
魚麗有點意外,肖臣死前,念念不忘與他來生再見,為什麼她不?“你對她不好,又或者,她另有所愛?”
“誰知道呢。”裴瑾雲清風淡,“都過去了。”
魚麗藉機又踩他:“說忘就忘,怪不得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男子皆薄情。”這次她學乖了,不說讀書人。
“麗娘,我對你不好嗎?非要說我負情薄倖。”裴瑾才不怕她,他從膠袋裡拿出一桶雪糕,特地在她面前晃一晃,“那算了,我自己去吃吧,這個可比以前的冰酪好吃多了,真可惜。”
魚麗:“……”
裴瑾提醒她:“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可不要反口。”
魚麗:“……”好生氣!真的好生氣!她聽說書的時候還不信諸葛亮能舌戰群儒,但看看裴瑾這樣,怎麼這些書生真的就那麼能講!舌頭上好開出花來了!
看到她生氣又詞窮的樣子,裴瑾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後仰:“好罷好罷,我呢,我負情薄倖又出爾反爾,我改主意了,我們一塊兒吃吧。”
“哼。”魚麗扭頭不買賬。
“彆氣了,逗你玩呢,學得那麼辛苦,該休息一下了,我知道有一部很好看的電視劇,我們一塊兒看好不好?”裴瑾站在休息室門口和她招招手。
魚麗終於邁出了腳。
休息室里鋪滿了柔軟的地毯,赤腳踩上去,會微微下凹一片,暖和又舒適,還丟着許多抱枕,魚麗最喜歡一個胡蘿蔔的靠枕,一進去就抱在懷裏。
裴瑾把新買的零食拿進來,開了雪糕桶,分了她一個勺子,然後調出了一部非常經典的港片,《我和殭屍有個約會》。
男主角在民國時被殭屍王所咬,從此長生不死,他自己看的時候就覺得有趣,這一回和魚麗看,一定很有意思。
過了六個小時。
裴瑾:“十二點該睡覺了。”
魚麗:“下一集下一集!”
再過兩個小時。
裴瑾:“半夜兩點了。”
魚麗:“再看一集!”
一個小時后。
裴瑾:“三……算了。”他從柜子裏拿了兩條毛毯過來,一條丟給她,一條自己蓋着,“下一集是吧。”
魚麗用力點頭:“真的很好看啊,況天佑最後是和珍珍在一起還是和馬小玲在一起?我覺得他是喜歡馬小玲的,但珍珍才算是他女朋友?”
裴瑾躺下來,枕在一個抱枕上,把毛毯蓋住頭,當做聽不見,幾十年沒有接觸過娛樂生活的小姑娘傷不起,他是吃不消了。
長生歸長生,睡覺還是要睡的啊!
魚麗問了兩遍沒有迴音,扭頭一看,裴瑾居然閉上了眼睛,她壞心大起,湊過去朝他吹了口氣:“書生,不要睡了,天亮了。”
裴瑾把毯子扯下來看着她:“我困了,三點多了,我陪你看了十幾個小時的電視了。”
魚麗雙手托着腮,擠兌他:“我以為你是‘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應該是那‘蒸不爛煮不熟……’”
裴瑾抄起腦後的抱枕拍在了她身上,翻身把她壓在身下,他的長發從背上落下來,發尾掃過她的臉,他看着她,慢慢道:“看來,八姨太當年沒少聽戲啊,我小看你了。”
“我就開個玩笑,你緊張什麼?”魚麗還不至於這樣被人制服就露了怯,她不慌不忙,“難不成被我說中了?”
裴瑾微笑:“你要試試的話,我沒意見,把你那個前夫忘了吧。”
“呵呵。”魚麗一點都不懼怕他,君子可以欺以其方,要調戲她,先把隔在中間的抱枕拿掉再說啊。
裴瑾看騙不了她,很乾脆地坐了回去:“一天到晚開我玩笑,你當心我真生氣了。”
魚麗道:“誰開你玩笑了,我說得難道不是實話?”她也拽過一個抱枕墊在腦後,和他並肩躺着,“一直都是我在說,你都沒有和我說過你的事。”
裴瑾懶洋洋地說:“有什麼好說的,從門戶到書寓,就這麼過唄。”
“沒有再娶嗎?”
“不娶,停留得太久就會被發現,要是假死,她怎麼辦,和離活不下去,守寡太難過,難不成殉節?”裴瑾搖了搖頭,“煙花妙部,總歸也是有點好處的,只不過可憐了她們。”
魚麗欲言又止。
裴瑾見了,奇道:“你對我有什麼不敢說的?”
“那我就直接問了,你……有過孩子嗎?”魚麗問他。
裴瑾一怔,搖了搖頭。
魚麗遲疑道:“我聽說那些地方是會灌藥的,會不會是因為這個……”
“那也不盡然,當年在上海灘的書寓里,我也遇到過一個清白的姑娘,五六年是有的,沒有過身孕。”裴瑾看着她,“你也沒有?”
魚麗點了點頭:“一直懷不上,肖臣給我請過很多大夫,也有西洋醫生,可就是不行。”
說起肖臣,裴瑾也想問什麼,又住了口。
這回輪到魚麗說了:“你對着我,有什麼不好開口的?”
“他對你好嗎?”裴瑾含蓄地問,“我這兩天看了些他的資料,雖然記載不多,可也提到他脾氣暴虐,動輒打罵。”
魚麗明白了,她笑了起來:“他不敢打我,其他也還好,畢竟恢復得快。”
裴瑾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其他?”
魚麗清了清嗓子,不回答,裴瑾會過意了,又覺得不能理解:“恢復?”他排除了幾個小概率的可能,不可置信地問,“你、你受傷?”
魚麗惱羞成怒:“你廢話怎麼那麼多?”
裴瑾怔住了,心中瀰漫上苦澀之味,半晌,他輕輕嘆息:“可憐的麗娘。”
魚麗定定看着他,眼眶漸漸紅了,她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徐貞一晚上沒有睡好,尤其是半夜,她還聽見了狗叫聲,但迷迷糊糊的,也沒在意。
第二天一早起來,村支書的媳婦兒說家裏少了只雞:“肯定是黃大仙,我昨晚上還聽見有動靜呢。”
徐貞知道農村裡說的黃大仙就是黃鼠狼,但她從沒有見過。
她問裴瑾:“您昨晚上聽見動靜了嗎?”
“聽見了。”裴瑾似乎是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吃過早飯,特地去和村支書的媳婦打聽,“你們這兒有這個黃大仙多久了?”
“少說也有幾十年了,我小時候還見過黃大仙顯靈呢。”她繪聲繪色地描述,“就我們家鄰居,有一天突然瘋了,光着身子跑出家門口,怎麼都叫不回來,說是她對黃大仙不敬,特地懲罰她呢。”
裴瑾若有所思:“原來是這樣。”
“裴教授對民俗也感興趣?”徐貞隨口問。
裴瑾搖了搖頭:“只是隨便問問,走吧,今天還有十四戶人家呢。”
他們在學校與趙老師會合,再由她帶領逐一去家訪。
走到村尾時,趙老師指着村尾的幾間土屋說:“那是最後一家了,他們家的閨女被抱走了好些年,最近才找回來,也不知道會不會在村裡念書。”
徐貞捕捉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氣息:“最近才找回來?”
“強叔家的情況有點特別。”趙老師遲疑了一下,剛想說話,就看見有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從屋裏沖了出來:“燕子,燕子不見了,我的燕子不見了。”
灶房裏急急忙忙走出來一個瘦小的中年男性,啞着嗓子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裴瑾原本的注意力在他們家旁邊的柿子樹上,一聽到這裏才回過頭來,他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對徐貞眨了眨眼。
正好趙老師快步走過去詢問:“發生什麼事了?”
徐貞慢了一步,落到裴瑾身邊:“裴教授?”
“就是這個人,我們找到了。”裴瑾微笑了起來。
徐貞激動壞了:“真的嗎?”
“我不會聽錯的。”他能在幾萬人中辨認出自己想要找的聲音,從未有過差錯。
冷靜冷靜。徐貞深吸口氣,按捺住急切的心情,追上去問:“趙老師,發生什麼事了?”
趙老師扶住那個瘋掉的女人:“芳嬸,發生什麼事了,燕子不見了?”
“我就轉了個身,她就不見了。”芳嬸骨瘦如柴的五指牢牢抓住趙老師的胳膊,“燕子,我苦命的燕子!”
馬大強看着趙老師和跟過來的徐貞、裴瑾,眼裏閃過一絲警惕:“趙老師,他們是……”
趙老師知道說什麼基金會他們也聽不懂,直白地說:“他們是給學校捐錢的。”
馬大強的神色和緩下來:“原來是這樣。”
“強叔,怎麼回事,燕子不是剛回家嗎?”趙老師連忙問,“她怎麼會不見了?趕緊找人幫忙一起找找吧。”
“哎,我這就去叫人。”馬大強匆匆忙忙去左鄰右舍找人幫忙了。
徐貞幫趙老師一起把芳嬸扶了進去,順便打聽一下這戶人家是怎麼回事。
“芳嬸是個苦命人。”趙老師看着瘋瘋癲癲的芳嬸,嘆了口氣,“她是強叔家的童養媳,打小就在馬家莊長大,到了年紀就和強叔辦了酒,沒多久就懷孕了。”
然而,這是悲劇的開始。
芳嬸的第一胎是個閨女,一落地,婆婆就告訴她臍帶纏了脖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芳嬸很傷心,但那時候年輕,過了兩個月,又趕緊懷了一胎。
這一胎,又是個閨女,幸好活了,養了不到三個月,有一天早晨醒來,發現孩子的臉鐵青鐵青的,竟然在夜裏被活活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