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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奪命情人
門大開着,鋪板也提開了。
店堂里高掛着一盞滿堂紅洋油燈,架子上擺着一些駱駝牌萬寶路等洋紙煙和三炮台、美麗、白金龍等國產紙煙,櫃枱上放着十來刀草紙,以及一大盤一大盤的水煙,紅苕糖花生糖冬瓜糖。小羅羅卻不見人,好像是在裏面的睡屋裏。
龍金庭進門朝裏屋走,正盤算怎麼做一票大的,儘快給小羅羅把錢補上。女人是拿來哄的,也只愛聽男人哄她。把她哄高興了,你要吃她的心蛋子,說不定她連肺葉子都一起挖出來給你吃。
這樣想着,沒提防被從裏屋出來的一個大漢冒冒失失的一撞,差點撞了他一個仰絆。細看,卻是他手下的羅永慶羅長子。“有鬼在攆你嗎?龜兒子!”
羅永慶見是龍金庭,腿桿一軟差一點就跪下了。緋紅了臉朝裏屋看看,驚慌的側身出門,在門外說:“我等一會兒來找你。”
“鬼頭鬼腦的。”龍金庭罵道。就進了裏屋,卻見小羅羅看見他也像是見了鬼一樣害怕,兩隻手慌裏慌張的扎着褲子。龍金庭腦子裏電閃雷鳴,突然就想到了羅永慶剛才慌張出門,緋紅的臉。想到了這一年多來,小羅羅和羅永慶認乾哥哥乾妹妹,小羅羅總是為羅永慶求情。林林總總。心裏說:糟糕了,婆娘偷人,遭戴綠帽子了!!說時遲那時快,龍金庭想都沒有想,純粹是以他土匪,槍手的本能,就扯出炮火,朝小羅羅左胸砰的就是一槍。
“你做啥······”小羅羅說出了這兩個音節。四川話,做啥是很快的連着說,ZUA,所以聽着就是兩個音。說著,就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上了。她可憐巴巴的望着龍金庭,眼裏有無限的委屈無限的怨艾。龍金庭怒氣沖沖的伸腳踩住小羅羅的腦袋,吼道:“說,說呀,怎麼回事?”男人,是最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的,特別是像龍金庭這種火炮性格的男人;更不要說他就是靠着這張臉面在世上操江湖的袍哥大爺。
龜兒操什麼呀,你婆娘在屋裏偷人!就是這麼一句話,不管你是大爺么滿,都不要混了。
小羅羅的確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嘴巴一張一合的望着龍金庭,眼淚嘩嘩的流。她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娘屋家屋不大,有五畝地兩畝多水田,日子不富裕,卻也衣食不缺。18歲嫁到吳家,丈夫卻是一個癆病鬼,不到兩年就一命嗚呼。公公四十來歲,小叔子也二十齣頭。兩個人成天就打她的主意。她和死鬼男人沒有生養孩子,守寡是不可能的。要改嫁,也說過幾戶人家,吳家總是阻擾。
老公公一直就是想扒灰,千方百計,還指使小叔子成天來纏着她說兄終弟及也是禮法允許的。所以,她明明知道那老陝是沒安好心,也願意跟着他走。一個女人,不可以給兩代人,不可以給兩兄弟。**啊!
她跟了龍金庭。
她知道龍金庭是幹什麼的,也知道不可能和他過一輩子,他已經有幾個女人,以後還會有無數的女人。她跟了他,只是要圖一個清凈。她是龍金庭龍大爺的女人,憑這個就沒有人敢招惹她。但是現在······
龍金庭這一槍是直接打穿了小羅羅的心臟的。血,像水一樣冒着泡,冒着熱煙咕嘟咕嘟的從前胸後背的傷洞裏噴涌。
小羅羅臉越來越蒼白,人越來越虛弱。眼見是活不成了。
聽到槍聲,羅永慶又跑了回來,見了屋裏的情形,連忙下了一個矮樁(跪下)。戰戰兢兢的說:“龍大爺,怎麽會弄成了這樣啊?龍大爺,你太冒失了。”
龍金庭也感到有誤會。
羅永慶這一段時間在外面跑,沒有在三河場。他是龍金庭的好兄弟,所謂貼心豆瓣兒。他應該是知道輕重的,知道小羅羅是龍金庭最心愛的女人。他肯定不會和小羅羅有什麼男女苟且之事。“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說啊?”龍金庭急怒交加,用槍口抵住羅永慶的太陽穴,問。
羅永慶連忙說:“我是趕了一夜的路回到三河場的,剛回來還沒有一袋煙的功夫。”
“我沒有問你,我問的是這是怎麼回事?”
羅永慶也着急,他是又怕又急,深害怕他一個字沒有說對,龍金庭指頭一動,他就見閻王去了。他太清楚龍金庭的脾氣了,也知道他對小羅羅一往情深。
婆娘偷人,是袍哥人家最最忌諱的事。
他說:“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給你說。跑攏三河場,見店門已經打開了,裏屋門也半掩半開,以為你是在裏屋吃起床煙。就對直進來了。哪知道你沒有在屋裏,她正坐在馬桶上。我連招呼都沒有打,就退出來。沒想到在門口又碰到了你。想想這事,不但沒有什麼好說的,也實在不好意思說什麼。就想出去轉一圈,等小羅羅收拾好了再來會你。哪知道就弄成這樣了。”
龍金庭信,他完全相信羅永慶的話,不需要證明,他就是相信。人都是靠經驗來判斷是非的。龍金庭見識的女人很多,小羅羅是屬於那種對男女之事不熱衷,不感興趣,但也不會拒絕的女人。這是只有他知道,也只有他能夠知道的。他就是憑這一點斷定,他冤枉了小羅羅。龍金庭後悔,連忙從地上抱起小羅羅。他這一輩子殺人無數,想當年鬧保路同志軍,殺趙爾豐的綠營軍,他一天殺了47個,割下耳朵和兄弟伙下酒吃。當然,也有不願殺,不該殺,以及可殺可不殺的。他就是一個土匪,做的就是殺人越貨的勾當。不殺人,他做什麼呢?他殺人無數,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後悔。他殺了一個他絕對不應該殺的人。因為這個女人是真心對他好的女人啊!龍金庭從地上抱起小羅羅,她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她確實有很多話要給龍金庭說:她不想什麼,連作為一個女人最應該想的家,供給,她都沒有想要龍金庭給她。她只是想活得安寧一點,不被那紛紛擾擾奇奇怪怪血腥無恥爾虞我詐的事情打擾。不要讓無恥的老公公侮辱無知的小叔子侵犯。她只是想活得像個人一樣啊——
小羅羅死了!
龍金庭是什麼人?土匪,槍手。以他的槍法,在一步之遙開槍,如果這都還有人活着,那他早就死了八十次了。他現在只是後悔,心痛。抱着小羅羅的屍體默默流淚。
見龍大爺這樣,羅永慶着急,輕聲呼叫:“龍大爺,龍大爺。”
“幹什麼?”龍金庭木獃獃的問。他已經憨了痴了。他是土匪,殺人是他的職業,這一點不假。那一次一次,看着一條條鮮活的生命由隨着他的意願消失,他一直有一種快感一種驕傲。自己決定着別人的生死。但是這時,抱着小羅羅逐漸冷卻的屍體,他感到後悔,感到心痛,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悲傷。他的心已經像鐵一樣硬了,卻還是有一點不能觸碰的地方。小羅羅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他沒有那種女人,也不敢有那樣的女人。他這一輩子縱橫江湖快意恩仇,黑白兩道仇家無數。要置他於死地的人多了去了。有一個那樣的女人,不是給自己找一個必死的原因嗎?小羅羅不過是他8個嬲家中的一個而已。但小羅羅是唯一心甘情願跟他的,是為了跟他,不惜和娘家,婆家撕破臉皮從此不相往來的,也是唯一一個不問他要錢就跟了他的。她年輕漂亮,這都還在其次,主要是他對他好,賢惠,體貼,知冷知熱巴心巴肝的。
羅永慶焦急的說:“龍大爺,恐怕我們得馬上走,弄都弄成這樣了,人命關天哪。”
龍大爺點點頭,沒有動身子。他聽見了羅永慶說的話,但沒有往心裏去。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小羅羅,都是悔恨。
“走啊!!龍大爺。”羅永慶拉了拉他。
龍大爺恍惚的說:“你走嘛!”他心痛他後悔。他就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那樣急躁,問都不問一聲,扯出炮火就打了呢。哪怕問一句也好啊,事情又不是很複雜,就一句話即可以說清楚。即便是不問,等小羅羅把那一句話說完了也好啊。這個小羅羅也是,平時間說話就像砂鍋里炒豌豆一樣噼噼啪啪的,幾天怎麼就不會說快一點呢?
羅永慶知道龍金庭的心思,知道他對小羅羅的那份情感那份痴戀那份難以割捨。其實,小羅羅人好,大方,這是他們這一幫子人大家的共識。她沒有過去那些龍大爺的女人的毛病,小氣,貪財,挑撥離間,陰狠毒辣。她對人熱情,和善,常常幫着做錯事的弟兄們求情。這些事,羅永慶都記着。但是,人死不能復生,還是活着的人要緊啊。他們,特別是龍金庭和他,是見不得官的。一站到大堂上,那就是扯出羅卜帶出泥,老賬新賬一起算。他們兩個就是再多有幾個腦袋都是不夠砍的。現在這個事情,人命關天,肯定會驚動官府。如果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這樣子,龍大爺,我馬上去找一副滑竿兒,你給小羅羅找一件厚衣服蓋上掩一下血跡。先把她弄上山再說好不好?”
“好嘛。”龍金庭點頭。
只要上了山,那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找來滑竿兒,送走了龍金庭和小羅羅,羅永慶又帶弟兄們給小羅羅買了一副漂亮的柏木棺材,到山上挖坑,裝殮,整整忙了一天,才把小羅羅埋葬了。入土為安嘛。
天快黑的時候,羅永慶才猛然想起該辦的正事,連忙找到坐在小羅羅墳前的龍金庭,給他說了搶劫油船的事情。“······江大爺他叫我提前一晚上走,到船要歇腳的下一個碼頭等他們。我害怕不穩當,一晃眼就錯過了。所以就等到他們開了船才上路,這麼一直走了兩天兩夜,趕着回來報信。”
“龜兒子你怎麼不早說呢??”龍金庭一聽有大生意,立即來了精神。
羅永慶訕笑說:“這不是出了事情,把我嚇得忘記了還有這事情嗎?”
龍金庭想了想,說:“我們去弄那麼幾萬斤油來幹什麼?江項城這個龜兒子,盡出一些餿主意。不要又弄一個像小羅羅這樣的活寶來,丟了可惜留着又沒有用。”這樣一說,他又想起了小羅羅。拍了拍新墳上的泥土。
那是前年冬天。羅永慶去踩盤子,想拉狗兒紳糧吳進平的肥豬。進了院子,在吳進平屋裏沒有看見人。他在他新寡的大兒媳婦屋裏給媳婦擺龍門陣。說叫她要嫁就嫁遠點,嫁到陝西去。剛好有一個老陝,帶着一百多元大洋過來,要買一個女人。要是想留在吳家,今天就從了老漢兒,等老大百日過後,就和老二合衾。我們還是好好的一家人。
小羅羅說:“我跟着老陝,我明天就走。”
“老陝傢伙大,不是一般女人能夠受得了的。”傳說,北方人那話兒大,這是四川人的一種戲謔。
小羅羅沒有吱聲。
老漢以為她動心了,又說:“那老陝是個人販子,么高腳騾子的,而且是邊么邊騎。”也就是一邊帶着販賣的女人走,一邊強姦的意思。
小羅羅哭了,說:“沒什麼,反正我娘屋那樣,你們又是這樣,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窮不過討口死不過要命。你出去,你出去呀!!”說著聲音就大起來,說:“等一會兒你婆娘又要罵花雞公了。”
罵花雞公,也就是潑婦罵街。
小羅羅這樣一鬧,就驚醒了吳家的老婆子和吳家的老二,出來發現了羅永慶他們,吆喝起來,當天就沒有做成生意。
第三天,他們搶了那個老陝,沒有搶到多少錢,只搶到了小羅羅這麼一個大活人。羅永慶害怕這茬說著讓龍金庭又想起小羅羅,慪氣辦不成正事,忙岔開話題,說:“這個江大爺是想好了的,我們在三河場做了,根本不停船,直接放下去,過了羊馬河就不是炮團的防區了。黃狗兒在太安等我們,只要把船交給油販子王觀王大爺,就拿錢分賬萬事大吉。龍大爺,那可是三萬六千斤菜子油,値七八千大洋啊。”
這個就太有誘惑力了。
龍金庭想想說:“媽喲,這種事情怎麼不早一點來嘛。即便是兵就住在三河場,老子都敢動手搶。老子做了往下河走,羊馬河就是二十里水路,他趕到那裏,也不該他管了。”
“就是啊。”
“那你估計他們的船這時該走到什麼地方了呢?”龍金庭問。
羅永慶說:“他們是**早開的船,今天是19.涪城到三河場是640里水路,船在河裏每天走兩百多里。哎呀,算日子,就是該今天到啊。”這樣一算賬,羅永慶慌了神,連忙叫起兄弟伙,趕緊下山辦事。
連龍金庭羅永慶,他們這一夥土匪總共是19個人,有五條長槍,三把短槍。一伙人來到三河場外邊的河灘,找到了那一幫在這裏打漁的老鴰船,給了他們五元錢,把船和老鴰給他們租了。一切也就準備就緒了。對他們來說,做這種生意,不是第一次,誰該幹什麼,怎麼干,是不需要吩咐的。但今天龍金庭還是做了安排:八條老鴰船,每條船兩個人,誰撐船誰做事,上了油船又應該怎麼做。說到最後,他又狠狠地說:“因為這回弄得很兇險,所以,老子是貨也要命也要。上了船先把人給我放翻再說。一個活口都能夠留,聽清楚了嗎?”
沒有人說話。一說到殺人,大家畢竟還是有一點心虛。
就有人問:“大爺,我們在道上混,求財不求氣,人家只要不說什麼,人是不是還是盡量不弄死的好?”
羅永慶接口說:“不行,龍大爺都說了,這回弄得兇險,砍翻了往河裏丟之前,都還要砍他幾刀,絕不能留下一個活口。”
“對!是不是有人下不了手?”龍金庭問。
沒有人說話。不敢說,除非他不想出這碗飯了。雖然說乾的就是這殺人越貨刀口上舔血的勾當,殺人害命在所難免。是土匪,不去殺人,他可以學佛念經當和尚嗎?但是,除非萬不得已時,除非對方已經有所動作危及自己了,能不殺人,還是盡量不殺。因為他們畢竟還是人,雖然說他們是壞人。
這一帶涪江河河面特別寬闊,清油光石的河灘那邊,是一大片一人多高的芭茅草,有三四丈寬一里多長。芭茅草後面才是人家子才是三河場場鎮。
龍金庭其實也是放船的出身,老家就是下河潼南的。清光緒32年,他放船船打爛了,貨主追逼貨款,他無奈落草當了土匪,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這麼多年,他一直就在這裏搶人,能看得見家鄉,卻沒有回去過。不敢也不想回去。租用這些老鴰船搶人,不是第一次,想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這些老鴰船也很知趣,他們當然知道龍金庭他們是幹什麼的,他們租船要做什麼用。但他們即阻止不了他們搶劫,也拒絕不了他們租船。所以就形成了一種默契,龍金庭他們來租船,他們馬上就走,不問什麼,也不敢往外說。
天就黑了。直到起更,散出去的老鴰船沒有看見朱雲貴的油船,看來只有等到明天了。
第二天是4月20,一大早就把老鴰船散出去在河面上游弋,又等了一天,柴船、雜貨船,炭船,山貨乾果船過去了好幾十條,糞水船也過去了十幾條,唯獨就是沒有看見朱雲貴的油船。龍金庭和羅永慶心裏有些發慌,問這是怎麼回事啊?
第三天早上,這天已經是4月21了,潼南太安的王觀王大爺派了一個人到三河場來,在河邊上找到了龍金庭,問這邊是什麼情況。王大爺已經接了重慶方面三萬六千斤菜子油的定金一千個大洋;涪城的黃五哥,還有江大爺也於昨天早上,晚上分別到了太安。問龍大爺弄得好不?
“老子沒有什麼弄不好的!!”龍金庭幾句話就打發走了來人。嘴硬,心裏卻是虛的。他本來是放船的人,知道涪城到三河場是六百四十里水路,從16到20,是五天時間,朱雲貴的船不要說是在水裏放,就是在岸上爬,也應該爬攏三河場了。不知道為什麼還沒有到。潼南的人走了以後,龍金庭心急火燎的過來問羅永慶說:“羅永慶你龜兒子弄清楚沒有,他們真的是16開的船嗎?你不要看走眼了!”
“不會,絕對不會!那天早上我還親自到碼頭上去看過。”羅永慶其實比龍金庭心裏還有虛,這幾天他眼睛就一直沒有離開過河面。他到涪城,原本是躲災落難的,是官府下了海捕文書畫影捉拿的要犯。江大爺考慮他白天不能走路,才讓他晚上走,趕到預計朱雲貴的船要停靠的碼頭,等着,看見船了再到下一個碼頭等。他因為**院,耽擱了一晚上,害怕回來晚了誤事,就連夜帶白天的趕路,倒是沒有誤了預計船到達的時間,但是不知道船現在在哪裏。
龍金庭疑惑,說:“那你說,為什麼他們的船今天的還沒有到呢?”
這其實也是羅永慶想問的。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朱雲貴的船在河裏出了事,大事,比如船打爛了。行船坐車三分險,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出了這樣的事情,消息應該早就傳到了三河場。如果是小事,比如船擱淺在什麼地方,或者船漏了,那就不要很多時間,一兩個時辰,最多半天就弄好了。他們到現在也沒有下來,或者叫沒有看見他們,是不是有另外一種可能,他們走夜路,連夜放船,早已經過了三河場。就說:“龍大爺,你說,朱雲貴他們會不會走夜路呢?”
“這貨很急嗎?急得非走夜路趕不上期嗎?”龍金庭反問道。合川以上,不管是嘉陵江、渠江,還是涪江,都是水路彎曲,水淺灘多。除非急得非走夜路趕不上貨期才會看準了,放一段夜路。那還得看水情,不能太大也不能是枯水。放也不敢放過險灘,那太危險了。
羅永慶笑笑說:“那倒不是。不是急貨。”
這時,一個在河裏撐老鴰船的兄弟上岸找到龍大爺,說剛才在河中間碰到了一夥放木筏子的,問起來他們說他們是4月17從涪城出發的,糞碼頭哪裏淹死了一個妓女“魚翠子”。撈起來了,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還是像活着一樣,只是不能再浪了。
常走涪江河這一口水的人,都認識安翠。羅永慶還沒有明白這個消息對他們意味着什麼,龍金庭大叫:“糟了!肯定弄不對了。”
“怎麼的呢?”羅永慶問。
“船比木筏子走得快,木筏子17從涪城出來都走到了三河場,朱雲貴的船怎麼還沒有到呢?他們是過去了!”
“這——”羅永慶目瞪口呆。
畢竟,他們19那天一直在山上給小羅羅辦後事。朱雲貴的船完全有可能那天就經過了三河場。
“這,這來怎麼辦啊?”龍金庭焦急的說:“這生意沒有寫成,我們到沒有什麼,就怕江大爺那裏不好交代,他肯定會以為我們做了,獨吞了這一票。弄成了誤會,那就攤得太大了。”
見龍大爺只是擔心這個,羅永慶就鬆了一口大氣,說:“那倒是不會,沒有做成就有貨在,江大爺不會誤會的。”
“有貨在,江大爺怎麼知道有貨在嘛?”龍金庭憂心忡忡。
“因為那貨里,有江大爺一股。這貨是三家子的,江大爺一股,左大爺一股,米老爺一股。”
龍金庭聽了急忙問:“左大爺,那個左大爺??”
“這涪江兩岸,姓左,又稱為大爺的,除了白鬍子龍燈,還有哪個?”羅永慶說。他這說的是每年正月鬧花燈,各個碼頭都有一波獅子,或者龍燈。各個碼頭的龍燈鬍子,什麼顏色都有。就是沒有白色的。那是左家岩左大爺的龍燈才用白鬍子,是沿河兩岸袍哥人家對左大爺的尊敬。所以,他就叫白鬍子龍燈左老王。
龍金庭一聽是這樣,怒罵:“硬是有鬼啊,你龜兒子怎麼不早說呢。惹誰不好,我們怎麼敢惹他呀?”他背上不由得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是心驚肉跳嚇出來的。暗自慶幸這一單生意沒有做成。就是做成了,也吃不下去,吃不安寧。左大爺是誰?你吃了他的貨,南七省北五省,你就是走遍天涯,是個袍哥都要戳你的脊梁骨。這一輩子你就完全不要操袍哥了。“羅永慶,把人喊回來,收拾卷傘,我們另打啟發。”
恰在這時,三河場德和茶館的茶博士急匆匆的到河壩里來找到龍金庭,說:“我們葉大爺拜過龍大爺。他說涪城的左大爺早晨來了三河場,他在找一條船。走攏合川都沒有找到,又回頭向上河方向去找了。我們大爺見龍大爺這幾天都在河裏撈什麼東西,雖然沒有給左大爺說,還是叫我來問問,如果在河裏看見一條裝油的船,請千萬給點關照,手下留情。那是左大爺的東西。”就把手裏的片子,交給龍金庭。那是左大爺的名片,憑這個,江湖袍哥見了都是要給面子的。又問:“我們大爺問龍大爺,你老人家在河裏撈什麼呢?都這麼兩三天了,要我們幫忙嗎?”
“這——”龍金庭被問住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葉寶山,以及茶博士,都知道龍金庭他們在河裏幹什麼,也就不再客氣,說了今天來這裏要告訴龍金庭的話:“左大爺路過,事情很忙,叫我們大爺千萬給龍大爺帶一個好。等他空了,要來請龍大爺到左家岩喝茶。”
這就已經很嚴重了,說明龍金庭已經得罪了左大爺。
羅永慶連忙插嘴說:“我們龍大爺家的小羅羅不見了。有人說看見她18那天下午和你們葉二小姐在一起擺龍門陣,又有人看見她到河邊來買魚了。所以我們就先到河裏來撈一下,正要去問葉二小姐呢,問她知不知道我們小羅羅到哪裏去了。”
茶博士笑着說:“不會吧,我們家二小姐這麼一個多月都是在她外婆家,怎麼會和小羅羅擺龍門陣呢?這些事,羅二哥你可不能亂說啊。”
羅永慶這麼兩個多月一直在外面躲災避風頭,不知道葉二小姐沒有在三河場。本來想給他弄一坨禍事,反正小羅羅是永遠不會出現了,要叫葉寶山不能亂說亂動。但是這謊言沒有編圓乎。好在,這樣,龍金庭就有話可以說了:“這個。我們也是聽人家說的,也許人家看走了眼呢。請回葉大爺的話,說龍金庭謝謝他老人家的關照,改天,陪他一起到左家岩去吃酒。”
這一帶河面特別寬闊,也特別荒涼,一大片清油光石的河灘那邊,還有一片三五丈寬一里多長的一人多高的芭茅草,芭茅草那邊才是人家子才是三河場場鎮。這一帶一直有一波老鴰船在這裏打漁,七八條船七八個人,幾十條魚老鴰。這一帶出產一種魚,叫黃辣丁,肉味細嫩鮮美,特別適合煮連鍋鬧。
朱雲貴的船一放過山口,張三星就大聲吆喝:“老鴰船,老鴰船,有魚沒有,弄過來我們買一點——”
河面上沒有人,八條老鴰船拖上了岸,老鴰也沒有收拾進棚子裏,三條一群五條一堆的站在船邊,絮毛,曬太陽。
張三星繼續喊:“老鴰船,老鴰船,有魚沒有,弄過來我們買點。老鴰船,買魚,聽見沒有——······”張三星嗓門大,遠近幾里路都聽得見。
剛剛走進芭茅草里的龍金庭他們當然也聽見了看見了。
沒有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