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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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賭鬼們

背萬年時的燒雞公,一條開始叫鳴,家家戶戶,這裏那裏的雞公都扯起嗓子,不歇氣的叫。叫得龍大爺心煩意亂鬼火亂冒。他正和幾個人在打麻將,打了一夜,是俗話說的:打到天亮早點睡,免得熬夜人吃虧。他現在剛好做了一副大牌,落聽下了一個好叫,條子清一色,手裏的牌是三個二條,四個三條,四五六七**條,和一四七三六九條。這一把和下來,如果是自摸加翻,兩毛錢一墩,清一色三番就是每人一塊六,三條帶罡一番每人三塊二,門前清六塊四,他加漂十二元八,對家,上手兩家該給他二十五元六,下手是和他對頂漂的,二頂三,該給他十九快二,這一把和下來,共計該贏四十四元八,他昨天晚上輸出去的錢,就差不多贏回來了一大半了。“不要點炮啊。”他得意的說。

他和六張牌,叫寬,不想讓上家點炮。

他知道上家手裏扣着一張么雞,已經舞了兩三圈了,沒有打出來。上家就是他們現在打牌這酒館的老闆,叫王胖鴨。

看了看龍大爺,王胖鴨問:“退清了沒有嘛?”

本來已經算好的賬,因為王胖鴨點炮,就得重新算一次。王胖鴨十二塊八,對門六塊四,下手九塊六,總計二十八塊八,比他自摸收入四十四快八,要整整少收十六圓。賭徒算賬,那就是電光火石的一閃念。龍大爺乾脆把三個二條四個三條翻開讓王胖鴨看,說:“你看我和什麼牌嘛,你教我一下。”不能讓上家點炮,他在等待一次幸運,他從來就是相信運氣的。從昨晚開始打牌到現在,他的手氣一直就很背,他不相信他會背時到底。他這麼寬的叫,會摸不來一張他要的牌。一四七三六九,他和六張牌,桌子上現了張的,包括王胖鴨手裏的這張么雞,總共只有八張,也就是說墩子上至少還有十張以上他和的牌,而墩子上剩餘的牌,總共也不過三十來張了。他不需要誰給他點炮。

“龜兒子老王,你打呀。該點炮就點,明炮你也點了嘛。”說這話的,坐龍大爺的對家,是三河場的一個大紳糧,叫羅峰五。這三河場周圍的田地,十股中有七八股都是他們家的。

王胖鴨猶豫,說:“龍大爺上筒子打筒子,上萬字打萬字,多半做的是一條青龍,這副牌很大哦。”

坐龍大爺下手的葉寶山急了,說:“那你就不要點炮,讓龍大爺自摸。”他是三河場的鎮長,也是一架袍哥大爺。

龍大爺龍金庭反而不着急了,他這牌是穩和的。

龜兒子背萬年時的燒雞公,一條叫開,家家戶戶,這裏那裏的都扯開了脖子不歇氣的叫。但這也好,只要這一把和了,再打幾把,就撈回了本錢,也就該散夥了。看王胖鴨,羅峰五,葉寶山他們幾個呵欠連天的就知道,他們的鴉片煙癮犯了。他不着急,他是不燒鴉片煙的。他氣定神閑的等着,端起茶碗來,本想喝一口茶潤一下幹得冒煙的喉嚨,卻見茶碗裏只要半碗干茶葉,一點水都沒有。

不着急。

龍大爺心想。這把牌他是穩和無疑的。

王胖鴨打牌:“七筒。”

龍金庭戲謔的對王胖鴨說:“打到最後沒叫是要賠的啊。”

“我有叫,單吊么雞。”王胖鴨乾脆把牌全部翻來讓大家看。

龍大爺說:“好嘛,你不給我點炮,我自摸。”就摸牌,省,是條子,應該是七條吧。

再摸沒有下文。

三條是不可能的,四張三條都在龍大爺手裏。

那就是二條了。

罡二條,罡不罡呢?

這開罡是很穩當的,不會有人搶罡。因為四個三條都在龍大爺手裏,誰還能夠和二條呢?

當然,開了罡,也不是沒有損失,他就不能和一四七條了,只剩下六九條的叫。但反過來說,多一罡就多一番牌,罡上開花那就是該收入一百八十八元四。因為幸運總是跟着他的,他決定開罡。

——慢着,萬一抓一張炮牌起來呢?罡上炮,那也是要加翻的,不過是給別人。龍大爺算着賬。這是賭徒在算賬,那只是電光火石的一閃念。他摸牌,用小指頭省了一下,感謝神明,那雖然不是條子,不是六九條,卻也肯定不是炮牌,那是一張白板。又叫白臉。龍大爺說:“我二條開罡,臉,你們要不要?”

“我和了。”下手葉寶山說,推倒了牌。

龍大爺看,是碰罡四個四萬,三個五條,六七條三個八條一對白板。是對和八條白板帶五條的叫。牌不小啊,三番,八毛。

對家羅峰五也說:“我也和了。”推開牌讓龍大爺看。他是東南西北,么九條么九筒么九萬,中發白板。十三么。帶罡上炮,總計是十六翻。說:“我已經放了你好幾次垡子了。”

怎麽會這樣呢?龍大爺眼睛都直了。打了一夜麻將,三家贏他一家輸,把帶來的四十元大洋輸光了不說,還借了葉寶山二十元,王胖鴨十元。這一個穿心炮點下來,該給多少??“欠一把!”他氣惱的洗牌碼牌,說道。

“算了嘛,龍大爺,天都亮了。”葉寶山說。

龍大爺紅着眼說:“打樁啊,總要把這一圈打完嘛。”龍金庭龍大爺今年54歲,牛眼,獅子鼻,長了一臉亂草一樣的絡腮鬍子遮住了嘴巴。光膀子穿了一件土白布綁帶子的汗背心,舉手投足,一身的腱子肉就別別亂跳。

葉寶山是莊家,他無可奈何的看着龍大爺,把三顆色子拿在手裏,搓得嘩嘩的響,就是不往桌子上丟。很明顯,龍大爺已經輸幹了沒有錢了,還有必要再繼續打嗎?

龍大爺輸紅了眼急紅了眼,大叫:“這個龜兒子,你打嘛。輸的是錢,總不會要命嘛。你們贏了,該贏贏去。欠你們的,有賬算賬。未必然怕我跑了,賴了,或者屙皅稀屎給爛了啊。媽喲,我們這些人,袍哥人家,為了這麼幾個錢,完全不至於嘛。”說著就從腰桿上扯下他的盒子炮,咚的一聲丟在桌子上。這是一把烏黑錚亮的大槍,裝着長長的裝二十發子彈的彈夾。沒有準心,沒有表尺,大小機頭都張開着,子彈已經上了堂。一摟火槍口就會噴射死亡。龍金庭大爺是土匪,是在刀尖槍口上找飯吃的人。不知道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就會遇到仇人,對頭,或者軍隊。他的槍是必須在用的時候拿得出來,拿出來就要打響,先敵開火,那才有活路。所以就把准心表尺那些沒用誤事的東西給敲掉了。

這一下就把那幾個人給嚇住了。

王胖鴨連忙說:“龍大爺龍大爺,不是那意思,幾個錢嘛,完全不必弄得那麼深沉。”

“不是那意思又是什麼意思嘛?”他最不滿意的就是這個王胖鴨,雜種半夜沒錢了借他幾個,他就嘴嘴臉臉的不高興。不就是欠了這一把,十幾元錢嘛。“才幾個錢嘛。”

羅峰五連忙打圓場說:“就是就是,才幾個錢嘛?不要大家就搞的那麼生分,打一會兒耍牌,又沒有哪個是靠這個養家餬口興家置業。”這是老實話,他就是聽王胖鴨說龍大爺晚上要打牌,特意來奏角子的。本來想少輸幾個給龍大爺,和這一幫土匪拉一點交情。無奈龍大爺手氣實在是太背了,就是贏不去。他沒有贏錢,就是算上剛才這一把大牌龍大爺該給他的,也還是輸了幾元錢。

龍大爺想橫了,說:“我就是,就是要在牌桌子上養家餬口。我這條炮火是真資格的德國貨,在漢口花一百二十元大洋買來的。今天大家是朋友,就多少給算幾個錢,打樁,賭!”

葉寶山說話了:“這個,龍大爺,你這個話就說得不袍哥了。”

“怎麼就不袍哥了呢?”龍大爺問。論江湖,葉寶山也是一架袍哥大爺,而且是這地面上的當家大爺,他是主,龍大爺是客。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論正道,他是鎮長,是官。龍大爺是土匪,是賊。有道是:大爺太爺,見不得總爺。雖然說龍金庭不怕葉寶山,他知道,葉寶山也是不怕他的。

“實在是煙癮發了,要去燒一口救命。大家都是幾個內盤,知根知底的,又不是哪個不知道。再說了,炮火這個東西,龍大爺你老人家拿着有用,我們幾個就連它哪裏是前頭哪裏是尾巴都不知道,拿來有什麼用嘛。”一邊說,一邊就在自己抽屜里抓了一把錢,鷹洋,袁大頭,川版,銀角子都有,大約有十幾元錢,連那槍一起推過來到龍大爺面前,說:“龍大爺,這錢,是前一陣你老人家幫着王胖鴨鎮堂子,他謝你的。我今天完全就是來陪一個場合。我們今天晚上再來,好不好?”葉寶山說的前幾天,那是幾個混混酒吃醉了,在王胖鴨的飯館外面鬧事。他剛好路過。那幾個混混看見他,就嚇得走了。

這事情太小,龍金庭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王胖鴨卻還記着。就借坡下驢,說:“這真的沒有什麼,袍哥嘛,哪有見勢不好,立馬溜掉的呢?媽喲,這人哪,死都死得,就是不要走霉運。人行霉運天不佑,放個屁都要把腳後跟砸落皮。你們硬是不賭了嗎?”

“不賭了,不賭了。”羅風五王胖鴨忙說。再賭那也是沒有用,不能贏一分錢的。而且他們確實是煙癮來了,鼻膿口水哈欠連天,也沒有精神再賭了。

“那就把賬算了吧。袍哥人家,講究的是來得清去得明,我欠你們多少?”

“這還有什麼算的呢?我們早就說好是打一會兒耍牌嘛。”羅峰五說。他知道,這賬算了,肯定是沒有能夠收回來的可能,反倒會讓一個土匪每天記住你的名字,讓一個土匪成天惦記着,那就是自己找死。

王胖鴨接口說:“對呀,能和你老人家打一會兒耍牌,那已經是給足了我們面子。還有什麼賬要算的呢?”

龍大爺見大家把話說到了這份上,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很失落的站起來,把槍別在腰桿上,拿起錢揣在衣袋裏,雙手抱拳沖幾個人行了一禮,說:“對嘛,幾個朋友操得漂亮,龍某人這就道謝了。等哪天起了坎,一定請幾位喝茶。”說完,就大步走了。

衝著龍金庭的背影,羅峰五、王胖鴨惡狠狠的又是吐口水又是歪嘴巴,真恨不得吃了他的肉把他那腦袋拿來當夜壺。恨他,又拿他沒有一點辦法。

葉寶山輕聲問:“怎麼著,昨天他又吃了你多少?”

王胖鴨痛苦的搖搖頭說:“他倒是沒有吃我多少,就是拿了十條鹵鴨子,十幾斤酒,上山給他的兄弟伙吃了。這樣整,我們的生意怎麼做嘛?”

龍金庭這一夥土匪就駐紮在三河場,十七八個人,燒煙吃酒都是賒賬,這場上的大小生意都差不多要遭弄垮了。

羅峰五問:“葉大爺,就沒有辦法把他們請走嗎?十幾個土匪,一天就在我房子周圍轉悠,我一家人幾個月都沒有睡一覺安生覺了。”

“沒有辦法!”葉寶山肯定的說。他是鎮長,又是袍哥大爺,禮法上說,他應該維持一方的治安,幫助炮團把龍金庭這一幫土匪給剿滅了。論江湖袍哥,他也應該維持地方,把龍金庭禮送出境。他想想說:“要不然,我還是去請炮團過來剿了他們。”

王胖鴨一聽忙說:“算了算了,氣是一陣風,忍過就輕鬆。”

羅峰五也說:“是啊,不要為了趕狼,放進來一條老虎。那兵我們都惹得起嗎?”

三河場是田冬瓜和水晶猴子防區的交界,田部的炮團就住在上河方向二十里路的慈城鎮。龍金庭這一幫土匪,那是省政府都掛了名,一直是要嚴令剿滅的。炮團也好幾次過來剿過,七八百兵進入三河場,見不順眼人就抓見了順眼的東西就拿。戰績斐然,土匪呢,連毛都沒有傷着一根。好幾次,龍金庭就住在葉寶山他們家,十幾個土匪弟兄,就躲在羅峰五家的紅苕窖里睡大覺。恨土匪,又害怕土匪,他們這些紳糧就是這麼軟弱,自私。家大業大,站着房子躺着地,這是搬不走的。誰能不怕土匪呢?所以,他們選擇了和土匪做朋友。

出了王胖鴨的飯館,龍金庭走在大街上。

今天是四月十九,逢場天。三河場逢三六九。這是一個很小的場鎮,只有一條一里多長的街道,西邊是山,東邊是涪江。

天已經大亮了,沿街的鋪面大多數都提開了門板,但趕場的農民還沒有上街,街上沒有人行走,冷清清的,只有幾隻野狗在街上閑逛。

這都半年了,田司令的炮團一直駐紮在慈城,龍金庭他們不敢亂動沒有生意。近一段時間,他手裏確實很緊。

沒有進項,十幾個人要吃要燒要用錢,能不緊嗎?他覺得這一票人馬上就要散夥了,沒有酒菜留不住客。餓着肚子是沒有人肯跟着你跑的。好在前幾天聽人說,涪城那邊有一個團反了水,炮團馬上就要調往涪城。他才鬆了一口氣。這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在三河場下場口,龍金庭有一個嬲家,姓羅,人稱小羅羅。她原來是場背後狗兒紳糧吳進平的大兒媳婦,男人死了,她才21歲。

雜種吳老二就不是個東西,他想把寡婦媳婦賣給一個老陝。

龍金庭帶着人搶了那老陝,沒有搶到錢,只搶到了小羅羅這麼一個活寶。

她跟了龍金庭以後,在下場口開了一個賣紙煙洋油的小店。

近一段時間,龍金庭就是住在她的店裏。

昨天,他讓兄弟伙開了一頓葷,他也喝高了,麻麻雜雜的就把小羅羅壓箱子的四十元錢拿出來,以為豪賭一場贏個幾十一百元錢,讓兄弟伙吃好一點,養壯了身子骨,好開始做生意。沒想到手氣那麼背,輸了個精光。

怎麼辦??他不知道該怎麼向小羅羅交代。

小羅羅人很漂亮,對龍金庭也是好得沒法說。就是心眼子小,愛嘮叨。一點事情到了她嘴裏,不說你三天三夜不能算完。那錢,是她從她婆家賣她的錢里要出來的,是供她下半輩子生活的。龍金庭給她輸掉了。不知道她會怎麼怪罪龍金庭。

前面就是紙煙店了。龍金庭心裏很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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