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章:兵荒馬亂
——是時,廣州革命政府誓師北伐,北洋軍閥吳佩孚屯兵長江一線,住防下川東涪陵萬縣的四川軍閥楊森勾結吳佩孚,準備東進湖北,駐防上川東重慶的劉湘倒楊森,大打出手。抽調兵力,就減輕了北面與他接壤的29軍劉團的防務壓力,軍部命令劉團北上集結,準備西進和28軍爭奪地盤,進攻綿竹德陽。就在這時,28軍李師長派人許以高官重金,策反了住梓潼的29軍高師吳團,吳團二營營長羅佩是29軍軍長田某的侄兒,聞信報告后,帶領二營和一營三營同室操戈打開了,二打一,二營被悉數殲滅。是為第一仗。高師長帶一團三團七團趕到,痛擊吳團殘餘,圍殲殆盡。是為第二仗。28軍李師長帶兵接應吳團,和高師長的人馬打成膠着,難解難分,是為第三仗。戰鬥一直就在米吉橋北邊的石牛鋪黎埡一帶進行。所以,米老爺非常關心,一直看傳到劉團長手裏的軍情通報。
——是時,軍閥混戰兵連禍結,民生倒懸生產凋敝,四川軍政府養兵要錢打仗要錢,錢從哪裏來呢,就有那狗頭軍師出主意說鑄造銀元。也就是把原來的鷹洋帆船袁大頭收回去,熔化了加銅鑄造成川版銀元,作為軍餉發給軍隊士兵,在市面上強制流通。銀元回籠最好的,當然就是稅賦了。還特別是鹽稅在一塊。大宗,又全是銀元。
1:貞潔
軍閥,這個伴隨着國家分裂,戰亂而出現的不祥之物,現在的人已經對它很陌生了,但在很久以前的1927年,卻是很多很普遍的。飽經兵燹災厄的四川,更是苦難深重。四川,自1917年軍閥劉存厚與羅佩金、戴戡爭奪省主席開始打仗,到1934年劉湘、劉文輝為了爭奪四川的霸權而大打出手為止,17年軍閥混戰,生靈塗炭。民生凋敝,餓殍遍野。老一代革命家董必武曾經寫詩描述了當時的情景:“干戈擾攘爭蠻觸,黎庶愁煩嘆牛馬。”就是感嘆四川軍閥為了一己私利,混戰不已,人民過着牛馬不如的生活。這十幾年,在四川的這片土地上,先後出現了劉存厚,楊森,賴心輝,劉湘,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等大軍閥,至於佔三州兩縣的小軍閥,就多如牛毛數不勝數了。割據自雄,擁兵自重,霸佔地方,各自為政。自委官吏,徵收捐稅,大肆擴軍,儼然就是古代橫行一方的封建諸侯。全省被分的支離破碎,有兵就有地盤有權力;各防區之間,形同異國。六七個巨頭時而誤會翻臉大打出手,時而相與和好杯酒言歡。合縱連橫,翻雲覆雨。誅求無厭,巧取豪奪。軍隊,民團,土匪肆虐。兵,軍隊被打散了就是土匪,土匪被收編了又是軍隊。只有人民遭殃,水深火熱。
話說這天,米老爺走了,帶着張耀松到蓬溪川西北鹽務公所上任以後。米吉橋壩子裏,從西南突然像爆豆子一樣響起了槍聲,硝煙蔽日,打了一天才知道是田冬瓜的一個團被水晶猴子給策反了,田冬瓜派兵平叛,水晶猴子的部隊打過來了。就在西南邊的富順官橋一帶擺開了戰場。也不知道是哪一方面的潰兵,進入了米吉敲壩子,見了好東西就搶,見了漂亮女子就強姦,過去一波又來一波。
米吉橋米家的男人急忙躲到祠堂里來,美其名曰是來保衛祠堂。
女人老人孩子,有因為走不動的或者捨不得家裏東西的,就留在了家裏,就被禍害無數。
到第四天,兵過去完了,事情出來了。
查,有四個女的被亂兵強姦了。四個女人,有媳婦也有閨女。
把四個女子帶到了祠堂里來,米家的老人,太祖爺爺祖爺爺門十個,坐在祠堂祖先的排位下面,審理四個女人,問她們為什麼不死呢,為什麼不以死來保衛自己的名節?你是米家的女人,是翰林公進士公的後代,怎麼會不知道名節有虧就不能再活在人世間呢?
太太坐在最上首,右邊的太師椅。她左邊的太師椅空着,那是米老爺的座位。太太無言。
即使老爺在家,這樣的場合他也是沒有什麼發言權的。
這些祖爺爺都是老爺的長輩,是協助老爺襄理家族事務的。他們為了顯示自己說話算數,一個比一個調子唱得高,都說是這幾個女人不對。
女人茫然的望着這一大片男人,有她們的父祖,丈夫,兒子。
當危險來臨,亂兵經過家園的時候,他們在幹什麼,他們跑到哪裏去了?家裏的東西誰來守護,那都是貧窮生活必須的不可或缺的呀。現在,危險過去了,亂兵走了,他們卻來責怪女人沒有保護住自己的名節貞操。這些女人她們能夠抗拒拿着槍的大兵嗎?
決議,讓這四個女人自盡。因為米家世代書香,不能容忍這樣的失去貞潔的女人。
他們的丈夫就出來說話了,說被那些亂兵強姦的女人遠遠不止這四個,還有誰誰和誰,只是她們聰明,沒有說出來罷了。
就又去把那誰帶到祠堂,那些女人也不能辯說自己沒有被強姦,就只能再攀扯還有誰誰和誰。越攀扯越多,幾乎沒有到祠堂來的女人,上至八十下至八歲的女子都被強姦過。都是一些小腳女人,走不動跑不快。丈夫兒子腿腳利索跑了,就把她們留在了家裏。也無法說清楚無法證明自己沒有被亂兵怎麼樣。**十個女人哭哭哀哀請求饒了她們的命。歲數最大的太祖爺爺哀嘆:“哎,老爺在家就好了,哪裏用得着我們操這份心啊。”
幾個祖爺爺連忙附和說是啊。我們老爺是最有決斷的了。
那麼太太你看怎麼辦呢?
就把這燙手的碳圓兒交給了太太。太太現在是一家之主,無可推脫。但也為難啊,這是幾十條人命,想着就說:“不要再攀扯了,這個事情就到此為止吧。啊。”
沒有人說話,這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呀。
就又說:“誰的媳婦,誰還要她,就領着回去。沒有人要的,就,就那什麼吧。”
還是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那些丈夫,那些父親沒有人站出來領走自己的老婆女兒。
那都是他們的骨肉親人啊。他們在等什麼呢?
太太無奈地看着下面站立的一大片男人,這些人都是米家的子孫,大多數都是她應該叫父輩祖輩的。
大房出孫子,么房出老輩子。經過幾百年聚族而居,作為長房長孫的米白寧老爺,論排輩分,就已經小得很了。
億字輩的太祖爺爺,萬字輩的祖爺爺。下面站着的就有萬字輩的,千字輩的居多。這些都是米家的男人,都是一些軟骨頭男人哪!
當強盜進入家園,需要男人強力保衛的時候,你們在哪裏?現在你們卻來指責女人沒有保護好自己的貞操。
女人里就有侍候太太的三嬸。她已經在祠堂里侍候了五年多,他們家裏窮。他們家的田地早在五叔的父親那一代人就抵押給了祠堂,或者賣給了大房也就是米白寧老爺他們。
三嬸是一個大山裏的羌族人。勤快,豪爽,說話風趣。在太太面前很是得用。他盯着三叔,示意他趕緊的拉着三嬸回家。這也是解決今天這個大難題的關鍵。太太知道,就是要有第一個,有了第一個人領走自己的女人,跟着的就多了。
三叔領會了太太的意思,看看左右,他是小輩,他覺得他不能越過老輩子先領人走。再看看祠堂中央跪着的女人們,那都是被玷污了的女人,想着以後就要和這樣的女人一起生活,就覺得噁心,就覺得抬不起頭來。
人家會議論,他覺得他會在以後生活中被別人的口水淹死。就膽怯了,退後一步躲進了人群。佝僂着身子,不讓太太再看見他。
這些都是一些軟骨頭男人,米家的男人都是軟骨頭沒有擔當的男人!
恰恰,嘴又很硬。
太太看看那些祖爺爺們,他們一個比一個嘴巴閉得緊,絕對不鬆口說饒恕這些女人。
這些女人有什麼錯,她們遭遇了強盜,遭遇了她們的力量不能抗拒的侮辱,摧殘了她們的身體心靈,現在還要讓她們的**生命也一同消失嗎?
仍然沒有人站出來領走自己的老婆。
雖然窮家小戶,要討一房老婆很不容易,但也不是難於上青天,畢竟他們還都是姓着一個米字。是涪城已經周邊區縣遠近聞名的望族大戶,死了這一個老婆,再娶一房,很難,但可以辦到。
娶老婆的時候祠堂也會幫補一點。
他們最看重的不是女人的勤勞不是女人的溫柔甚至都不是女人的美貌,他們就是在乎她們的貞潔,從一而終。女人被別的男人怎麼了,那就像是白布進了染缸,要還其清白就萬萬不能了。
太太再看,看那些女兒在下面跪着的父親,找到了丫丫的爸爸米千汕,他們家是有田有地日子比較好過的。
丫丫17歲,她一雙解放腳,就是裹過腳,又放開了,沒有裹成小腳。她是跟着父親跑出來了的,跟着父親朝祠堂跑。當時亂兵的槍打得太密了,槍子就在頭頂上飛過,她摔了一跤,就和父親失散了。
她是被別人攀咬出來說她也被亂兵怎麼怎麼了。
她辯解,不承認,說她是躲進了老爺灣堰塘的芭茅叢,沒有遭遇亂兵,可是誰信啊。
誰也不相信她說的話。
她望着爸爸,希望他相信自己的清白,把自己領回去。17歲,花季年齡,她想活着啊!
米千汕怯懦地看看另外那些男人,遭到了幾乎所有人輕蔑的目光。
他知道這是事關米家幾百年聲譽的事情,他女兒已經失去貞操了,以後嫁人也是一個破身子,米家就不應該有這樣的女兒。想着,就狠心地扭轉了頭,不再看他可憐的女兒了。
這都是一些什麼男人哪?清白就那麼重要嗎?比生命還要重要嗎?
太太看着那些爺爺們。
爺爺們的眼神告訴她:是,名譽清白,比生命更加重要。這是家族的,流傳了幾百年的名譽清白,這是米家賴以生存發達的基礎。
太太無話可說,無力的揮揮手,意思大約是叫這些女人走吧。她沒有辦法了。
下面的人騷動了,男人們有一些依依不捨,再說是自己的老婆,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有過去拉起老婆攙扶老婆的,他們並沒有原諒老婆的失貞行為,他們現在只是不忍,想再拉拉手看老婆最後一眼。
三叔也上去拉起了三嬸,三嬸丟開了三叔的手,走到太祖爺爺米億全面前,說:“祖爺爺,我們這就去死嗎?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去死??”
太祖爺爺有點害怕,他認識這個蠻丫頭,說話直做事快。直到看見她沒有更進一步伸手打人,才說:“為什麼你不明白嗎?生死事小名節事大。你枉為米家的女人,不知道這是我們米家的規矩嗎?”
“哦——你們,男人,應該去找那些禍害我們的畜生算賬啊,逼迫我們女人算什麼男人!”說完,三嬸呼嘯一聲,以頭狠狠地撞在祠堂中間的大柱子是,當場氣絕身亡。
丫丫知道自己是不能活了,跳起來就往祠堂門外跑,她沒有三嫂的力氣,也沒有三嫂的剛烈,她要跳到山下的黃龍河裏去,用黃龍河的水,洗清白這些人潑在自己身上的污水。
就有十來個女人跟着她後面往外跑。
太太一見,連忙說:“快,快拉住她們,快點啊。你們這是幹什麼,還沒有說完呢。”
就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老婆拉住了自己的女兒拉住了自己的媽媽。但很不幸,丫丫還是跑下了山,跳進了黃龍河。死了。
這邊,太太說:“這些女人先讓她們住在坪上那邊的糧倉里,等老爺回來后請示他的意思再做決定吧。啊。”
十個祖爺爺們不語,他們覺得他們捍衛的是米家的聲譽清白,他們沒有錯。
那些女人的丈夫父親就鬆開了拉女人的手,讓她們繼續跪在米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下面。等候太太的發落。他們已經不再承認這是他們家的女人了。這只是給他丟臉給他喪德的女人。
太祖爺爺米億全說:“我們米家還是有貞潔烈女的啊!你們看這個老三媳婦,還有我們丫丫。這,你們誰的文筆好一些,寫下今天的事情,對老三媳婦,丫丫,要大書特書給以旌表。這是我們米家的榮耀啊。萬戌,你寫吧。寫好讓百寧斧正,留存家譜,傳之萬代。”
米萬戌恭敬的答應:“是,我一定認真寫。”
太祖爺爺又說:“對老三媳婦和丫丫,要由我們祠堂出面出錢,風光大葬,在翰林公進士公的墓地附近選一塊好地。讓她們貞潔剛烈的靈魂早日超生,讓她們的名字與田地同壽與日月同輝。”
哦——,人群里響起了一陣驚呼,這可是米家從來就沒有過的哀榮啊。不但男人,許多女人也是羨慕不已,想自己怎麼就沒有馬上死呢?
太祖爺爺說完,在自己的兒孫攙扶下,走了。
剩下的事情就由太太領着這些祖爺爺們辦。
把那些女人先帶到坪上糧倉里住下,再請端公道士和尚來看陰地做道場。
第二天,那些女人死了一個,第三天又死了三個。
她們對人世絕望了,不能忍受從今以後丈夫遺棄沒有家庭孤苦伶仃的生活;又羨慕先死的人享受的哀榮。就自盡了。對後來死的這幾個女人,太太一例按照三嬸丫丫的例子,風光大葬,同時又加派人去看守那些沒有死的女人。
人命關天哪,不能再死人了。
就在這天,從涪城來了孫師長司令部的一個副官,說要和李司令談判,選定的地點就在米家祠堂。
下午,孫師長李師長就要過來。這就又要把那些太祖爺爺祖爺爺請到祠堂來議事,祖爺爺們異口同聲的說歡迎啊,他們都是我們的貴客,大開中門迎接嘛。這是我們米家的榮耀。
太太說剛剛出了那事,那就是孫師長的手下乾的。
祖爺爺們說:那怎麼辦,我們去打回來嗎?自古民不和官斗,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再說了,那些亂兵不是已經剿滅了嗎?就是孫師長他們剿滅的,也算是為我們報仇了。現在談判了,要和解了。但願他們就談判和合,大家才有太平日子過。
這就決定了,打開中門,歡迎仇人進門作為貴客。
殘陽如血,李師長帶着馬弁衛兵來了,孫師長帶着馬弁衛兵來了,一起從米家祠堂的大門進去,談判就開始,主要就是從新劃定防區地盤。因為這次孫師長損失了一個團,實力就大大減弱了,李師長要孫師長退出南部的兩個縣由他接管。談判很艱難,大家都不會輕易讓步,也一直在妥協。說白了,就是力量抗衡,就是弱肉強食。
祠堂的大門外,張甫臣漫步吟詠:“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驪山四顧,阿房一炬,當時奢侈今何處?只見草蕭疏,水縈紓。至今遺恨迷煙樹,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作了土,輸,都變作了土。”
沒有人知道他是在幹什麼。
衛兵問,守大門的五爺爺說那是家裏的一個學生,馬上要趕考了,在溫書呢。
衛兵也聽不明白他唧唧歪歪說的是什麼,見沒有危險危及他的長官,就沒有理睬他。
倒是祠堂裏面的三小姐聽清楚了,張甫臣背誦的是元代張養浩的兩首山坡羊,《潼關懷古》和《驪山懷古》。是啊,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贏,都變作了土,輸,都變作了土。她和張甫臣都是親眼看見了這些兵給他們帶來的災難,看見了這家裏祖輩給這種災難雪上加霜。
死了六個人,女人。
他們恐懼顫慄,知道了禮教,禮法,知道了大於生命大於天的貞操清譽。他們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