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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勸學
又是一年春天,米吉橋泡桐樹,一樹樹爛漫的花,開得如火如荼。開過,也不管是不是有人曾經欣賞,有蜂蝶曾來采蜜。開過了,就瀟瀟洒灑的凋謝飄落。艷陽高照,春風浩蕩,菜花黃梨花白桃花粉紅,大千世界就是萬紫千紅的花海洋。
這天是農曆二月十二,有兒有女早上墳,無兒無女等清明。大姑大爺帶着么么米石種和米清泉,上松樹樑子,祭掃父母的墳墓。米老爺的墳墓在翰林公進士公墳墓下第八排,他的兩個夫人,原配羅氏夫人,填房歐氏夫人的墳墓在他左右。老爺過世六年了,墓園芳草萋萋,墳頭上,一棵野生的柏樹,曲虯玲瓏,枝幹橫漫,已經長得有人的手臂粗了。涪城俗語:你要當官,你們家祖墳山有沒有彎彎柏樹?
上完墳,大姑叫下人帶着么么、清泉娃回家,到學堂讀書。山上風很大,春寒料峭,很冷。千萬別把么么凍壞。么么今年快滿七歲了,清泉娃七歲多一點。送清泉娃到學堂讀書,么么也鬧着要去,小孩,都這樣,見人家做什麼自己也要做。大姑就讓他也去讀。
米甫臣看大姑縮脖子唏噓着,體貼的說:“大姑,要不你也回去吧,這山風割臉,別把你臉吹皴了。”
大姑執着說:“我跟你去給你的爸爸媽媽上墳。感謝他們,給我生養了你這麼好的一個丈夫。居功至偉啊。”
米甫臣誇張的打一個寒顫,說:“肉麻肉麻,比寒冷更讓我顫抖。不過有你這句話,爸爸媽媽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太冷了,你回去吧,還是照顧么么最要緊。等過幾天天氣晴好,再陪我去看望他們,好嗎?”
實在很冷。女人春早,一見天氣變暖,就早早的脫掉棉襖,換上了春裝。到了這高山上,就會冷得受不了。大姑想想說:“也好。你也早點兒回來。我給你煮好吃的,我們喝點兒。”
溫暖,好話一句三九暖啊。米甫臣感動的稀里嘩啦,眼淚差點兒都下來了。他覺得自己就是愛的囚徒,一個連夢都不能亂做的囚徒。這就可以獨自一人,到一個自己想去的地方去。
墳園裏,燒香祭祖的人很多,各房的人都有。一個四歲多大的男孩兒,爬上一座墳墓,撩開褲子撒尿。她的媽媽,一個憔悴乾癟的女人,驚慌的大叫:“恨兒恨兒,你幹什麼,快下來。那是爺爺的墳墓。怎麽能在那裏撒尿呢?謹防肚肚疼。”
大姑瞟眼一看,那是米萬成的墳墓。那女人,大概就是過去的丫頭青荷了。說:“甫臣,那是青荷吧?”
米甫臣看看說:“是千河婆婆。”米千河死了,一年以前,喝酒醉死的。現在青荷帶着她五歲的女兒四歲的兒子,孤苦的艱難度日。
大姑癟癟嘴,不屑的說:“真是沒文化,一個兒子,改什麼不好,改一個桃兒杏兒的小名。她就是彆扭。”
米甫臣糾正到:“是恨,仇恨的恨。”四川話,杏和恨很難分清。
大姑馬上警覺,問道:“你怎麽知道?”
一不小心就說錯話。米甫臣懊悔不已,說:“她女兒叫苦女子。”
冬天喝涼水,冷暖自心知。大姑知道她苦打哪兒來,又在恨着誰。帶丫頭默默下山去了。
祠堂東跨院正房,就是米家祠堂的家學。這是和祠堂一起建起來,已經有三百多年的老房子了。房子樑柱挑方,都是用名貴的金絲楠木做的,所以幾百年了,還是堅固如初,沒有蟲蛀。幾百年來,這裏也一直都是書聲琅琅,積累積攢着學堂的那種濃郁的書卷氣。綉簾半卷,古硯微凹。當年,這裏最興旺的時候,據說有一百三十七個學生讀書。家學,只收米氏家族的子孫,不要束修,紙筆墨硯自備。如果家裏貧窮,沒有,也可以向祠堂討要。即便是大姑當年發矇讀書的時候,這裏也有四十二個學生。前幾年瘟疫流行,死的主要是孩子和老人。現在家學裏只有十五個孩子。當然,這並不是說,米吉橋這一大姓人,一千四百多口,只有這麼十來個適合學齡的兒童,是很多家庭,因為貧窮,不願意把孩子送來讀書。大姑叫米甫臣挨家挨戶的說教動員,無奈人家說現在也不興考試中舉中進士了,讀那麼多書有什麽用,把孩子留在家裏,少惹事不說,還可以使嘴幫家裏幹活。米甫臣苦口婆心,說:我們是翰林公進士公的子孫。
人家就抵一句:我們,不包括你。我們和你。不是一個們!
好吧,你們是翰林公進士公的子孫,要繼承祖先的文化遺存,把你們書香門第的文脈薪火相傳,發揚光大。
人家又抵一句:你們,不包括我。有用的田地金銀,就全部讓你們繼承了,沒用的書卷文化,就逼迫我們繼承啊。百無一用是書生,你留一點工夫給我們的孩子種地吧。
我們大姑說,是上學年齡的孩子,都讓他到學堂上學。讀着看,能讀書的孩子,就由祠堂供養着,考起哪裏讀齊哪裏。讀不進去,再回家種地。因材施教。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啊。
人家在說一句:我們,不是你們大姑。別以為你讀書讀出來了,老爺看重你,把我們大姑給了你。你現在姓米。骨子裏你還是外姓。我們孩子就是讀書讀出來了,那麼好的老爺,那麼好的大姑在哪兒找去。別讀成了米百家那樣,文不能作書武不能打仗,還不願意回家種地,他怎麽活啊。
米甫臣無奈,回家給大姑說了。大姑追問這是誰,簡直不像話。米甫臣沒有告訴他說這話的人是誰,覺得這代表了一種思潮。不是一個兩個人這樣在想。
讀書無用。從進入民國以後,很多老百姓都這樣想。愚昧啊,中華民族的文化精髓,豈是升官發財四個字就能概括。文字,是先祖們給我們留下的另一座長城,蒙古鐵騎滿清英雄而今安在?我們,還是說漢語寫漢字的中國人。讓我們的兒孫學好文化吧!
大姑想着,笑笑。這個米甫臣,什麼時候也變得這樣憂國憂民了。讓米家子孫多讀書,倒是很應該。現在祠堂所有的田地多了,也有錢了,可以有能力多供養子孫讀書了。當然,不是在家學裏,家學現在也教不了什麼。
家學現在的老夫子是四房的米百宏。就是教發矇的孩子讀一些《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也教算數。現在不應考,就不再教八股制藝寫文章。大姑過來,第一眼就看見么么米石種坐在第一排,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手拿一支毛筆,眼睛卻沒有看描紅本,在看教室兩邊掛的畫兒。大姑知道,那些畫共是八幅:孟母三遷;木蘭從軍;懸樑刺股;老萊娛母;鑿壁偷光;王祥卧冰;程門立雪;岳母刺字。么么現在看的那方向,應該是老萊娛母。么么是一個孝順的孩子啊。可是樹欲靜風不止,子欲養親不待。大姑心裏呼喊:老爺,媽媽啊,你們看見了嗎?我們么么在讀書了。保佑他啊!
大姑,現在以一個招贅丈夫的米家女兒,代替弟弟米石種,實際管理着米家祠堂家族的大小事務,長房名下的近千畝田地,以及數以十萬記的財產。心裏不服她的人很多,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大姑趁瘟疫流行,各家各房,醫治病人要用錢,置辦喪事要用錢,放高利貸印子錢,趁火打劫,巧取豪奪,壓價購買族人土地的;有說大姑是故意不把老爺收養的兒子米石移帶出山去,害死了那孩子的;有說她倒行逆施,誤解老爺的心思,把老爺氣死的;又說大姑心狠手辣,故意讓米百家坐監獄,盤剝他們家的。說歸說,說是把大姑的統治地位說不垮的。老爺的長房,現在有繼承香火的兒子了,米石種是當然的繼承人,族長。在他沒有長大成人之前,長房的,祠堂的事務,只能由大姑掌管。不服,不行。
學堂里,老夫子米百宏,無意間扭頭看見了大姑的丫頭青鳳青鳥,估計是大姑過來了。走幾步,透過打開的窗戶,看見大姑站在院子裏。就想過來殷勤招呼。
大姑做手勢,讓他繼續上課。
米百宏說:“好了,寫了半天字,累了,都放下筆,對一會兒對子。”
在這十幾個孩子中間,就數大姑的兒子米清泉最肯認真讀書。特別是對對子,他喜歡而且對得工整。米百宏這時候出對子,就是要顯擺一下清泉娃。
么么米石種,最怕的就是對對子,一聽要對對子了,就說:“宏叔,我要喝水。”躲出來,就沒有人管他了。
“去吧。”米百宏說。大姑千叮嚀萬囑咐,對米石種要好好管教,但不能管得太嚴,特別不能違逆他的意思,惹他生氣。他有病,是氣火病。一生氣就要臉色發青,嘴皮發烏,昏厥過去。惹他生氣的人,不管他是誰,一律拖到祠堂,亂棍打死。
米石種一出來就看見大姑了,一頭撲進大姑的懷裏,問道:“大姑,你怎麼也來了?”
大姑撫摸着弟弟,緊緊擁抱,慈祥的說:“我來看看我么么在好好讀書沒有,調皮搗蛋了沒有,不聽先生的話了沒有。回去好打他屁股。”
“沒有,先生說我字寫得有起色呢。”米石種說。
青鳳青鳥,和米清泉的跟班書童二莽子,過來侍候米石種喝水,問他吃不吃一點東西。有梨子番茄,有點心。
米石種身體仍然很虛弱,很瘦個子小。和比他大半歲的米清泉比,他矮了半個頭,也沒有清泉娃長得結實,干筋瘦猴,細弱身體頂着一個大腦袋,就像一根黃豆芽。
大姑看着弟弟喝過水,說:“水喝了,就去讀書吧。”
“不,我在外面玩一會兒。”米石種過來猴在大姑的身上,他早就知道,大姑是他的姐姐,是清泉娃的媽媽。但是他就是離不了姐姐。
大姑說:“好吧,玩一會兒,但是別說話,聽先生教對對子。”
學堂里,米百宏出上句,學生們對下句。兩字,三字,四字,七字的對聯,學生七嘴八舌,很快就對上,也有對得很好的。學生對過,米百宏就給講一些平仄反正虛實。講一些天對地,火對風;半夏對麥冬;車前子對馬後炮;烽火連三月對家書抵萬金;接天蓮葉無窮碧對映日荷花別樣紅。說:“再出一句上聯,這是我們家這個家學裏流傳了幾百年的。全憑兩點成金,一點勤奮,一點節儉。這是一個拆字聯,首句增損離合一個字,說出一個道理。比如全,加上兩點,就成了金字。憑兩點就有金銀,哪兩點呢?勤奮和節儉。這裏我給大家舉一個範例,就是外面大姑當年在這裏讀書,她對的是——金刀護貝原則,數次成資,分貝既貧。拆字拆得很精準,利刀旁加貝,原來就是則字,原則又是一個很重的詞。同時又表明了大姑守護聚斂財產的決心,特別是后兩句,又離合了兩個字,道理正確,數次成資,次和貝,就是資字,財富就是一次次積累起來的;分貝既貧,分和貝字加起來就是貧字。財富分開了就少了,所以貧。大家抄寫下來,回家去好好想想,對好明天交卷。好的,要拿去給大姑大爺看,批評,有賞。對不出來的,打五個手板!”
老師正說呢,就見米清泉站起來了。問:“米清泉,你已經有了嗎?那你就先說吧。”
米清泉說:“自有一心出息,刻苦十分,重負千里。”
米清泉從小就沒有得到媽媽的疼愛,他的天堂樂園,就是爺爺米老爺,爸爸米甫臣的書房。爺爺爸爸每天都在那裏讀書,手不釋卷。他去了,爺爺爸爸就會給他一點零食,讓他安靜的聽他們朗朗背誦默默寫字。也教他認識讀寫一些簡單的字文。一個小孩子,沒有媽媽的愛撫,母愛缺失,爺爺爸爸的愛,就分外珍貴。他很聽話,爺爺爸爸教他什麼,他就牢記不忘,要更進一步的邀寵。所以,他現在在學堂里,老師教的,他三四年前就學會了。特別是這對子,他爸爸米甫臣給他講過無數次,爸爸也經常作下聯。他就很容易對出來了。
米百宏聽了,照例批評(批閱評議。不是米清泉做錯了,批評他。)說米清泉這下聯對得很好,好在立意。少年精進,刻苦當前,志在千里。不足的是,出息二字是方言俗語,我們著書立說,是要給天下人看的。一方一俗,方言俗語,就難免有人不明所以。因此,方言,能不用還是盡量不用為好。總的來說,這下聯很好,立意好,拆字精當說理明白,就好了。讀書明理,著文屬對,也是言情說理,能說出自己的心聲,說出人事世間的道理,就大可不必拘泥於遣詞造句,太苛求格式而因詞廢意,就不通了。批評完了,問道:“還有想好的沒有?米清泉,你坐下。”
學堂里的學生,米清泉是歲數很小的,他第一個想好對出來了,很顯突出。他沒有坐下,說:“夫子,我又想好了一句:人守本分得體,八成恕人,二成責己。”
米百宏再次批評道:還是立意很好,有用詞不當之嫌。所謂因詞廢意了。我們得體,要十分恕人十分責己。儘其所有,寬恕和諒解別人的過失;儘其所有,檢討和責成自己的私慾。寬於待人嚴於律己,是為本分。子曰:仁,忠恕而已矣。為人處世,如果不能認真檢點自己的過錯,不能站在別人角度去看事物,換位思考,只想自己,自私自利。就難免會造成誤會引起糾紛了。所謂守本分,就是要盡量避免這些誤會糾紛。沒聽說一個很得體守本分的人,成天和鄰居爭吵,爭強鬥狠,兇橫霸道的人,肯定不能說他守本分,也肯定不得體。
大姑在外面聽着米百宏點評,暗自點頭。家學,教孩子們識字算數,更多的是教導孩子們做人行事的道理,傳承灌輸米家家族的道德倫理是非觀念,是耕讀傳家勤儉節約固守田園聚斂財富的農耕文化。要把這些,從小就灌輸給孩子,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這對子,大姑對過——金刀護貝原則,數次成資,分貝既貧。
米甫臣對的是——獨自一人最大,得點即犬,失一為人。
米百家對的是——已知土也是地,分厘開墾,升斗收成。
老爺評議,米百家第一,米甫臣第二,大姑第三。
學堂里,又一個學生站起來。米百宏說:“米石稱,你也想好了嗎?說吧。”
米石稱是米甫臣跟班米石稻的弟弟,大姑認識他。說:“女又可以為奴,少時尤妙,有子最好。”
“這——”米百宏大驚,這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對得出來的嗎?正想批評荒唐。
米清泉站起來,對了一句:“四布綱維張羅,恢恢天網,在在果因。”
米石稱再對一句:“人本弗能成佛,非關緣劫,只有欲求。”
米清泉像要和米石稱打仗,再對:“酒罈墜土翻雲,壺中歲月,夢裏乾坤。”
米石稱頭點得像雞啄米,對:“凡鳥一日成鳯······”
“夠了夠了!”米百宏打斷兩個學生的對子仗,就很納悶了,這些孩子是不世出的天才嗎?怎麼什麼都知道,而且文思泉湧,出口成章啊。不對,肯定不對呀!看看米清泉,好像很不服氣,怒視米石稱。說:“米清泉,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米清泉說:“米石稱這是偷看了我爸爸寫的對子,拿到學堂來顯擺。”
米石稱反駁:“你對的還不是你爸爸的。老鴉說豬黑,自己不覺得。”
米石稱現在和他哥哥嫂子,住在祠堂的大雜院。他嫂子,就是大姑過去的大丫頭青草了。大姑把她嫁給米石稻,是米甫臣說的,佳偶天成。米石稻父母,原本是向大姑求她的另外一個丫頭青荷,結果青荷嫁給了米千河。青草這丫頭蠻,粗心大意,瘋跑混鬧,上樹下河為所欲為。懷上孩子,也不知道將息,和丈夫米石稻開玩笑打跳,小產了。再懷上,因為停食胸悶,不知道找點什麼藥丸子吃了,再小產。就坐不住胎懷不上孩子了。特別是,米石稻的父母看見青荷生一個女兒,又生下一個兒子。自己的媳婦沒有生,就成天吵鬧。青草無所謂,她反正都是在祠堂了幫大姑做事,米石稻也是,乾脆在大雜院收拾一間房子,搬出來不回家,他媽媽饒是膽大包天,也是不敢到祠堂來鬧事的。就只好在屋裏吵,打罵小兒子米石稱。這米石稱在祠堂家學讀書,怕罵怕吵,也不回家了,就在祠堂跟哥哥嫂子住。他就是在祠堂轉悠,無意間,在外書房裏看見了大爺寫的這些對句,記住了,沒想到今天可用。
米百宏本來想再點評幾句這些對句。但一聽是大爺對的,就不敢再說什麼。說:“這上聯,老爺小時候也對過的。是:息兵止戈為武,道化天下,澤被蒼生。這才是有胸襟氣魄的男兒應有的志向。好了,大家回去想想,好好對吧,明天交卷。散學了。”
學生們一聽散學,呼啦啦一下就跑了出來。出門,見大姑坐在院壩中間,嚇得禁聲不敢放肆,過來叫一聲大姑,行個禮。大姑也沒說什麼。就走了。米清泉過來,叫一聲媽。就遠遠的站着,看着比自己還小的么叔,猴在媽媽身上,撥弄媽媽胸口上的珠花。米清泉肯用功讀書,每天老師都要誇獎他,寫字算數,對對子,也總是他得學堂第一。先生給媽媽爸爸說,他就要得獎賞。他已經不稀罕獎賞了。他想要的,他得不到。他想像么叔那樣,猴在媽媽的懷裏,享受媽媽的愛撫。他站在媽媽伸手可及的地方,知道,媽媽不會對自己伸出手。
大姑很忙,有一種應接不暇的感覺,她到學堂來,還真是有事找米百宏。吩咐:“青鳳,二莽子,你們帶么么清泉娃先過去,好好的看着別摔跤。我跟先生說幾句話。”
青鳳說:“是,大姑。你不是要給二姑太太送一些東西嗎?還沒有收拾好,進城的人等着呢。”
大姑看看青鳳,活脫脫這又是一個青荷啊。早晨就說了,要整理一些東西給二姐送去。是二姐夫余保利,有了外室妓女四喜子,就住在大西街那邊,十天半月都不回一次家。二姐恬淡,在城裏白衣庵受了居士戒,皈依佛門,吃齋念經。每天都要到白衣庵去聽尼姑說法論道。大姑為求菩薩保佑么么清泉娃,保有一家大小平安,就送東西寫功德,托二姐敬獻給菩薩。今天,卻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東西沒有整理好,快中午了,耽誤人家進城的人行程。青鳳,就像青荷一樣,很細心的記着,提醒。說:“我就幾句話,說了就過來。你叫稻嫂子,先把香油布匹發出去。我屋裏的東西,可是不準亂動的啊!”
米石種猴在大姑身上,說:“我也不走,我跟着你!”
大姑摟着米石種,說:“好啊,青鳳留下吧,抱着他。我跟先生說話。”
青鳳現在十七歲,身材相貌都很像大姑。特別是心思,心細如髮。和么么,不知道怎麼回事,一來,就親熱,可以抱他。
米百宏垂手侍立,等着清泉娃帶下人走了,才過來,問道:“大姑,找我有什麼吩咐嗎?”
大姑說:“也沒有什麼,就是想問問你們,掏堰溝,翻修老鴉灣堰埂。這個事情從前年開始,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計議。就是你們田壩中間的這十幾家人不同意。好容易說到一條路上了,你們大爺計算謀划,也給大家在祠堂老祖宗面前回報清楚,該用多少,攤派到每家每戶的錢,好像你們家還沒有交來吧?”
是這麼回事。堰塘,就是在一個山溝,紮起一條大壩,攔蓄山水,修溝渠放水到田地里用於農作物灌溉。是過去的農田水利設施。米吉橋壩有一口蓄滿水三百多畝水面的大堰塘,還是前清道光年間,祠堂組織修建的快一百年了,大壩也就是大姑說的堰埂被蟻穴毀損,坐塌了不少,漏咽——堰塘放水的一種很巧妙的設施,就是一條有數個大洞的,蓋在放水渠道上的石板,大洞平時用木塞塞着,要放水,就取掉木塞,堰塘水就透過大洞流進灌溉渠,隨着水越放越淺,依次取掉木塞就行。相當於現在的水閘。這東西,因為大壩坐塌,移位變形,漏了。就不能完全達到人預期的蓄水效果了,得大修一次。
米百宏張口結舌不知該怎麼說。他們壩子中間這十幾戶人家,一百多畝土地,幾乎不存在在堰塘里放水的問題,特別現在堰埂漏水,撿漏水就可以灌溉好田地莊稼了。所以,不管天有多旱,他們家的田地是旱澇保收的。所以這堰埂修不修溝渠掏不掏,對這十幾家人關係不大。不修不掏更好,少花錢,少費事。這是大姑剛剛當家,想做一些大事揚名吧。他們就商量着,拖一拖,拖到大姑心冷了,也許就算了。沒想到大姑心就是不冷,熱情如火,每年都要在清明會上提起。終於決定要大修了,放幹了堰塘,才發現工程很大,派款一次次追加。現在其實着急的,反倒是田壩中間的這十幾戶人家了,本來說一個冬天就修好,一拖一年一拖又是一年。堰塘放幹了,沒有水。他們的水稻田哪裏有水灌溉啊。大春改種玉米紅苕,產量價值,就少很多啊!就鬧,催促大姑大爺催緊些,加快工程進度。大姑不急了,又老話重提,要把堰埂加高三尺,修引水渠把堰塘水放到後頭灣,讓那裏的幾百畝土地栽水稻變成水旱兩季的高產田。後頭灣的人得利,當然很支持,苦就苦了他們這些田壩中間的,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修好堰埂啊。
現在,大姑不急,反正派下的款不收齊,就不組織開工。賬目在祠堂擺着,隨便哪個都可以去看,祠堂,長房賬上都沒有錢。修堰塘,大家給錢吧。
米百宏知道,大姑不是催他。大姑是催鄰居五房的米千滄,極力反對加高堰埂,拒絕交這次追加款項的帶頭人,就是他。大姑不跟米千滄說話,一般不說。都是給米百宏這些人說,等米千滄來問。大姑說:“這堰塘,保證我們米吉橋近百年來旱澇保收,也算是勞苦功高了,要大修一下,你們是最得益堰塘的,怎麽會這樣呢?拖,拖一天你們吃虧一天,拖一年你就多種一年旱熟作物。拖,害的只是你們自己!”
米百宏家裏,現在只有他和女兒兩個人,沒有勞力,家裏的六畝多水田,都是租佃給佃戶耕種的。因為以水田田租租給別人的,現在,堰塘沒有水,大春不能栽秧種水稻,人家就鬧着不交租。那可是他們父女倆生活收入的大部分啊,所以,現在手裏很緊。他們家要交的,除了該攤派的錢,還有該出的工,沒有勞力,就折工價。說:“大姑,寬限幾天,我抓緊湊錢,就給你送來。”
大姑笑笑,說:“我們靠土地吃飯,修水利,是保證我們的收成啊,怎麽會這麼不上心呢?有收無收在於水,多收少收在於肥。你們沒有聽說嗎?真不知道你們這幾家人一天在想什麽?吃菌子,得記着兜巴。”
最後這句話,是涪城一代的俗語。大意是采蘑菇,記着採的地方,下次再來肯定還有。通俗說法就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吧。
大姑這話來得很重,米百宏有一點惶恐。他害怕大姑把他和米千滄米千淮他們相提並論,他們田地多,不同意修堰塘。米百宏是無所謂的,不能和大姑對着干啊。大姑對得起他了,讓他到祠堂來教書,每年旱澇保收那月例年俸。他女兒秀兒,現在還拿着一份月例,名以上還在祠堂幫忙。他很感激大姑啊。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