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狠毒女皇×謀逆將軍
左手與右手相殘,這本來不是夜清最想要的結局。
想要看着她和自己一樣痛不欲生,想要她後半生都處於殘廢的痛苦之中無法掙脫,想要她得到懲罰……
可是在桐幼薇下手砍斷自己右手的時候,她依舊不受控制地伸出手,狠狠扼住了那想要繼續砍下去的左手。
刀鋒入骨,鮮血橫流。
纖細的腕子被一道深深的暗紅色口子圍住,彷彿是一個殷紅的鋒利的手鐲橫於纖細白皙的手腕之上,蜿蜒而行,如蛆附骨。
那匕首鋒利,已經觸及骨骼。
夜清用盡全力才將她砍下去的匕首抬起,緊緊握住她的傷口試圖止血,慌張之間吼道:“太醫!”
紫月早嚇壞了,站在原地連站都站不直。
青竹迅速跑開,去尋太醫。
或許是因為疼,桐幼薇抬起滿是淚水的眼睛,無助地望着面前暴怒的夜清,用怯怯的小小的聲音問:“清兒不是想要的嗎?”
“我……我會給你的,所以你不要生我的氣,不要離開我……”
夜清盯住那雙強忍着淚水的眸子,看着那斷線珠子一般的眼淚從臉上淌下,一滴又一滴地墜入塵埃之中:“哭什麼,很疼?”
看見她疼,原以為自己會心情好,卻未料到自己是窒息一般的抽痛。
桐幼薇咬了咬嘴唇,堅定地搖頭:“不疼……不疼的。”
說完,寂寂地低下頭:“我什麼都沒有,只剩下清兒了。如果連清兒也不喜歡我,那我活着就沒有意義了。”
十年之前,一無所有卻可以相互依偎;十年後,坐擁天下,卻是反目成仇。
夜清一句話都說不出,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那傷口捂緊,捂緊,用盡全身的力氣捂緊。她身子本來就弱,一時間失了這麼多的血,怕是難以為繼。
太醫趕來,用最大的力氣去給她止血。
夜清看得出來,那太醫包紮的手都在抖。無論用了多少藥粉,那傷口依舊不斷地湧出鮮血,無法停止。
那傷口太深了。
她們彼此都刺了對方一刀,想試試誰先殺死誰,卻不料第一個被受傷的卻都是自己。
沈以筠趕來的時候,太醫正滿頭大汗地給桐幼薇包紮,而她原本就略顯蒼白的嘴唇此刻更加的蒼白,彷彿血液已經從身體之中流失殆盡,什麼都不剩下了。
“為什麼動手?”開口第一句便是逼問。
夜清看着桐幼薇睡去,坐在她床畔,半晌才徐徐回過頭來,並沒有為太傅的誤解去辯解:“太傅先坐。”
沈以筠大步衝過來,一把扯起夜清的手腕。夜清從未想過一個病弱的書獃子竟能有如此大的力氣,愣了一下之後,茫然抬頭望着喘着粗氣的沈以筠。
沈以筠怒道:“你知道為什麼你落得全家抄斬?因為你父母自恃長女功高,無視皇威!你別被她寵慣了,就忘了你臣子的身份!仗着長女為將鎮守邊疆,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揚言女兒的婚事輪不到她插手,我看你夜家真是活夠了!”
夜清蹙眉:“沈太傅,我如今清君側的大旗已經殺到京都了,你覺得我還會顧忌她是什麼女皇嗎?”
既然是回來清君側的,就殺盡那些得她寵愛的面首,把她所謂的荒誕後宮清個乾淨,然後給她自己騰出地方,老老實實當那籠中的金絲雀……
就像當年她們在侯府相依為命那樣,再度一起相依為命……
她原本坐擁江山美人不是么?所以打碎她的江山,殺盡她的美人,讓她懷中空空,一無所有。
這樣她就會像過去那樣,再度回到自己的懷裏來。
她是皇帝就該得到赦免么?不可能,抄家之仇她一定會報,只是還不是現在……
沈以筠臉色蒼白,眼睜睜看着自己最疼愛的兩個學生相互廝殺,她一介書生只能啞着嗓子質問:“所以你要斷她一臂,報你夜家冤殺之仇?”
雖然明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但是夜清早就不想和她多說,只是咬牙道:“是。”
沈以筠被這簡短的一句話堵住了喉嚨,最後只能圓睜雙目看着夜清。
她早不是當年那個面容白凈聲音稚嫩的小傢伙了,她的皮膚被大漠的烈日與風沙打磨,雖然美貌不減當年,但是其氣度風華分毫不減。要是說當年那個跟在赫千燁身邊亦步亦趨的小殺手是只溫順乖巧的狗崽子的話,面前這個手持銀槍,面容冷厲的將軍就是匹狼。
一匹無法控制的危險的狼。
她有尖銳的利齒和幽綠的陰狠目光,一路從西北殺回來報仇,現如今誰都別想攔她。
沈以筠看着她那雙狹長而又窄的眸子,冷笑:“清兒,你知道你為什麼永遠只是一個武將嗎?因為你目光狹窄,只看得到報仇雪恨,連報仇之後的每一步,你都想不到。”
夜清冷冷說:“那又如何?是她自己大開宮門迎我入宮,如今我手中有兵,她斷臂自殘,我可是什麼都有了,她可是什麼都沒了。她不過就是我手裏的傀儡,憑什麼和我談君臣之義?”
等那個蛇蠍般狠毒狡猾的女人變成如今溫順的傀儡,她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拱手相贈?
沈以筠說:“你想殺她,便先殺我。”
夜清忽然笑了起來。
笑容在臉上蔓延開來,蕩漾成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我不殺她。”
“但是從今天開始,她再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女皇。過去我是她腳下的狗,如今我要她做我最卑恭的僕從。”
“如果有任何人想將屬於我的傀儡從我手中奪走,那我必將以血刃利劍相贈,即便是我的授業恩師也在所不惜。”
“所以您明白了嗎?從今日起,我絕不許她離開我身邊一步。”
夜清逼近了那護在桐幼薇床前的瘦弱身影,盯住沈以筠低聲道:
“這皇宮就是我為她圈地自困的囹圄。”
2.
睡着的時候會像安眠的鳥兒一般寧靜。
徐徐轉醒的時候則似振翅的蝶一樣彷彿要迎風飛去。
於是,夜清伸出手,捂住了桐幼薇的眼睛。
纖長的睫毛在手心顫動了一下,微癢。
於是,停滯的目光轉向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那隻受了傷的手,夜清將手裏的書卷叼在嘴裏,然後伸出手,拉起了厚重的被子再度為她蓋上。
桐幼薇不甘心地掙扎了一下,小聲說:“熱。”
不行,不能着涼。
於是,又小心地給她掖好被子,這才繼續低頭看書。
十年前,夜清雖然只是府里的下人,卻同當時的長公主一齊在沈以筠門下讀書。和自幼便習文學字的赫千燁不同,夜清小時候就被父母送去學武,等稍微大一點了便跟着師父做殺手賣藝,所得金錢半數都給了父親治病,與父母見面的日子極少。
所以說不要說學字了,就連聽別人念詩都沒有聽過。沈以筠教一句話,赫千燁當時就能記住背誦,夜清就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扣,先記住發音,再畫符一般記住字體長什麼樣子,然後夜裏一遍遍地背誦複習,就連習武練功的時候都不忘嘴裏叼着竹簡蹲馬步,到最後還是要被沈以筠用戒尺打手心。
對她來說,學寫字可遠比學打架難多了。
但是為了能一直跟在長公主身邊,她拿出破頭的功夫去記那幾個赫千燁看一眼就能記住的字。
以至於現在,做什麼事的時候都把竹簡叼嘴裏快成了習慣。
她正看書看得專註,忽然發現桐幼薇已經醒了,就那麼睜着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先是嚇了一跳,再板起面孔來,問:“醒了?”
桐幼薇看着她,乖巧地點頭:“我好熱啊。”
夜清這才想起來給她裹了好幾重被子的事情來。
桐幼薇彷彿很委屈,小聲問:“我可以起來了嗎?”
夜清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扶她起來。
她坐在床上,看着裹了好幾重被子被汗水打濕了頭髮的桐幼薇,問:“你記得多少?”
桐幼薇歪了歪頭:“清兒在說什麼?”
夜清不語。
自從當年她掃清障礙,自己請纓去西北平復戰事起,她就再也沒有喚過自己一聲清兒。平時若是叫她,多半只是冷漠疏離的一句“夜將軍”便已經算是親熱。
其實夜清也不是不明白她希望自己留在身邊守住京城,但是她好不容易才從一個籍籍無名的殺手當上了堂堂將軍,富貴如雲一夜襲來,宛如巨浪滔天一般危險,又如同薄紙淺帛一般容易破裂,她豈能就這樣輕易地接受?
她胸中尚有千軍萬馬的抱負,想學古代名將平復邊疆,贏得生前身後名,這難道有錯?
自此一戰,原本親密無間的兩人之間彷彿橫了一層不可見的藩籬,疏遠之後,難回當初。
夜清現如今看着她那雙溫順依賴的眸子,胸中忽然翻湧起不平來——
她難道不也是一樣的自私?
她要守住她千辛萬苦得來的京都,而自己要守住自己千方百計退了敵兵的西北,分道揚鑣各有所求,憑什麼就要自己永遠妥協於她?
夜清現在看着原先那個狠厲狡猾的女皇猛然變回了十年前的溫順乖巧模樣,忽然很想問問她,如果是現在的她,會怎麼選擇?
夜清的手指輕輕翹着手中的竹簡,抬眼看向桐幼薇,開口道:“如果我現在讓你去西北,你去還是不去?”
桐幼薇茫然地偏了偏頭,孩子氣地撅了撅嘴:“去西北蠻荒之地做什麼?那地方兵荒馬亂地,我們呆在京都不好嗎?”
夜清說:“因為我想去。”
桐幼薇低下頭,難得地沒有向她發號施令,只是垂着腦袋靜靜地思考着。
她咬了咬嘴唇,彷彿是很艱難的模樣,最後還是做出了妥協。
一個燦爛的笑容從臉上綻放出來:“那我聽清兒的,等陳侯不軟禁我們了,我就陪你去西北,去多久都可以,好嗎?”
夜清一怔。
她原以為,面前的人為了做着金絲籠中金絲雀,可以不惜代價,用強硬的束縛捆綁住身邊的每一個人,她想錯了。
夜清下意識重複:“去多久都可以?”
若是她熟識的那個赫千燁,絕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但是如果是十年前的她……
夜清低下了頭:“等你身子好些再說吧。”
桐幼薇高興起來,笑嘻嘻地湊了過來:“那清兒是不是不生我的氣了?所以清兒不會再因為生氣不要我了對嗎?其實我身子沒事的,你看,我的傷口已經好了,只要你願意,我們隨時都可以走的……”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刺,刺在她原本自以為足夠堅硬的心上。
夜清抬起頭,看着那雙漂亮的眸子。過去的時候她是君,自己是臣,每每相遇,都要彎腰垂首以示尊敬,從來都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和那雙漆黑的眸子對視過,然而今日兩人面對面坐着,兩雙眸子近在咫尺,彼此望着。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你到底,記得多少呢?
還是你只是為了戲弄我一介武夫,故意做出這般姿態來騙我?
夜清之覺得頭疼,盯緊了那雙眸子問道:“你到底記得多少?”
桐幼薇茫然看着她,一副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的模樣。
“什麼叫我記得多少?清兒為什麼要這麼說?我們不是昨天才剛見過嗎?”她說著,伸出手,輕輕撫摸夜清的臉頰:“只是你怎麼一夜之間老了這樣多?還有皮膚也晒黑了許多,樣子有點像異域的美人了……”
她輕輕撫着,又笑起來:“但是清兒到底還是美人,怎麼看都漂亮。”
夜清皺眉。
她越是溫柔順從,就越想折磨她報復她,讓她知道知道自己現在家破人亡的滋味。
是,她從小和父母感情不深,但是有一個家就像植物有了根,如今她將這自己從京都的地圖上連根拔起,不給她留尺寸立足之地,更過分的是,她在做了這一切過分的事情之後,將一切都忘了。
清澈純潔,一如往昔。
好想弄髒她。
於是,刻意地,笑了出來:“不知道在陛下心裏,認為自己如今多大?是十七歲,還是十八歲?”
桐幼薇掰着手指頭算了算:“難道我不是虛歲十七嗎?”
夜清扣住了她那隻手,在她耳邊道:“陛下,您今年虛歲二十有八,已經和陳侯圓過房了。”她刻意不提那天自己衝進屋子,一劍刺死陳侯的事實。
也刻意不提女皇早已權傾天下,手握重權的現狀。
她只是冷酷地笑着,看着面前人的神色一點點黯淡下去,最後垂下了頭。
“陛下這十年來太累了,忘了很多事情,不過沒關係,臣會幫您全部記住的。”
這時候,桐幼薇失神地抬起頭,啞聲問:“那少傅呢?少傅身子虛弱,現在如何了?”
夜清咬了咬牙,握緊了拳頭:“我也身體虛弱,我為你守了十年邊疆,你怎麼不問我如何了?”
桐幼薇啞然:“清兒……清兒明明很好……”
“我以前從未覺得我可以活到二十,可如今聽清兒所說,我已經活到了二十八,已經很幸福了……”
她說著,低頭笑了笑:“而且清兒還願意在我身邊陪我。”
夜清將那匕首寒冰扔回她懷中:“今天根本不是我的生日,所以你也不需要送我禮物。從今天起你的一切我都不要,而我給你的命令,你要全部遵從,記住了么?”
桐幼薇茫然道:“為什麼?”
夜清溫柔地笑了,輕輕撫着她烏黑順澤的頭髮柔聲道:“婢女難道沒有告訴你,十年之後,是我攻城奪寨,打碎了你赫家的江山?現在這天下不是赫家的天下了,是我夜家的。”
望着她那詫異而又黯淡的面容,夜清感到一陣報復的快感:“我當初接近你,就是要藉著你的權力上位,就是要騙你的信任,就是要奪你的江山。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對你一個沒什麼用的傀儡那麼忠心?”
“聽好了,你現在是我的階下囚,這裏最低賤、最卑微的工作,我全部交給你來做。”
“就像你當年,把所有最危險、最骯髒的殺人交易都交給我來做一樣。”
“你自己不想想么?你憑什麼坐在着王位上坐擁天下?這天下可是我給你打下來的。我想給你時,便是你的;如今我不想給你了,你就一無所有。”
說罷,輕輕拍拍那失神的面容:“所以,老老實實當你的階下囚,不要惹我生氣。”
夜清將這一番話說完之後,原以為自己可以獲得一吐為快的愉悅,卻沒料到那些謊話如同千斤重擔一般壓在自己心頭,幾乎令她窒息。
她不想再呆在這狹窄陰暗的屋子裏了,她甚至不明白桐幼薇到底是怎麼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中度過的這整整十年,她現在只想快步走出去,到那可以通風的外面去呼吸一下。
然而,剛邁開步子,就被桐幼薇扯住了袖子。
她回頭看向坐在床上的那人,見她蒙了白布的右手流出血來,滲透了厚厚的白布。
桐幼薇輕聲道:“不是這樣的。”
夜清皺眉:“你坐着別動,我去找太醫。”
桐幼薇一把拉緊了她的袖子:“不是這樣的。”
夜清不耐煩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正在流血?放手,我去叫太醫!”
桐幼薇抬起頭,凝視着她:“我從未想過要坐擁天下。”
夜清怔住。
“這天下是我父親搶塞給我的,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我唯一所想的,就是和清兒一起活下去,哪怕是在這深宮裏只擁有一個角落而已,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夠了。”
說著,那臉上浮現出來一個苦澀的笑:“如果清兒想要這所謂的江山,我可以拱手相讓。”
她就那麼牽着夜清的袖子,靜靜地抬頭看着她。
半晌之後,彷彿躲避猛獸一般,夜清躲開了她的目光。
甩開那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大踏步向門外走去,直到走出了門才意識到自己險些窒息,站在院子裏大口呼吸起來。
清新的空氣湧入喉中,這氣息之中還殘餘着生鏽了的鐵刃的氣息,令人喘起氣來,喘得並不痛快。
青竹已經緊急喚了太醫來給桐幼薇包紮傷口。夜清倚在門外聽着裏面的動靜,大約是情緒激動牽扯到了傷口,前功盡棄了。
以江山拱手相讓?
她確實是大開宮門不設守衛,難不成真的是不在乎這萬里河山?
夜清忽然感到一陣焦躁:如果她不在乎,那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要拼了這個命給她打下江山?當年枕戈待旦,日夜警惕,為的不就是送她一個太平天下,博她一笑?
該死的,到最後還是自己輸地徹底。
她回眸瞥向身後的屋中,只覺得碧瓦朱檐之下的美人面容蒼白,配上那一身乾淨的白衣,纖瘦的身子如同剛生長出來的嫩枝一般容易折斷,好像只要風吹進去,她就會禁受不住,折斷倒下。
真是有意思。自己在大漠荒野待了十年尚且沒被那刀子一樣的風給吹病了,她就這麼呆在花重柳暗的深宮裏,竟然憔悴到這般地步。
這時,太醫包紮完畢,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走出來了。
他也算識時務,看見夜清時的恭敬程度已然不遜當年對女皇,此刻將腰深深地彎了下去,問好:“夜將軍。”
夜清道:“你實話實說,她身子如何?”
太醫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擠出一個帶着點恐懼的笑來:“夜將軍早年跟隨女皇平定天下,應該是知道的,女皇先天有心疾,所以這經不得氣,前些日子似乎出了些波動,所以我們太醫院有個年輕不懂事的混小子,就和女皇說時日無多……我當即就將他從太醫院驅逐了,陛下龍體康健,怎麼可能時日——怎麼可能被疾病所擾呢?”
夜清看着面前的老滑頭,知道這傢伙能在太醫院任職多年,為人絕對足夠圓滑,所以他的話不可信,反倒是那個被開除的年輕人,話里的真實性多一些。
夜清幽幽道:“那照你說,那個混賬為何會如此說?”
太醫連忙道:“那小子信口開河,哪裏能信。夜將軍,這有心疾的人都是這樣的,經受不得氣,也受不起嚇,所以只要情緒沒有波動,就沒有大礙。你看我家父親,早年就有心疾,現在九十多歲了,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陛下是龍體,受江山社稷之神保佑,怎麼會有事呢?”
夜清微微點了點頭。
那傢伙有心疾,她早不是第一日知道了。
見眼前的太醫想要趁機溜走,她當即上前一步,攔在了他面前,抱着肩,挑了挑眉逼問道:“那她當初聽說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有沒有什麼未竟的心愿?”
太醫戰戰兢兢道:“是曾經隨口說過一句,想臨死前見將軍一面,可惜將軍——”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捂住了嘴,抬起手就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是我多嘴了,夜將軍萬萬不要當真!”
夜清黯然道:“是不是說,可惜我這個將軍太過無情無義,十二道金牌連岳飛都能召回來,偏生召不回來我?”
太醫低頭不語。
夜清道:“你不否認,那就是了。”說罷,讓開一條路,讓他走了。
大概是太過熟悉那傢伙,這時候說出這句話,就連她的語氣神色都彷彿浮現在了眼前一般。
那一瞬,竟有惻隱不忍之心,隱隱浮現。
3.
十年之前。
夜清記得,女皇與她第一次離別,是在大婚之後第一夜。
因其剛坐上王位尚且不穩,所以長兄一心謀逆。女皇無力與長兄抗衡,便派夜清去做殺手,以斷其後路。
那年,她執了夜清的手,用稚氣的聲音問道:“我今日已經不是昔日長公主,你還是昔日夜清嗎?”
因笑話她的孩子氣,於是回答:“屬下當然是。”
“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女皇還是不是今日女皇,我都是忠於你的殺手,願意為你賣命,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於是,她將腰間的小小荷包解了下來,贈與夜清,用孩子氣的小聲說:“少傅說了,這荷包是要送給未來夫君的,可是我不喜歡陳侯那個老頭子,所以今日偷偷送給你。”
她說完,臉上又帶了那孩子氣的笑容:“但是清兒也要答應我,日後無論發生什麼變故,我一封書信送去,你就要回來見我。”
夜清鄭重道:“屬下記住了。陛下日後不必去書信,只要口信傳到,臣無論天涯海角一定趕到。”
女皇笑起來,伸出小指,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那拉鉤。”
於是,夜清也鄭重伸出手,勾住她那孩子氣的手指。
十年之約竟一語成讖,到了今日,灰飛煙滅。
十二道金牌召不回,你若棄我,我便叛你。
一紙詔書,硃筆一批,全家抄斬。
夜清孤身一人站於院中,隔着重重紗幕,遙遙看着坐在床榻之上那個病弱的身影,心中忽然苦澀。
你既然能用十二道金牌來召我,能用全家性命來逼我,為何當我為你鎮守疆土忍受風沙之時,如此耐不住寂寞,要挑滿宮面首以慰寂寥?
那我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麼?
是一個隨叫隨到的殺手,還是隨時可以替掉的無足輕重的臣子?
那名叫秋期的傢伙,你給他富貴榮寵,給了我什麼?滿目沙塵?十年流放?
夜清正咬牙想着,忽然聽耳邊有人道:“將軍,後宮的那些面首,已經按照將軍所說,該殺的都殺了。”
夜清挑眉:“是么?那是否將頭顱懸上城門,以警示後人?”
那隨從道:“已經照做了,只是有一人還留着,我們不敢動手。”
夜清咬牙:“是那個秋期?”
隨從立刻撲通跪下:“將軍,秋期雖說是面首,但是陛下當初是給了他官階的,現在是四品宮官,我們幾個都是五品的,想來問問將軍的意思。”
夜清將目光從那身影收回,大步走出院外:“走,去會會那個叫秋期的傢伙。”
隨從似是有些慌張:“那將軍……將軍見到人,不要做出失控的舉動……”
夜清嗤笑:“他也配?”
大步行過後宮重重花柳,見盛世牡丹奼紫嫣紅,見牆角病梅孤身而立,這皇宮裏的諸多荒唐,她十年前就見過了,如今又見一遍,已經不是當年的心情。
因那後院剛殺過不少人,所以血腥氣夾雜在花香之中,一路遠遠地瀰漫過來,令人作嘔。
夜清原本已經習慣了那血腥,卻一時無法習慣那花香,不由覺得渾身難受,彷彿殺戮了一園鮮花一般,令人惋惜。
院子中堆了不少無頭屍首,幾個侍衛正在收拾整理,見到夜清來了,躬身問了一聲好。
夜清不答,只隔着數人,遙遙地望向那個叫秋期的面首。
病如弱柳扶風,側臉清秀勝似女子,當真生得好相貌。
夜清是戰場廝殺慣了的,見到這樣比女人還貌美的男人,不由冷笑,因而大步走過去,伸手抬起那人的下巴。
長發披散,在空中隨風亂舞。
劍眉飛揚,眸子狹長——那眼睛之中,狼一般的殺氣,如野獸一般銳利的目光,幾乎將夜清的眼睛割痛。
宛如鏡面相映一般,兩個人茫然對視着,恍惚間以為在鏡中望見了自己。
夜清鬆開手,踉蹌一步後退,忽得惱怒看向身邊的侍衛,吼道:“我讓你殺了他,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動手!”
那吼聲之中,分明有七分慌張,三分怯場。
秋期寂寂道:“夜將軍,我們見遲了。”
夜清的手如鷹爪一般狠狠扣住下屬的肩膀:“我叫你動手!”
那雙帶着殺氣的眸子緩緩抬了起來,聲音沙啞:“夜將軍,十二道金牌之後還有一枚荷包,可惜被我給攔下來了。”他說著,抬起眼睛笑道:“若不然,你早就縱馬回京了吧?哪兒還會落得全家抄斬呢?”
夜清只覺得他的聲音像一根堅硬的刺,深深扎入自己頭腦之中,縱使鮮血橫流也無法拔|出。
秋期笑吟吟道:“我學了你的聲音那麼多年,如今從頭到尾都是你了,你現在見到我怕成這幅樣子,到底是怕我,還是怕你自己?”
再也無法忍受一般,夜清咆哮一聲:“夠了!”
她指着那地上的人:“我說了讓你們動手,為什麼不動手!”
屬下撲通一聲跪下,顫聲道:“因為此人和將軍實在是太像,我們若是動手,豈不是等同於——”
刺啦一聲,夜清抽出下屬腰際的長劍,手起劍落,將秋期問斬。
鮮血噴濺而出,染了血液的頭顱滾落到地上,翻了幾個滾之後,依舊是臉向上,無神的眸子依舊望着蒼白的天空。
那一瞬間夜清有一種錯覺——她問斬了自己。
如今頭顱滾落於熱血之中的不是秋期,而是死去了的她自己,雙目不甘地望着天空,死不瞑目。
他是愛她的吧?不然為何要攔下那最後一紙書信?
嫉妒之情油然而生,如野草在荒野之地瘋狂抽長,無法清除。
沒關係,沒關係,現在她已經忘了他了……
她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十年前的事情……
對……這樣就好……
夜清跌跌撞撞地走出去,逼着自己不再去看死去的人,在手下的肩上拍了拍,啞聲道:“收拾了。”
下屬一時腦子短路,下意識問:“要厚葬么?”
夜清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冷笑着反問:“厚葬?”
那一聲反問裏帶了十足的嘲諷,連她自己聽了都覺得刻薄之至。
她死死盯住了說要厚葬的那人,一言不發地望着他,似乎要用雙目在他身上挖個窟窿。
對方慌忙低下頭:“將軍,屬下知錯了,對這種……奸佞之臣,決不能姑息養奸。”
夜清直到對方認錯才收回了那可怕的目光,疲憊地說:
“挫骨揚灰,拋屍荒野。連投生轉世的機會都不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