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九十一

91.九十一

遍尋無果,柳木白已經在這處離海不遠的鎮子裏待了足足兩個月。

所有參與搜尋的人都暗道那石姑娘應該是死了,可耐不住柳大人一遍又一遍地讓他們找,便也只能裝裝樣子每天尋個山觀個海,照例還是一無所獲。

負責彙報的阿丙大人已經挨了好幾頓板子,柳大人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就在所有人都在擔心這日子何時才有個頭的時候,這一天,一輛寬敞的金絲木馬車停在了柳木白的院門口。

侍衛立成兩排,從馬車上恭敬地請下來了一位衣着華麗、容貌精緻的中年婦人。

“夫人。”

“嗯,言兒呢。”女子的臉色不佳,既有長途勞頓的原因,也有心緒不和的因素。

“大人就在屋內。”

“帶我去見他。”

“是,夫人。”

那婦人甫一進屋,一個硯台就砸在了她的腳旁,哐當一聲驚了她一跳,還未及訓斥,緊跟着就聽到柳大人充滿戾氣的聲音。

“沒找到人就不要來報!”

“混賬!”婦人厲聲呵道,“你看你都成了什麼樣子!”

聽到她的聲音,柳木白從案上抬起了頭,神情有些恍惚,“母親?”

來人正是華國公夫人,柳言之的母親。

看到自己兒子滿面憔悴的模樣,柳夫人來時帶着的怒氣立時化作了心疼。他的臉頰已經瘦的凹陷下去,下巴冒着鬍渣、眼下泛着青黑,為了一個已經死掉的妖女,他竟是將自己弄成這麼個模樣。

從小到大,柳言之一直是讓她引以為傲的孩子,事事拔尖,人人稱讚,較之那些皇子皇孫、名人雅士向來不遜分毫。此次為聖上尋得《南詔中興畫卷》更是風頭鼎盛,一時無二……只可惜,他廢了雙腿。

得知這一消息,柳夫人差些暈了過去,說是晴天霹靂也不為過。

好在名醫會診后確認了言兒的雙腿還能恢復,她這才鬆了口氣。但偏偏解鈴還須繫鈴人,柳夫人在知道要尋那廢了言兒雙腿的江湖妖女才行時,心裏就很有疙瘩。

如今,言兒來到江南已經約莫三個月了,先前她聽人報說那妖女一直不肯為他醫治,後來更是直接得到了妖女八成已死的消息……

她絕世無雙的好兒子可是生生被這妖女毀了!

可她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竟是入了魔一般待在這裏,成天要尋個死人,全然不顧自己的身子,甚至吐血了還不肯回去。

所以,柳夫人親自來了。

這一次,哪怕是敲暈了他,她也要把他帶回去。

柳夫人走近案幾,一眼就看到了柳木白正在勾畫的地圖,一片片劃掉的區域,一處處仔細的標記,他試圖找出所有她可能出現的地方。

怒氣升起,“你到底要倔到什麼時候!區區一個女子,值得你這麼勞神費心嗎!”

“很快就能找到的。”柳木白說得很輕,低頭看着那滿是標記的地圖,“很快就能找到的。”他又重複了一遍,似乎想說服她,又似乎在說服自己。

“找什麼找!就算找到,一個死人也治不了你的腿!”那妖女死了,找有何用!

柳木白的瞳孔猛地縮了一下。這是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有人敢於當著他的面,明明白白說出這個“死”字。

抬頭看向自己的母親,他艱難地說道,“她還在等我救她。若我不去,她才會死。現在,她一定活着。”說這些話的時候,柳木白執筆的手都在顫抖。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柳木白卻硬生生要將這渺茫的希望當做事實。

看著兒子這般模樣,柳夫人忍無可忍,一把就扯過了那張地圖,“自欺欺人也要有個限度!現在就和我回去。你爹爹那裏還有許多事情要你幫着參謀,你不能在這麼……”

“給我。”柳木白擰起了眉頭,視線直直看着她手裏的地圖,“還給我。”他的眼裏只有那張地圖。

“不許再找了!”柳夫人將那地圖一撕為二,丟在了地上,“已經兩個月了!你找了她兩個月了!與其找到她的屍骨,你還不如就這麼當她活着,不要再找了。”

看着被撕裂的地圖,坐在案邊的柳木白忽然大口大口地喘起起來,每一下都彷彿要接不上一般。

手中的毛筆掉落在地,他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起來。

——兩個月……兩個月……已經兩個月了嗎……

這些時日,他一直刻意忽略着時間,因為時間越久,石曼生還活着的希望就越渺茫。

可現在,時間被點明,柳木白心底的堅持正被一點點摧毀。

大口喘息,卻仿若吸不到空氣,他的腦海中全是最後一刻她從自己懷裏被擄走的瞬間。

自責、愧疚、絕望……

都是因為他,她才……

“言兒?言兒?”見到柳木白忽然喘不上氣的模樣,柳夫人變了神色,趕忙走上前扶住他,“大夫!快去找大夫!”

他死死抓住柳夫人的手臂,眼眶越來越紅,緊咬着牙關,一下又一下吸着氣,“她不會死……她不能死……娘,我不要她死……”

石曼生,你怎麼能死呢?

你怎麼能死!你不可以死!

柳夫人駭得眼淚都出來了,不停拍着他的背,“言兒,言兒……你不要嚇我。大夫!大夫怎麼還不來!”

……

大夫很快就趕了過來,見此情景,二話不說,直接用針扎暈了柳木白。柳大人現在的情緒接近崩潰,只能先打斷他的思緒再慢慢調養。

昏過去的柳木白很安靜地靠在柳夫人懷裏,削瘦的肩頭有些膈人。握著兒子瘦得與自己一般粗細的手腕,柳夫人鼻頭又是一酸——他這是何苦啊!

這些日子,柳木白吃不下,睡不好,心思重又急躁,已經將身子折騰得不成人樣。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柳夫人抹乾眼淚,轉身看向大夫,“麻煩大夫配些安眠養神的葯來。”

“是,夫人。”

柳夫人將柳木白身子扶正,用手帕輕輕擦去了他額上的汗水,“吩咐下去,即刻啟程回京。”

她的兒子,決不能就這麼毀了。她要帶他回去,回家去。

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總有一天,言兒會放下的。

京城大把的好姑娘,她還不信找不出一個能讓言兒喜歡的!

……

於是,柳大人被扛上了馬車,昏昏沉沉地往京城而去。

所有護衛都隨着一同上京,百來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行在官道中央,路過的百姓紛紛躲避,生怕一不小心衝撞了貴人。

誰都沒有注意到,路邊的百姓中,有一個身穿灰衣的人,戴着帽子,正悄悄用餘光打量着隊伍。

看到騎着高頭大馬的幾張熟悉面孔,灰衣人渾身一震,猛地低了腦袋,混在人群中,退了幾步。

灰衣人就是從楚州山坳逃出來的石曼生,她從北往南到了廣陵,正遇到了柳木白他們從南往北要進城。可是,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丁澤——他竟然和柳木白的人在一起。難不成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

就在此時,騎在馬上的丁澤突然轉頭看向了身旁人群,視線掃了一周,並沒有什麼異常。收回目光,他腳下一夾,馬兒繼續前行。

因為看到了丁澤,石曼生的行程有了變化。

她決定,先在城裏留上幾日,找個機會知會丁澤,看他願不願意和她走。

畢竟,他算是她的親人。

打定主意,石曼生隨着人流進了城,遠遠跟着柳木白的隊伍,直到看見他們進了城裏最大的驛站。驛站尋常百姓是住不得的。她瞧了瞧四周,提步進了離驛站最近的一家“福喜客棧”,開了間二樓正對驛站方向的房間。

進了屋子,石曼生便站到窗邊靜靜窺視着驛站的情況。

過了一會兒,廣陵知縣坐着轎來了驛站,不用多說,小地方的父母官自然是聞風而來拜見柳大人的,想趁此機會多巴結巴結。

只見那知縣老爺進了驛站,沒一會兒就出來了。送他出來的是個熟人,阿丙。石曼生側身躲在牆后,生怕被他察覺。其實,這麼遠的距離,她沒什麼好擔心的,可就是忍不住“做賊心虛”。

要是丁澤能出來就好了。石曼生想。

但之前趕路時,丁澤一到客棧,都不大喜歡出門,可能有點難……

可事情就是那麼巧,石曼生才盯着看了沒一會兒,丁澤還真就單獨出門了。

——咦?柳木白也沒派人看着他?好奇怪。

但不管怎麼說,丁澤出來了,她必須趁此機會與他碰上頭。

事不宜遲,石曼生理了理帽子,又往上提了提圍脖,將臉遮了大半,急匆匆下了樓。

剛才她在樓上看到丁澤走去了東邊的街,甫一出客棧門就毫不猶豫地大步往那個方向而去。可走了沒兩步,她忽然被人拉了手腕。

“這邊。”

是丁澤!

聽到聲音,石曼生心花怒放。他發現自己了!

丁澤拉着她兜轉到了一處無人的死巷子裏頭,這裏堆着不少破爛的傢具、陶瓦罐什麼的,看上去很久沒人來過了。

“你還活着!”丁澤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全是抑不住的笑容,一直拉着她的手沒有放開。

石曼生也跟着彎了嘴角,“我福大命大!”

“啾啾——”一個灰色的小糰子突然從丁澤衣服跳了出來,一下就鑽到了石曼生懷裏。

“小寶!”她驚喜地叫出了聲。

“在城門口的時候,它在我懷裏就直鬧騰,我才起了疑心,特意出來看看。”丁澤解釋了緣由。

石曼生摸着小寶腦袋狠狠親了一口,“可沒白疼你。”

丁澤上上下下看了石曼生好幾遍,小少年眼睛紅紅的,都快喜極而泣了。

“好啦好啦,我不是好好站在這裏嗎。”石曼生伸手要拍他腦袋,丁澤頭一偏躲過了。正當她遺憾地想收回手時,他卻突如其來把腦袋又湊了過來,正貼着她的手。

“就一次。”

哎喲!這小語氣。

石曼生咧嘴大笑,手下用力好好摸了摸他的頭,“這才乖!”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丁澤開口問了正事,“擄你的是什麼人?”

“說來話長,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石曼生摸着小寶的毛心滿意足,“倒是你,怎麼和柳言之的人混到一起去了?”

丁澤猶豫了一下,”也是說來話長。“

“那好,都別說了。我們還是先聊聊接下來怎麼辦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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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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