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九十章
“稟告世子,兵斗館內來了一個人,自稱蘇建鋼,大敗了世子門下的方先生,還有秦家的秦子昂,如今那人非說想要與世子一戰。”
“方築鐵輸了?”男子一身淺銀色錦袍,背對着手下站在籠前,用一桿玉石桿逗弄着籠中的綠鬣蜥。
稟報的門客抬頭看了一眼,世子養的寵物着實可怖,不由低頭收回視線。
“並非方先生技不如他,那人似乎深暗奇淫技巧,對戰勝之不武,館內許多人也為方先生不平,但方先生的意思是,他兵法雖不高明,卻頗有點意思,世子不妨去一看。”門客回道。
籠中的鬣蜥拱起背刺,明顯被逗得發怒了,不斷想用長尾巴去攻擊籠外之人。
這是一個很難馴化的傢伙。
晉斐白輕笑了一聲,並不在意綠鬣蜥的攻擊,緩緩收回了玉石桿,說:“既然方築鐵看好那人,我去一趟無妨。”
……
“小子也太猖狂了,居然把兵戰打成了械戰,哪有半分大將之風?”
“可不是,你們沒看到秦子昂方才,差點就被這小子氣得踢凳子走人了么?”
“哈哈,眼下估計沒有誰再想跟這小子對戰了。”
“我說這人是來砸館子的吧?”
晉斐白進了摘星閣的兵斗館時,議論聲不絕於耳,先前聽了手下回報,對於此時情況他也有所了解。只不過見到人群中,那一個正對眾人拱手道謝,大咧咧笑着,把明晃晃的奚落當誇讚的人,晉斐白不由微微訝異地揚了眉:那人年紀出乎意料地小,只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
晉斐白之所以能一眼看見那人,不外乎是兵斗館滿室的糙漢子裏,他是唯一打扮得鮮艷到奪人耳目的少年。
渾身上下,彷彿散發著讓人不一眼看見都難的艷俗亮光。
“是睿親世子來了!”
一干人說著紛紛讓開路,不由看起好戲來。
人群中央的少年聞言回頭,見到他后,快步就跨了過來,雀躍又忐忑地行禮:“草民蘇建鋼,見、見過世子,久聞世子智勇足備戰無不勝,草民仰、仰慕多年。”
騷包又猖狂的少年秒變小迷弟,先前圍觀的人都覺好笑。這人方才還一口一個小爺的,好不囂張,眼下見着睿親世子,倒結巴起來了。
聽得笑聲,少年也稍顯赧然地撓了撓額頭,抬起眼來……
只見眼前人一身銀袍長身而立,丰神如玉,一雙細長明媚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此時低頭看過來的眼神,說不出是凌冽或寡淡。
“你叫蘇建鋼?”晉斐白緩聲問。
“回世子,是的。”見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面容上,蘇小昭赧然一笑,粗聲說:“小爺……咳,草民的父母說我自幼生得女相,故而起一個陽剛的名字鎮壓幾分。”
眾人笑了幾聲。
聽了她的話,晉斐白審視的目光在她臉上微頓,若是忽略這少年花里胡哨的裝扮,可見容色明麗而不媚,他微勾了一下唇角,淡聲說:“這倒不假。”
說完他從她身上移開了視線,走至台上的大沙盤旁:“聽聞,你接連打敗了方先生與秦先生,如今想要與我對戰一局?”
“哪能說打敗?築鐵兄兵法高妙,草民只是投機取巧才贏的,不過築鐵兄心胸廣闊,不與草民多計較而已。”她只說方築鐵,沒有提秦子昂。
眾人只見少年轉頭沖方築鐵一笑,又不忘拉仇恨地看了一眼秦子昂,看得對方險些又怒起:這是說他小雞肚腸了?
秦子昂正是上一局與這少年對戰之人,輸了后兩人便不依不饒地掐了一架,若不是睿親世子到來,恐怕這兩人還能捋袖子打起來。
眾人只笑兩人俱是少年心性,爭強好勝得緊。
聽得少年又說:“但草民仰慕世子多時,此來京城,一心希望有機會與世子對戰一局,若世子看得上我的雕蟲小技,就是草民之幸了。”
言下之意,她不是為了對戰世子而來,而是衝著讓世子收為門客而來。
少年說得直接,百無顧忌,晉斐白略抬眼看向她,也含笑說:“既然如此,本世子便與你在這沙盤上對戰一局。”
他只聽手下說了大概經過,關於這少年與人對戰的細節,他是不清楚的,是以也有幾分好奇。
沙盤之上,溝壑縱橫,割據兩方。
正是根據南宛一處邊關的地勢城鎮所設。
“是攻城一方,還是守城一方,你來選吧。”晉斐白抬眼看她。
“我選攻城。”
蘇小昭掃了一眼地形,晉斐白所在的守城方地勢險要,有長河、沼澤、高山的優越地勢,佔了地利,但只有六萬兵馬,而她這一方兵力更強盛,有八萬兵馬。
雙方各有一座主城,兩座小城。兵戰奪勝的規則是攻下對方一座主城,或者是攻下兩座小城。
主城易守難攻,二城距離敵方最近,三城的位置,可隨時支援主城與二城。
而作為攻城方,她可以率先行動。
“我方集結五萬兵力,三座城各一萬兵力留守。五萬兵馬輕裝簡行,以最快的速度向敵方主城,進攻速決。”蘇小昭取出己方紅色的兵馬牌。
論借地勢制敵致勝,她自知不及晉斐白技巧純熟,所以選了兵馬強盛的一方,放棄巧技,集結大量兵力,直接重兵壓境。
“我派出三萬五千兵馬,當可阻你去勢。”晉斐白抬手劃過沙盤上的地形,說:“你要直線行進,只有這兩條路可選,一是率兵渡河,二是經過沼澤之地。你若走水路,我方會派人毀去河橋,你方士兵不善水性,若乘船而來便會疲兵,而你方又是急行軍,我方以逸待勞,以近待遠,彼時敵疲我盛,自能應對。若是走沼澤之地,此處地勢便於埋伏,三萬五千兵馬,也足以將你阻攔在此處。”
蘇小昭意不在與他僵持,重兵壓境只是為了將他的兵力引至右翼,用五萬兵力,去拖住他三萬五千兵力。於是她再取紅色兵牌,與幾塊代表攻城之械的木牌,說:“你調了這三萬五千兵馬後,主城只剩下一萬兵馬。如此一來,我方三座城,各派五千兵馬,攜攻城器械,從左翼行進,進攻主城。你要如何應付?”
對於蘇小昭揚長避短的戰術,晉斐白也露出認同之色,只不過,他並沒有選擇去救主城,而是在二城和三城取出黃色的兵牌。
“主城糧草充足,緊閉城門,以一萬守一萬五千,至少能守住半個月有餘。”晉斐白落下黃色兵牌,說,“同時,我以一萬二千兵馬,穿過中間的山嶺之路,往你方主城的方向而去。三城剩下三千守軍,隨時待命增援。”
她已經派出了六萬五千兵馬,三座城分別只有五千留守士兵,恐怕是擋不住他的。
晉斐白一方的主城又是易守難攻之地,他閉城,她圍城,一時半會恐怕攻不下來。
蘇小昭想了想,從右翼撥回兵牌道:“我方既在沼澤之地僵持,不如撤退至此處平壤,然後分調出七千兵馬,返城救急。”
晉斐白掀起眼瞼,淡淡望入沙盤的局勢,然後不慌不忙地在沙盤上圈起一處,說:“攻主城是假,我方的一萬三千兵馬,只有三千人前去佯裝攻城,一萬埋伏在此處高山上,於高處部署兵力,目的是為了打你增援的這七千兵力。”
他一邊輕描淡寫地說著,一邊將她的七千兵馬取出沙盤外。
蘇小昭心梗地看着自己的紅色兵牌被取出,這老狐狸,使得好一手圍點打援,原來是把兵力重點部署在這兒,就等着她投網來了。
“之後,一萬兵馬就近折返沼澤之地,從敵後方襲進,與原先的兵馬匯合呈包圍之勢,不出五六日,必能殲滅你剩下的四萬三千兵馬……你可有應對之策?”
蘇小昭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這四萬三千兵馬,只能棄了。”
先是使出一招圍點打援,折損她返城增援的兵馬不止,又放棄攻主城,給她上演一手大迂迴戰略,對她方兵馬形成了包圍態勢。他這樣無非是為了殲滅她的主力兵馬,如此一來,就能先返城解決圍城之困,再集結兵力南下,將她的三城悉數攻破了。
姜還是老的辣,蘇小昭不認輸不行,不消他動手,她自己就捋袖子將一大片的紅色兵牌取下了。
“你這是認輸了?”晉斐白眼睫微抬起,看向她。
蘇小昭點了點頭,又搖頭。
“若是真實的戰場,我確實是輸了。就算我攻下了你的主城,但我方兵力,在沼澤之地已折損大半,後繼也是守城無力,只能被你返城的兵馬所殲滅。”蘇小昭說。
“可是,若按照兵戰的規則,我或許就不會是輸的一方了。”蘇小昭忽然說。
晉斐白微挑起眉睨她:“你的意思是,可以在我方兵馬返城之前,就攻破主城?”
見她點頭,晉斐白溢出一聲輕笑,冷淡說:“主城城牆高築,易守難攻,兵力又不至於懸殊,短短不足十日,你怎可能攻破?”
蘇小昭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嘿嘿地扯過自己的大包袱,說:“換作其他人,當然不行,不過碰上我蘇建鋼,哪還要十日,頂多七八日,就能拿下你這高築城牆的主城。”
“如何說來?”晉斐白眼尾微揚起,瞥向她。
“世子你看——”蘇小昭先是一指沙盤上,標記着“雲梯”二字的代表攻城器械的木牌,“比如說這個,普通的雲梯,不僅笨重,移動起來還十分緩慢。只要守城一方在城下離城十尺設鋸,就能很好地阻止雲梯靠近,若是有雲梯進來了,城上只要及時投石投熱油,又能擋住許多上爬的士兵。”
“確實如你所說。”晉斐白回。
“但我的建鋼牌雲梯車,能夠擺脫原有的困境,世子且看。”蘇小昭摸出了一個改進版雲梯模型,底部是載具,中間用黑木匣子包起,不讓人看見內部的齒輪機樞結構,只在外部留一個柄手,她解釋道:“我的雲梯,可以依靠裏頭的機樞,自由伸縮和展開,還可以承受兩三名士兵趴在上面,只要兩人一同快速轉動這個手柄,雲梯就會慢慢展開伸出。”
蘇小昭一邊說,一邊開始演示起來,“請世子不妨試一下,看轉動這手柄需要的力度,再估算雲梯上懸挂的石頭重量,便能知道是否可行了。”
把小型雲梯車模型遞過去后,蘇小昭繼續摸包袱。
“這只是其一,還有其二。世子再看沙盤上這塊木牌,上面寫着投石車。”
晉斐白正頗覺有趣地把玩手上做工精緻的雲梯車,聞言又抬頭,應了一聲:“嗯,這又如何?”
“真是太糟糕了,世子。”蘇小昭苦口婆心地勸着,“普通的投石車,是用一根巨大的木杆,頂端套上裝有石塊的木筐,上戰場的時候,得由多名士兵一同拉動木杆上的繩索,把石頭拋出去……”
“可是,世子再看我這一輛建鋼牌的輪轉式發石車。”說著,蘇小昭頓時摸出一個發石車模型,還是和之前的雲梯車一樣,機樞用黑木匣子包裹住,依舊是只露出一個手柄。
她將模型推到晉斐白面前,黃婆賣瓜道:“世子看,這大木輪的邊緣上,用許多根繩子拴着大石頭,只要一個士兵在旁邊轉動手柄,大木輪就會轉起來。而且只有正向轉動手柄,才會給大木輪提供力道,停下或者反轉則無影響。”
“待到速度越來越快,由另外一側的士兵負責迅速切斷繩索,就能不斷地投射石塊。而且石頭拋出去的威力,比原來的投石車大得多了。”
“這叫輪轉式發石車?”晉斐白果然露出十分感興趣的眼神,取過模型,轉動起手柄,仔細觀察起來。
“沒錯,不過裏頭的機樞,並不方便示於人前,草民就用黑木匣子包起了。”蘇小昭如此說,館內的人頓時露出些許失望之色。
晉斐白點頭,示意不介意她的做法,然後繼續打量手中的攻城器械模型。
“咳。”蘇小昭終於話歸正題,從一個攻城器械推銷人員轉變回來,“所以只需將攻城之械加以改進,待我方兵臨城下,雲梯車既施,攻備器已具,而士兵又多,自然能在世子的兵馬趕回之前,攻破主城了。”
晉斐白還是不咸不淡地點頭,視線依舊落在其上,沒有移開半分。
蘇小昭笑了笑。
不同於館內的許多人,只在意兵戰的勝負,非要與她爭出個勝負道理來,晉斐白是上過戰場的人,對於改進的攻城器械,他當然知道其價值。
蘇小昭很有信心拿出這些東西,能引起晉斐白的興趣,但又不至於太過招搖。這些她拿出來的、示於世人的器械,她會控制在不破壞冷兵器時代戰力平衡的程度,至多只讓人讚歎但不會畏懼。
“這兩件物事,確實十分精巧。”許久,晉斐白終於將視線抬起,看向她的目光微綻,似乎是欣賞,又似乎是狐疑,“可是,若要做成實戰用的大型攻城器械,恐怕會受限於製造的材料,不一定如你這小型事物靈活有效。”
蘇小昭垂下目光,避開他不明其意的視線。確實,這兩樣東西要應用在實戰,不會是一時之計,單說材料的硬度,就不一定能達標,這也是她敢堂而皇之拿出來的原因。
但她不能承認自己的私心,只是笑了笑,無賴道:“這些機巧之物,我只管縮小做出來,至於製造司能不能找到合適的好材料,草民人微力薄,就不放在考慮範圍之內了。”
晉斐白緩緩移開了目光,含笑道:“既然你能拿出改良的器械,而且,它們也屬於木牌所限定之物。那麼此局兵戰,便是你贏了。”
這可是給她天大的面子了。
蘇小昭咧嘴笑了起來,論起這一局的輸贏,若較起真來,其實她也占不了多少理。
不過一場沙盤兵戰,雙方都不在意輸贏。
晉斐白不在意輸了此局,會否影響名聲,只是一種向她投出橄欖枝的示好方式。而蘇小昭其實也不在意,畢竟她的目的,只是在兵戰時,形成圍城之勢,圍城時是重器具而不重兵法,她才好推銷自己的改良雲梯車和投石車。
……
人群散去,一場“賓主俱歡”的談話后,蘇小昭如願成為睿親王府的新門客。
只不過,這得是七日之後的事了。
因為……
“世子,草民有一個不情之請。”蘇小昭昂起下巴,拳拳之心日月可昭地,望着眼前的人,“初來京城,其實我還有未了的心愿。只望世子給我七日時間,讓我去完成心中未竟之事,然後再以絕對的忠誠,侍奉於世子左右!”
晉斐白低頭望過來,看定她半晌,然後點了點頭:“好,本世子允了。”
“謝世子。”蘇小昭眼含感激的淚光。
“草民其實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吧。”晉斐白淡淡應道。
蘇小昭目光誠懇,依然是拳拳之心日月可昭:“草民囊中羞澀,想預支一個月的月俸,好了卻心愿。”
“……”晉斐白默了一會兒,說:“我會讓管家支你二十兩銀子。”
“草民謝過世子,草民一定感恩戴德結草銜環以報世子之恩!”
……
這一晚,有身影如鬼魅的黑衣人,飛檐走壁,跟蹤一名在深夜到處晃蕩的少年。
這一晚,有衣着艷俗的少年,一路掂着沉甸甸的荷包,滿臉紅光地哼着小曲兒,穿過大街小巷——
走進了京中最有名的宜春樓。
這一晚,有向來尊貴的男子,在世子府里,聽完手下的回報后,默然良久,彈指一霎熄滅了房內久燃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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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一章太長分不開,就更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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