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6.006

在屋裏待了沒多久,石中舟來敲門,請言蕭去墓坑那邊參加工作。

今天天氣不錯,發掘現場的工作進行地也相當順利。

華教授在現場指導工作,言蕭走過去的時候,他正準備跟關躍一起下墓坑裏去,手搭在關躍臂彎里,顫顫巍巍。

關躍半彎腰,幾乎是把他一步一步送了下去。

為了方便工作,言蕭身上換了件牛仔外套,走過去時有點英姿颯爽。

關躍轉頭看了過來,目光相接,坦坦蕩蕩,言蕭還是那個言蕭,彷彿之前什麼尷尬也沒有。

“勞煩關隊。”走到坑邊,她伸出手。

關躍伸手扶她,她的手搭上來撐了一下跳到坑底,力道不輕不重,手指像在他腕上纏綿了一圈,甚至還扭頭沖他笑了一下。

關躍沒動,很久之後才跟下來。

甬道很矮,黑黢黢的,但是過了甬道就有了照明工具,老張和一個隊員站在照明燈後面,像兩尊門神。

面南朝北的主室並不是很大,呈圓形,早就清理好了,棺槨在搶救性發掘的第一天就已經運往了省文物局的實驗室。現在主要清理的是左右兩邊的耳室,是用來放置墓主人生前的用品以及陪葬品的地方,文物也大多是出自這裏。

華教授蹲在左邊的耳室,拿着刷子輕輕清理着現場,嘴裏嘀嘀咕咕:“這是最後一批文物了啊,你們都精神着點,早點工作完早點有假放。”

王傳學舉着個手電在近處照着,石中舟拿着本子在旁邊繪圖,聽了這話一起笑了起來。

言蕭在裏面看了一圈,墓頂東南角有個碗口大的洞,一束光裹着塵土照進來,肯定是盜洞了。

“小言,”華教授朝她招手:“過來看看。”

言蕭走過去,蹲下身順着他指的地方看,那是埋在土裏的一些器皿:“看起來都是飲具,生活這麼奢侈,應該是個貴族墓。”

華教授點頭:“對,我們目前得出的結論也是這樣。”

王傳學湊過來問:“言姐,你不怕嗎?”

言蕭抬頭:“怕什麼,我一個成天跟古物打交道的人,又不是第一次接觸這些東西。”

石中舟踢他一腳:“就你慫,每次值班都嚇得半死。”

“沒啊!”王傳學紅着臉爭辯:“不信問關隊!”

言蕭扭頭看過去,關躍站在後面半天沒開口,聽他們倆說鬧才說了句:“小點聲。”

兩個人頓時沒了聲音,專心工作。

華教授站起身,言蕭扶了他一把:“這裏發現古墓的消息應該也見報了吧,上面怎麼不多安排點人過來?不然也早就清理完了。”

其實不過是她自己不耐煩,多點人過來早點弄完早點走,比什麼都省心。

華教授笑了一聲,卻沒說話,扭頭看關躍。

關躍接話說:“人手不好找。”

“所以就找了我?”

關躍沉默。

言蕭笑笑,像是隨口一說。

從墓坑裏出來已經過了中午,太陽越來越大,溫度升高不少。

言蕭一到上面就看到吳爽站在那裏用手遮着太陽,走過去時順手就把外套脫了搭她頭上:“給,別晒黑了。”

吳爽愣了一下,趕緊把衣服往她面前送:“言姐你穿着吧,我沒事兒。”

言蕭腳下沒停:“你就當幫我拿着吧。”

吳爽只好又搭到頭頂上,跟上她問:“言姐有男朋友嗎?”

“沒啊,怎麼?”

“那你有女朋友嗎,看我怎麼樣?”吳爽一邊說一邊笑:“就沖你剛才這下,我願意做你女朋友啊。”

言蕭笑了一聲,跟小姑娘開玩笑也是很有意思的事:“那我得考慮一下。”

背後一聲輕咳,華教授就跟在後面。

吳爽沖言蕭吐吐舌頭,憋住笑不敢再開玩笑了。

中飯是石中舟掌勺,把一口鍋顛得飛起,大家等上菜的時候彷彿是在看錶演,一頓飯吃的興高采烈的。

這時候看這個隊還是很有趣的。

言蕭坐在角落裏翻了一下手機,信息社會,這是唯一感覺自己還不算孤單的證明,可惜網絡信號實在不好。

吳爽湊了過來,隊裏的通聯表還沒更新,她來要號碼。

她一開頭,王傳學也跟着起鬨,結果其他幾個隊員全都過來要號碼。

正好關躍進來,言蕭看了他一眼,想起上午的事,難免想要扳回一局:“要號碼可以,別給我打電話就行,有關隊在我都不敢接。”

關躍在她對面坐下來,目光在她身上一帶而過:“你隨意。”

言蕭笑:“行,關隊發話了,那你們隨便打吧。”

本來是故意說的玩笑話,臉皮厚的倒是沒什麼,有兩個小年輕聽了卻臉都紅了。

華教授坐在門口端着茶杯哼哼咳咳。

吳爽歪頭在言蕭耳邊嘀咕:“老爺子什麼都好,就是古板,我剛進隊的時候跟大家打打鬧鬧還被他批評了,言姐你樹大招風,小心小心。”

言蕭沒在意,視線在關躍身上轉。

別人的看法都不重要,她只想要剝開眼前男人防備的外衣。

似有所感,關躍的視線偶爾會跟她相撞,但從不停留。

與聰明的男人交流,一個眼神都已足夠。

下午的工作不算多,吃完飯大家都有時間休息。

言蕭把東西拎去了吳爽的房間,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出來。

荒郊野嶺,塵土飛揚,她忽然有點想念都市的味道。

老劉的電話正好打進來了。

“誒喲喂我的大小姐,您這會兒在哪兒受苦呢?我打了好幾個電話給你都說不在服務區,現在信號可算好了。”

言蕭一手插在口袋裏:“那你的手機信號不如孫瑞啊,他都給我打過好幾個電話了。”

“啊?”老劉在那邊莫名其妙:“不對啊,你不是就喜歡撩撥撩撥嘛,怎麼還給他留電話了,不怕麻煩啊?”

言蕭冷笑:“我的號碼不是他從你那兒弄到手的?不然你打電話過來幹什麼,不就是來試探口風看我生沒生氣?”

老劉立馬現了原形:“好吧好吧,我向組織承認錯誤,那還不是因為被他問煩了嘛,而且也擔心你孤身在外無人撫慰你孤單的心靈是吧,也是想給你添點樂子……”說到這裏他忽然反應了過來,“你不會是有新樂子了吧?”

言蕭哼了一聲,似笑非笑:“有意思的很。”

老劉一聽這話就懂了:“看來對方還沒上鉤。”

言蕭不想跟他討論這些男女關係的私事,轉口問了句:“現在上海還有我的風聲嗎?”

老劉立即支支吾吾:“有還是有的,而且傳得好像更厲害了,華岩古董行特地出了個聲明說早就辭退了你,今後跟你沒有合作關係了。”

“嗯。”言蕭掛了電話,心裏卻在冷笑。

老話總是說知遇之恩,當年的華岩的確對她有知遇之恩,但在開頭的兩年之後她名聲鵲起,早就已經是互惠互利的關係。

華岩最困難的那幾年她沒有走,也是因為惦記着這份知遇之恩,可是現在呢?

掏心掏肺的東家在你泥沼深陷的時候給了你最致命的一刀。

這世上哪有什麼恩情,只有利益。

言蕭無法避免地開始煩躁,急切地需要點什麼來安撫情緒。

她想到了關躍,什麼時候都四平八穩的男人,看起來很讓人安心。

石中舟蹲在前面抽煙,她收起手機,走過去笑着說:“討一根。”

石中舟很驚訝:“言姐會抽煙?”

“現學的。”

石中舟遞給她一支:“那應該是正當有癮的時候啊。”

“癮都是自己慣出來的,”言蕭看見遠處陽光下站着的關躍,轉了一下指間的煙:“我對任何東西都沒癮。”

過程和感覺都是當下的,殘留不去、念念不忘的才是癮,她的確對任何東西都沒癮。

尤其是男人。就算是味良藥,也不能上癮。

石中舟聽了之後覺得還挺有道理,把煙在地上揉滅了,搓搓臉:“那我忍忍,不慣着自己了。”

言蕭失笑,拿了他手裏的打火機給自己點煙,然後朝關躍走了過去。

天藍雲白,天地曠遠,她的腳步邁得很輕很輕,像是指尖拂過鋼琴,怕稍微一用力就會發出鏗然一聲琴音。

但離了至少還有十來步關躍就扭過了頭,看到她出現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關隊的耳力是真的好。”

“是這裏太.安靜了。”

“能分辨出是我的腳步?”

“勉強可以。”

這個答案一點不給人臆想的空間,言蕭夾着煙站在他身邊笑出了聲。

關躍偏頭看她,言蕭眯着眼睛回望過去,從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有種朦朧模糊的迷離。

周圍的確很安靜,幾乎沒有一點聲音。

關躍收回視線,轉身走了。

言蕭含在嘴裏的一口煙至此才慢慢地吐了出來,她開始有點懷疑自己的魅力,居然這麼多天一點反應都沒有?

下午的工作到兩點左右才開始,結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回到住處言蕭才忽然想起這一下午都沒見到關躍,不過工作的時候基本上也顧不上這些。她以前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工作狂,只有在空閑的時候,才會想起去做一個女人。

吳爽大概是天天在一群男人在一起膩壞了,有了言蕭這個舍友特別高興,回到房間后立即勤快地給她鋪床疊被,嘴裏問着她以前在上海的工作生活,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言蕭坐在床上剪指甲,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話,剪完了拿了浴巾衣服借口洗漱離開了房間,終於不用再回答問題。

廁所和浴室建在一起,都是公用的,靠在兩排住房的後面,兩間屋子的窗戶就對着墓坑的方向。

言蕭還沒走到就聽到王傳學咋咋呼呼的聲音:“石中舟你不仗義!等我一下,等我一下!靠!我還不是為了陪你來的啊!”

言蕭在心裏笑了笑,走過去推開浴室的門,門背後似乎撐了個東西,微微有點阻力。伸手按燈,按了幾次依然漆黑一片。

偏偏燈在這時候壞了。

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按亮燈,剛要舉起來,卻被一隻手給按住了。

“等等。”

水珠和霧氣沾上她的手機,淌過她的手背,順着她的手臂一直流到袖子裏,酥酥麻麻的癢。言蕭抬眼掃到若隱若現的一具軀體,在微弱的燈光里蒙上了暈黃的光,那隻手牢牢地摁住她的,她不得不聽話地按掉了燈,呼吸有些微微地急。

“關隊?”

“嗯。”

明知故問。

“浴室的鎖也壞了?”

“嗯,隊裏約定女生單日用浴室,小吳沒跟你說過?”

“沒說。”也許說了?誰知道呢,反正剛才什麼也沒仔細聽。

拖鞋響了兩聲,衣裳窸窸窣窣的響。言蕭沒有說要開門出去,在黑暗裏看着他的身影,手指輕輕地搓捻。

關躍穿好了衣服,傾身過來開門:“你洗吧。”

言蕭站在門口沒讓:“沒有燈。”

關躍停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在外面守着,等你洗完了再走。”

言蕭讓開了路。

門關上了,水聲嘩嘩地響了起來,言蕭慢吞吞地摩挲着身體,一點也不着急。外面偶爾傳來關躍的腳步聲,不輕不重,像是證明他還沒走。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王傳學的聲音:“噫,關隊,你怎麼在這兒?”

關躍低笑一聲:“知道你要上廁所,怕你害怕啊。”

“關隊你怎麼也這樣說……真是……”王傳學嘀咕了一句,哼哼唧唧地走了。

片刻之後,門被敲了兩下,“好了嗎?”是關躍叼着煙的聲音。

言蕭的手指撥了撥水柱,沒有回答。

門又被敲了兩下:“言蕭?”

外面寂靜了一瞬,門被一把推開,言蕭慢條斯理地擰上水龍頭,往身上裹浴巾:“好了。”

關躍手扶着門,黑暗裏像一尊雕塑。

言蕭在肩膀上披了件外套,趿着拖鞋走到他身邊,風吹過來,裹挾了他身上淡淡的一層煙草味。她墊起腳,仗着夜色幾乎要貼到他耳邊:“不走嗎?”

關躍沒有回話,呼吸有點沉。

言蕭有所感覺,她知道再沉默的男人在黑暗裏也會卸下盔甲。

卸下盔甲的那刻,就是防備鬆懈的時刻。

她貼着他輕輕越過去,但手腕被扣住了,人被拖過來摁在牆上,背後發出“嗡”的一聲響。

關躍的手捏着她的肩:“請你來是為了工作,前幾次在外面就算了,現在進了隊,你給我收斂點。”

言蕭心裏的驚訝一閃而逝,昂起頭,身體往前貼:“我的工作做得不好嗎?關隊連我對什麼人有興趣都要管?”

輕輕的笑聲混在呼吸聲里,黑暗裏彼此緊貼,互不相讓。

他的盔甲也許卸下了,但只有一瞬就穿上了更厚重的,這個人和他的城都不好攻陷。

言蕭深知這點,但在男女關係裏的博弈,這是最讓她沉醉的時刻,從沒有一個男人讓她燃起這樣的熊熊鬥志。

她想得到他的臣服。

窗戶沒有關嚴,有風吹了過來。言蕭下意識往那邊看了一眼,茫茫黑夜裏,一小束光亮一閃而過。在這微弱的光里她看到了關躍的眼神,嚴肅的駭人。

“領隊!”幾乎就在瞬間,外面有人朝這邊跑了過來,聲音由遠及近,像是老張。

關躍終於鬆開言蕭,開門走了出去。

“應該是有人在踩點,要追嗎?”

關躍的聲音順着風飄過來:“不追,讓他們來。”

言蕭靠着牆站着,等到呼吸平靜,整理好衣服頭髮,拉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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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地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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