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5
夜深人靜,汽車還在繼續前行,電台里播報時間已經二十三點整。
明明之前在路上吃了晚飯,王傳學現在又餓了,跟石中舟嘀嘀咕咕地討要零食。
石中舟長得圓頭虎腦的,也的確是個吃貨,按亮手機燈,低頭在包里翻了翻,找了根火腿腸打發了他。
王傳學接了過去,沒滿足,仍然雙眼發亮地盯着他的包。
“去!”石中舟擺了一下手,傾了傾身,把僅剩的一包蘇打餅乾往前遞:“言姐,給。”
言蕭沒答話。
關躍抬手擋了一下:“人睡了。”
石中舟伸長脖子看了看,言蕭支手撐着額頭坐得穩穩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低頭看手機呢。
他壓低了聲音:“言姐今天也不容易,下午我叫她下車錄筆錄的時候她臉都是白的,好像是受了驚嚇,關隊你幹什麼了?”
關躍瞥言蕭,巴掌大的臉被垂下的頭髮遮了一半,昏暗裏看來真是安靜,他可還清楚地記得白天她從車裏看過來時兇狠的眼神呢。
“沒什麼,她可能比較惜命。”
“???”石中舟莫名其妙。
道路越發的顛簸,兩邊安靜的過分,車開到了沒人居住的荒野地帶,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
言蕭被顛醒了,側頭看關躍,他目不斜視的握着方向盤,像是根本沒注意到她睡着過。
白天那麼驚險他還能四平八穩,她也實在是很佩服,這麼一想,竟然莫名覺得他又多了幾分魅力。
真是要命。
言蕭捏捏眉心,扭頭看向車外,忍不住搖下車窗。
西北大地的蒼穹像是倒扣了下來,山脈連綿成一道黑影擋在天邊,漫天星河近在眼前,天地山川於此地此刻劃分出一個孤立的世界,只剩下他們的車燈推開黑暗獨行。
王傳學在背後嚼着火腿腸,胸中充滿了詩意:“這是最平靜也是最神奇的場景,不管歷史怎麼變遷,我們這世上的人換了多少代,眼中所見的都是同樣的月亮和繁星。”
說到這裏他忽然一頓,轉着頭在座位下面亂摸:“哎喲我的工作手記呢?這麼好的句子我得記下來,簡直太有才了我!”
石中舟笑了一聲:“你就只會看到這些,還是關隊有眼力,當初考察的時候就看出這裏不一般,果然吧,我們在這兒發掘出那麼珍貴的一個墓來。”
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言蕭偏過頭來:“不愧是領隊,難怪連我裴師兄也誇你不是普通人。”
關躍並沒多大反應:“大家的功勞罷了。”
王傳學跟着道:“言姐你剛來還不了解,以後就知道關隊多厲害了,我們隊裏現在個個都對他佩服着呢。”
言蕭並不想多了解他,她只想享受這段過程里的愉悅,讓她覺得自己的生活還是充實的,還是滿載樂趣的,她的事業沒有消沉,她的人生無比鮮活。
但她還是笑着說了句:“我當然很希望多了解關隊。”
關躍轉頭看她,昏暗中只看見緊抿的唇線,帶着幾分威壓。
言蕭知道他聽得懂她話里的弦外之音,也看出了他的不悅。
以往看中的男人也總是高高在上的,起初也如他這般會不悅,但最後呢?
時間早晚而已。
她眯着雙眼與他對視,笑容滿面。
不過是瞬間的事,大概也只有彼此有所感覺。關躍轉過頭去,打了一下方向盤,速度放緩:“到了。”
寂靜的荒野里亮着幾盞燈,像是引領遠航的燈塔一樣醒目。等到車在近處停下來言蕭才看清楚亮燈的是幾間集成房屋,中間那間的門開着,一個看起來有點老態的人影站在門口朝這邊望。
關躍解開安全帶:“這位是北京來的華丞文教授,裴明生給你的介紹信就是寫給他的。”
他一定是料定了言蕭沒仔細看過那封信,她還真沒看過。不過聽了這話后她立即就帶着笑走下車去,朝華教授伸出手:“教授您好,我是新來的言蕭,久仰大名。”
在古董圈裏摸爬滾打的人,自然是八面玲瓏,左右逢源,言蕭早就習慣對什麼人說什麼話。
華教授伸手握住:“哦,你就是言蕭啊,小裴跟我提過很多次你的大名了,原來這麼年輕啊。今天李隊長來了電話,說了你們路上的事兒,你今天可是立了頭功啊。”
言蕭客套:“哪裏,關隊才是頭功。”
“都有功都有功。”華教授笑呵呵的,“隊裏其他人都睡了,只能明天早上再和你見面了,你們一路辛苦,先吃點東西,再好好睡一覺。”
石中舟從後面走過來接話:“教授別操心了,趕緊去睡吧,我去廚房做幾個菜,還能餓着自己嘛。”
“行行行。”華教授笑着擺了兩下手,往屋裏走去,忽然又停住:“糟了,小言的住處還沒準備好呢。”
石中舟想了一下:“小吳睡了,現在讓言姐去她屋裏也不好。”
言蕭剛睡醒一覺,根本也不困,她對這個隊沒有半分的興趣,無非是強提着笑臉,睡哪裏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她的腳尖碾着鬆軟的泥土,像是要甩開來到這裏的煩悶,有點故意地問了一句:“關隊住哪間?”
關躍轉過頭看着她,眼神銳利。
果然又是這副防範的姿態,實在機敏。“我就不客氣了,麻煩關隊跟你們擠一下,我在他那裏糊弄一晚就行。”言蕭笑着說完後面的話。
華教授說:“那關躍就住我這兒好了。”
“不用。”關躍拿出手機翻了一下:“發掘現場今天正好輪到我值班,回頭我去那邊看一下,本來也用不着房間。”
華教授覺得不妥:“那怎麼行,你開了一天的車了。”
“沒事,我身體好,教授是知道的。”關躍朝王傳學看了一眼:“後半夜小王來換我休息就行了。”
“是!”王傳學裝模作樣地敬了個禮,又跟哄小孩兒一樣地去哄華教授:“行了行了教授,您就是愛操心,趕緊去睡吧哈。”
華教授被他哄回屋裏去了。
石中舟背上大包小包往後面走:“我先去給大家做點吃的,好了叫你們。”
關躍提了言蕭的雙肩包:“跟我來。”
言蕭慢條斯理地跟了上去。
他的房間在第二排,最邊上,看起來也最僻靜。
關躍掏出鑰匙開門,言蕭貼在他身後,手背蹭到他轉動的手腕,黑暗裏窸窸窣窣的輕響,有種說不出的曖昧。
她感覺到了他的身體在微微地讓,幾乎防範的固若金湯。
門開了,關躍擰開燈,把她的包放在牆角。
屋裏就一張床,床上放了個蘋果的筆記本電腦。靠窗擺着一隻方形的小桌子,角落裏放着兩隻箱子,就是他全部的行李。
關躍走進去打開箱子拿了兩件衣服,又取了床上的電腦,往門口走:“早點睡。”
言蕭抱着胳膊輕輕斜倚靠門,擋住他的去路。她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他的反應,想摧毀他的防範。
關躍垂眼看她,臉上神情琢磨不透。
言蕭眯着眼睛微笑,足足看了他有半分鐘,站直側身。
關躍貼着她出了門,沒說什麼,似乎也不需要說什麼。
言蕭關上門吹了聲口哨,這男人真有意思。
石中舟做好了夜宵,但言蕭沒有吃夜宵的習慣就推辭了。
王傳學以為她累了,趕緊給她送了新的洗漱用品過來,又打來兩壺熱水。
言蕭洗漱了一下,躺到床上,手指輕輕摩挲着身下的床單,原本就睡不着,想到關躍躺過這裏就更睡不着了。
手機忽然響了,她拿起來看,是串陌生號碼,位置顯示是上海,剛要接對方卻掛斷了。
她扔開手機沒再管,開門出去,茫茫夜色里,一團人影在遠處走動,指尖的煙火在風裏明明滅滅。
這裏像是他的城池,她闖了進來,他嚴密防衛。
但無數偉大的歷史事例告訴世人,世上最有成就的事情莫過於此——攻他城,奪其人。
言蕭回到房間,重新入眠。
一夜無夢。因為後半夜去換關躍的班,王傳學理所當然成為第二天第一個起床的人,還很勤快地給大家蒸了饅頭煮了粥。
飯好了其他人差不多也陸陸續續起了,隔音不好,言蕭被吵醒,頭有點疼,拿過手錶看了一眼,統共睡了不過三四個小時。
拿了臉盆毛巾去洗漱,找到廚房那兒,王傳學正在朝着碗裏撥鹹菜,旁邊站着個穿粉紅衛衣的姑娘。
“誒,言姐你醒啦?”王傳學放下筷子,向她介紹:“這是我們隊裏唯一的女隊員吳爽,哦不,現在你來了就不是唯一的了。”
言蕭揚揚嘴角:“你好。”
吳爽走到她跟前:“原來言姐這麼年輕啊,我聽他們之前說你專業水準那麼高,還以為是個上了年紀的學究呢。”
言蕭笑笑:“自來水在哪兒?”
“那兒!”吳爽給她指了一下,目送言蕭走了過去,轉頭回去跟王傳學嘀咕:“誒,不是說大上海來的精英嗎?我看她也沒嬌氣病,剛來就挺習慣這兒的生活啊。”
王傳學點頭:“要說嬌氣病我這一路還真沒見着,我們吃什麼她吃什麼,從沒說過嫌棄話。”
吳爽咂嘴:“真漂亮,吃什麼長大的,身材還那麼好。”
王傳學翻白眼:“你就別羨慕了,反正你在這兒只能吃鹹菜。”
“去你的!”吳爽笑罵了一句,轉頭看到言蕭走了進來:“言姐,關領隊說了,今晚起你就去我那間屋住,要麻煩你跟我擠一擠了。”
言蕭喜歡跟年輕姑娘說話,她們總是充滿朝氣,讓她覺得生活滿是陽光。“沒事,這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已經算住得好的了。”
吳爽顯然也很高興她沒脾氣:“我去幫你搬東西吧。”
“不用,沒什麼東西。”言蕭走過來問王傳學:“早飯吃什麼?”
“言姐想吃什麼?”
“粥吧。”
王傳學給她盛了碗粥,剛坐下來,石中舟領着其他幾個人進來了,看到她在就一一給她介紹。
三個男青年,有一個看起來年長一點,已經顯露了啤酒肚,石中舟管他叫老張,其餘兩個都還很年輕,言蕭並沒有記住名字,只是笑着跟他們點點頭。
大家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吃早飯,也許是覺得新奇,也許是覺得她漂亮,總有人眼光往她身上瞄。言蕭偶爾撞上就回以微笑,對陌生人反而友好,這是工作里留下來的慣性。
結果反而弄的別人不好意思了。
大家吃的都很快,風捲殘雲一樣,很快就走得差不多了。言蕭本來來得挺早,卻最後一個吃完。
站起來要走,關躍進了門,身上穿了件淡藍的襯衫,手指揉着太陽穴,一看就是沒睡好。
她揚起笑臉:“關隊早啊。”
關躍看到了她,點了一下頭:“去見一下華教授吧。”
公事公辦,完全不像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好“戰友”,連站在那裏的身形都跟她保持着距離。
“行。”言蕭表現得對考古工作充滿了熱誠。
華教授這會兒正在給大家指示工作,言蕭在旁邊等了一會兒,低頭刷了好幾次手機網頁,發現信號真不是一般的差。
等其他人散去,她就收起了手機,帶笑上前:“教授找我?”
華教授和藹可親:“帶你熟悉一下工作環境。”
言蕭跟着他走到一間屋子外邊,他一邊開鎖一邊說道:“文物跟古玩不同,古玩是有價值,但文物除去價值還包含了歷史的信息和意義,所以你現在身上的責任是比以前更大了啊。”
初來乍到總要受到一兩句提醒,言蕭心領神會:“教授說的是。”
門開了,裏面齊齊整整排着兩隻大木箱子,不用看也知道裏面收納了什麼。
價值連城。以她的職業,被提防也是正常的。
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跟着華教授梳理了一下要進行的工作,言蕭又回去了關躍的房間。
進門的時候就聽到手機鈴聲在響,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來看,顯示的還是陌生號碼,位置也還是上海,又是沒幾下就掛了。
翻開來電顯示,跟昨天晚上打來的是一個號碼,言蕭乾脆回撥了回去。
聽筒里響了兩聲忙音之後接通了,卻沒人應聲。
言蕭問:“請問你是?”
一個年輕男人的冷笑傳了過來:“原來非要我打給你,你才會打給我?”
這聲音有點熟悉,但言蕭一時間又想不起來是誰,“請問你哪位?”
“孫瑞。”
“哪個孫瑞?”言蕭下意識地問完就想了起來,是劉記茶餐廳里的那個小鮮肉,腦子裏一下浮現出了他鮮嫩的臉,微紅的臉。
她揉揉眉心:“我記起來了,你從哪兒找來的我的號碼?”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迴音,半天他才忽然咬牙切齒地吼出一句:“算了,早知道你看不上我一個服務生,是我犯賤,被你招惹一下還當真了!”
電話“啪”的掛斷了,言蕭有一瞬間的怔忪。
她從不隨便留號碼,因為知道是一場遊戲,玩過了就算了。那些男人多半也是情場老手,或者浮於表面,被挑逗撩撥個一兩次,縱然心有不甘,很快也會淡忘,從沒像他這樣耿耿於懷。
講道理,他們之間其實也就是只說過幾句話吧?
言蕭拿開手機,站了一會兒,忽然感覺有人在看自己,轉頭就發現角落裏站着關躍。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他放下手裏的剃鬚刀,伸手套上外套,朝門口走,經過言蕭身邊時斜睨了她一眼。
言蕭眉頭一跳:“關隊進來怎麼也不說一聲?”
“這是我的房間。”
言蕭笑着問:“那關隊聽到什麼了?”
“服務生?”
“……你的耳力真好。”
“還行。”關躍帶上門走了出去。
出師未捷身先死,言蕭懊惱地咬了咬唇:“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