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不存在的人(三)
就這樣,寶禾先生稀里糊塗地變成了不存在的人,有了個家。
一般而言,像他這種人,除非腿沒了,否則每到一個新的地方,總會忍不住要四處走走轉轉。
然而,現在他的腿雖然還在,卻已經什麼地方都不能去了。
“千萬要小心!”阿寧臨走前曾千叮嚀萬囑咐,“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連門都別出。”
“真是無聊啊。”寶禾先生躺在床上,心道,“要是有人能跟我說說話就好了。”
想到這兒,寶禾先生突然一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明明之前也一直是一個人啊。”他心道,“那會兒有這麼難熬嗎?”
雖然這地方也處處透着古怪,但總體來說還算安全。所以,寶禾先生想着想着,就睡著了。睡着睡着他就開始做夢,夢見自己被群狼包圍,骨頭被啃得嘎吱作響。
寶禾先生驚醒,但是啃骨頭的聲音仍沒有消失。他這才發現屋子裏真有個傢伙在啃骨頭。不過不是他的骨頭,而是雞骨頭。
蹲在那裏啃骨頭的也不是什麼野狼,而是一個人。
寶禾先生一醒,這人就立刻有了警覺,扭過頭來死死地盯着他,眼中充滿了敵意。
可是他的嘴裏依然在啃着骨頭。
寶禾先生從來沒有看見過對雞骨頭這麼有興趣的人,也沒有看見過這麼瘦、這麼黑的人。
事實上,這人身上的肉,絕不會比他嘴裏啃的雞骨頭多很多。若不是眼睛裏還有些神采,寶禾先生都要懷疑這傢伙是木炭成精了。
然而,這人身上的衣服卻很華麗,絕不像窮得要啃雞骨頭的人。
寶禾先生忍不住試探着問:“你是不是有病?”
“你他/媽才有病!”那人道,“噗”的一聲把嘴裏的雞骨頭吐得滿地都是,露出一口在黑皮之下顯得格外白的牙,狠狠地盯着寶禾先生。
“你以為我有什麼病?餓病?”
“我覺得你這樣子像餓死鬼投胎。”寶禾先生心道,但是並沒有說出口。
“你不餓?”他反問。
“我一天吃五頓,有時候還加上一頓夜宵。”
“五頓?!你都些吃什麼?”
“我吃飯、吃肉、吃面、吃菜。凡是能吃的,就沒有我不吃的。”
寶禾先生聽他侃侃而談自己的好胃口,再看他這副乾瘦的模樣,覺得十分好笑。
這人又瞪起了眼:“你不信?”
“我只是好奇,一個好好的人,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跑到別人家裏來啃雞骨頭。”
“我樂意。”
寶禾先生又笑了。
“你笑什麼?”
“我高興。”寶禾先生學着他的語氣說道,“只要你樂意,我這兒又恰巧有雞骨頭,隨時歡迎你來。”
這人聽他這麼說,眼裏反而露出了警戒懷疑的神色:“你為什麼要歡迎我?”
寶禾先生道:“因為你是我搬到新家之後的第一個客人,因為我喜歡朋友。”
這個人的樣子更凶了:“我不是你的朋友!”
寶禾先生道:“現在或許還不是,但以後一定會是的。”
這個人雖然還在盯着他,神情卻已漸漸平靜下來。
“你一定有很多朋友。”
寶禾先生點了點頭,笑道:“的確如此。”
“那你的朋友呢?讓你一個人來這兒,怕也不是什麼靠譜的朋友吧。”
“剛走。”寶禾先生道,忽又嘆了口氣,“只可惜這裏沒有酒,要不倒是可以跟你喝上兩杯。”
這人的眼睛立刻發了光,道:“這裏沒有酒,你不會到外面去找嗎?”
“可是阿寧她們剛剛千叮嚀萬囑咐哪兒都不要去。”寶禾先生心道。
“我剛來這兒還不到半天,人生地不熟,可是我保證,不出三天,你無論要喝什麼都都能找來。”
這人又盯着他看了半晌,長長地吐了口氣,全身的警戒也放鬆了:“我是個遊魂,說不定隨時都會闖進來,你真的不在乎嗎?”
“這有什麼可在乎的。”寶禾先生笑道。
他真的不在乎。劉子安經常大半夜地跑出去惹事,然後灰溜溜地帶着一屁股債回來,讓他收拾殘局。時間長了,他也就學會泰然處之了。
夜色籠罩大地,晚風中隱隱傳來陣陣鐘聲。
“該去吃晚飯了。”遊魂道。
“天天都要去?”
“一月也就兩三次。”
“都是什麼時候?”
“初一十五,有人來和有人走。”遊魂上上下下打量着寶禾先生,“聽說你是走了之後又回來的?”
寶禾先生苦笑:“我只是路過。”
遊魂剛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忽地站起來,道:“馬上就會有人來帶你去吃飯,我現在非走不可了。你最好裝作從未見過我。”
寶禾先生應下了,但並沒有多問。
別人若有事求他,他只要肯答應,就從不問別人是為了什麼。
當然,劉子安除外......
遊魂不是劉子安,所以他對寶禾先生的態度十分滿意,於是壓低聲音,道:“今天你到了大廳,他們一定會刁難你的。”
“哦?”
“這裏的傢伙都是瘋子,他們最喜歡看別人不痛快了。”
“那你呢?”
“我是遊魂啊......”
話音未落,他就變成一縷青煙,不見了蹤影。
“還真是遊魂......”寶禾先生心道,怔怔地望着青煙消散的方向出神。
不過他並沒有繼續想下去,因為他聽見外面響起的腳步聲。
那不是人類的腳步,噠噠地像是馬蹄。
“或許來者是騎馬的吧。”寶禾先生自我安慰道。
門響了,寶禾先生前去開門。結果他大吃一驚。
敲門的居然不是人,而是一個集龍頭、鹿角、獅眼、虎背、熊腰、蛇鱗、馬蹄、牛尾於一身的傢伙。
“神獸?”寶禾先生試探着問道。
不過對方並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因為它嘴裏銜着一張紙。
紙上只有四個字:“請隨我來。”
寶禾先生笑了。
不管怎樣,有飯吃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夜已深,霧還沒有散,冷霧見雖有幾十點零星的燈光,卻襯得四下更黑暗。
“好冷啊!”寶禾先生心道,朝掌心哈了口氣,搓了搓手,“在山洞裏的時候好像沒這麼冷。”
寶禾先生亦步亦趨地跟在神獸身後,待眼睛稍稍適應黑暗,才恍然發覺自己正走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路的兩旁,長滿了各種奇花異草。
“陽光普照的時候,這山谷一定很美。”寶禾先生心道。
可是,這個地方有陽光普照的時候嗎?
寶禾先生想像不到。
他忽然發覺自己真正渴望的不是一頓晚飯,而是陽光。
那種照在人身上,熱乎乎的陽光!
在驕陽似火的夏日,他和劉子安曾一邊趕路一邊抱怨着刺眼的陽光,祈禱要是天天都是陰天就好了。
可是他現在最渴望的,也正是這種陽光。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只有當你失去它時,才知道它的可貴之處。
寶禾先生嘆了口氣,緊接着,好像應和他似的,周圍也有一個人嘆了口氣。
不光嘆氣,那人還開口說道:“寶禾先生,我已經在這裏等你好久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這裏是虛無世界,黑暗中本就不知有多少鬼魂隱匿,這人說話的聲音也如同鬼魅般飄渺陰森。
寶禾先生掌心裏捏了把汗。
他明明聽到說話的聲音就在這附近,可是目光所及卻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你看不見我的。”聲音又響起,“一個真正的鬼要向人索命的時候,是不會讓人看見的。”
“可你不是鬼。”寶禾先生道,“你是不存在的人。”
“連鬼都不如......”那聲音幽幽地說道,“不過命還是要索的。”
“我欠你一條命?”寶禾先生試探着問。
“嗯。”
“誰的命?”
“我的命。”
“我沒殺過人。”
“可我確是因你而死。”
“你是誰?”
“乙戌君。”
寶禾先生大笑。
一個人在緊張恐懼時,總會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他突然發現說話的既不是人,也不是幽靈,而是那頭神獸。
神獸會說話本沒什麼大不了,阿寧、赤豹他們也會說話。
問題在於,這神獸說話的時候嘴卻沒有動,就好像這聲音是直接傳到他腦子裏的。
寶禾先生膽子再大,也不禁打了個寒顫。就在這時,那神獸已狂吼着向他撲了過來。
“這可謂是剛出狼群,又入獸窩了。”寶禾先生心道,剛想去捉那神獸的前蹄,誰知那神獸的肚子裏卻突然伸出一隻手來。
一隻人類的手,手上拿着一把刀,手一揚,刀飛出,直打寶禾先生胸口。
這一招可謂是意外中的意外,任誰都無法躲過去。
“看來這條命今天是要交代在這裏了。”寶禾先生悲觀地想。
不過,他並沒有死,那把劍打在了他放在衣襟里的銅鏡上。
靈寶護主,銅鏡感應到主人有難,竟生生把那劍吞了進去。
那神獸見情況不妙,凌空翻身,轉眼就已沒入黑暗中。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了。
寶禾先生抬頭看着遠方的黑暗,低下頭看看自己手裏變了形的銅鏡,苦笑不已。
這本來明明應該是場噩夢,卻又偏偏不是夢。
在這夢境般的虛無世界裏,一件事是真是夢本來就很難分得清楚。
“幸好子安他們沒跟過來啊。”寶禾先生心道,但還是忍不住擔心起他們那邊的情況。
“放輕鬆點。”寶禾先生自我安慰道,“他們那邊不過是自己的心中所想,能出什麼事呢?更何況還有阿寧幫忙。”
想到阿寧,寶禾先生忽然一怔,隱約間彷彿猜出了方才那神獸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