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人心隔肚皮

12.人心隔肚皮

很多人都對生死看得很重。

但其實只要目睹過一次死亡的發生,我們就會明白,這件通常會怕一輩子的事,原來如此輕而易舉、不值一提。

知道死是什麼的沈桐兒,那天恰逢十歲生辰。

她天性活潑,常與雲娘住在孤島上兩兩相望,自然是不甘寂寞。

所以故意在特殊的日子裏吵着去外面的城鎮吃糖葫蘆。

大概雲娘在失明前也是厲害的御鬼師,雖然再不能看清這人間顏色,卻仍舊舉止從容,拄着玉杖便帶小丫頭搭着船登了岸。

沈桐兒幾乎沒有機會面對俗世的熱鬧繁華,忽然走在摩肩接踵的市集上,肯定是吃到糖葫蘆又想買雲片糕,圍在養母身邊嘰嘰喳喳歡叫不休。

雲娘矇著曾經明眸善睞的眼睛,淡笑囑咐:“飽了我們便回去吧,娘到家裏給你煮麵好不好?”

“不好,我想在這裏吃。”沈桐兒鼓着圓臉可憐巴巴。

她還太幼小,不明白養母時刻擔心仇家找上門的忐忑。

結果老天爺沒再給她們交談的機會,一隻腳比蜘蛛還多的龐大異鬼便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古老的城樓。

街上百姓渾然不覺,仍舊沉浸在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中。

沈桐兒卻好奇地抬頭說:“娘,那兒有隻鬼在看我們!”

“什麼?!”雲娘手裏拿着的糕點袋隨之掉在地上,想也不想就抱起女兒說:“快走!”

被盲女撞到的行人自然有千百個不樂意,但轉瞬之間那異鬼竟然咧着詭笑躍入市集,踩得餛飩攤轟然倒塌,它俯身叼起正在低頭喝湯的孩子,將其上身嚼爛的時候那雙腿還在牙縫裏躊躇,鮮紅的血噴得到處都是,終於現了型!

沈桐兒趴在雲娘肩頭,被這殘忍的一幕和四周狂奔的人群嚇得大哭:“娘!娘你救救它們!鬼吃人啦!”

“娘看不見了,只能救你!”細汗順着雲娘細膩的皮膚緩緩滲出,她藉著拐杖和小船上一直未熄滅的香辨認方向,橫衝直撞地朝海邊奔跑。

沈桐兒嘴裏的糖葫蘆都沒來得及咽下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睜睜地望着異鬼在漁港中大開殺戒,明明片刻前還活生生的人們,轉眼間就成了死氣沉沉的碎屍。

雲娘發著抖上了船,立刻劃起漿,根本不顧岸邊的哀嚎,用最快的速度隱入了迷霧裏面。

沈桐兒仍舊啜泣個不停。

等到周圍安寧,雲娘才摸索過去抱住瘦弱的孩子:“桐兒乖,桐兒不哭……”

沈桐兒縮在她溫暖的懷抱里,小聲說:“他們……都死了……”

“人總有一死,死也只是瞬間的事,這是他們的命。”雲娘滿臉痛苦:“異鬼和人有什麼區別,異鬼食人,人食那牛羊豬狗……大家都是為了活下去,也總歸都會死的,你莫要再說了……”

“桐兒不想死……”沈桐兒揪着她的衣服瑟瑟發抖。

雲娘扶住女兒的頭:“娘會保護你。”

沈桐兒哽咽點頭。

雲娘的碎發擋住了她嘴角的苦澀,喃喃自語道:“若娘保護不了你了,你到那時候就想想娘,想着娘,就不會太痛了……”

——

在迷雩山裡失去意識時,沈桐兒的確以為自己再也撐不下去,才是滿腦子的雲娘和沒有賺到赤離草的遺憾,誰曉得在夢裏沉浮許久,她卻又漸漸在劇痛中睜開眼睛。

模糊的視線中,除了依然覆滿風霜的白骨堆,還有許喬毫無血色的俊臉。

見狀沈桐兒不禁失力地咳嗽起來:“你……你不是來殺我的……怎麼不動手……”

許喬抱着劍問:“你明知道我來殺你,剛剛為何還要救我?”

沈桐兒微笑:“我只是不喜歡看異鬼吃人罷了,好噁心。”

似是用心思考了片刻,許喬從衣袖的囊袋裏摸出個小瓶,扶劍起身。

沒想到他隨便一動,沈桐兒懷裏狼狽的鳥就發出充滿敵意的叫聲,顯得躁動不安。

“我這裏有些止血藥。”許喬訕訕地問:“這動物是你從棺材裏撈出來的嗎?它好像要死了。”

沈桐兒輕輕撫摸鳥兒的腹部,反而露出舒心笑意:“咦?你吃了紅玉?傷口癒合啦!”

鳥兒眨着清亮的眼睛,似是充滿悲傷。

沈桐兒嘆息:“我真不明白異鬼為什麼會躲在這山裡,沒日沒夜的燒這隻鳥,還把它浸在棺材裏……你來的時候沒有看到異鬼嗎?”

“看到的話,我怎麼會有命活着?”許喬遞給她止血藥,厭惡地望向那個黑漆漆的棺材:“這裝得是屍油,師父說過可以焚盡陰間不詳之物,我就是用這東西燒掉異鬼吃剩的屍體的。”

“哈哈哈?陰間?哪有什麼陰間?”沈桐兒睡了一覺后恢復了些精神,抱着鳥兒扶牆起來:“我看它倒比看你順眼多了,真不曉得誰才不詳。”

黑色的油脂之氣比什麼都要難聞,許喬立刻掩鼻後退。

沈桐兒自己也抽抽鼻子:“這山上可有水源?”

許喬指向外面:“來的時候似有個瀑布,但都凍住了。”

“咳咳……我去看看……”沈桐兒步履維艱:“你在這兒找找線索,特別是關於那些孩子的,異鬼只喜歡食肉,向來不會去咽下雜七雜八。”

“不行!萬一異鬼來了我看不到!”許喬緊張。

沈桐兒圓圓可愛的臉已經污濁不堪,笑容也有幾分無奈:“它們許久沒現身,定是有畏懼之物,更何況現在我也保護不了你……”

許喬望着她腳下那一灘血,這才緩慢地讓開路。

——

天色漸漸明了,最難熬的時候已然過去。

幾抹明亮的光從雲層中撒入山中霧氣,閃爍着七彩的光。

不費什麼功夫,沈桐兒便找到了冰封的瀑布,她拾了幾塊柴用褶子點上火,而後伸手用金縷絲鑿開表面,俯身試了試道:“還算乾淨,小鳥,我先幫你洗洗吧。”

始終一動不動的鳥兒不安地掙扎了起來,長長的尾巴上拖得污油四濺。

“別亂動。”沈桐兒不管不顧地把它塞進水裏,罵道:“難不成你喜歡這髒兮兮的屍油,我聞見都要吐出來。”

鳥兒這才老實下來,僵硬着身體任小丫頭折騰。

沈桐兒忍着後背的疼痛,努力讓它恢復潔凈,未料想清澈的雪水溶去屍油,漸漸露出它原本的顏色,驚訝地問:“竟是只白鳥……哇,好大的翅膀和尾巴,你到底是什麼呀……”

終於擺脫那幾乎將羽毛完全黏住的污垢,鳥兒立刻在水面上自由地撲騰起來。

沈桐兒被濺了滿臉水,歡快地笑道:“難道是書里說的孔雀?那你肯定不是只普通的孔雀,不然異鬼怎麼會為你花這麼多心思呢?”

這隻白鳥的確有靈性,脫開她的手便主動把長羽洗凈,生怕再被抱住似的。

可沈桐兒畢竟稚氣未脫,毫不留情地揪住它三尺多長的尾巴,硬把它夾在懷裏,親了親小鳥的腦袋:“真可愛,如果是孔雀的話……你從西域來的,還是從西南大山裡來的?”

鳥兒通體雪白,只有黑眼睛上的絨毛帶着淺淺的黑,勾出條弧度漂亮的線,它歪着頭呆看了沈桐兒片刻,似是長嘆了口氣。

“好啦,乖鳥兒在這裏烤烤火。”沈桐兒把它放回岸邊,自顧自地脫起衣服:“我把傷口沖洗下,就得下山了,看來這裏沒有那些丟失的小孩,如果找不到衣物證據,那便連是否死在這裏都跟鄉親們交代不清。”

白鳥非常厭惡火焰,扭頭看到她的舉動更是被嚇了一跳,馬上展開如雲的翅膀**地飛入了層層疊疊的樹冠中沒了蹤影。

沈桐兒本也無意囚禁小動物,扭頭進到冰水裏適應了下溫度,便急着揉搓起身上的泥和血跡。

——

卻說許喬膽戰心驚,走在山洞裏把所有能找到的人類物什都包裹好,馬上急不可待地跑了出去。

經過昨夜的恐怖,他已經把小小的沈桐兒當作最可靠的依賴,再不想跟她爭鬥,只盼着回到南陵原安安生生地過活。

沒料到快要行至水邊,竟然毫無防備地被個從天而降的白影撲倒,嚇得連滾帶爬。

好在這並不是什麼異鬼,而是只見也沒見過的奇獸,飛羽雪白,姿態優雅,卻又在清晨的微光中扇着金霧,轉身便飛回了樹梢,虎視眈眈地盯着這小子。

沈桐兒剛爬上岸,努力把葯灑在後背上,飛速地穿套襤褸的衣服,聽到聲音不禁抬聲罵道:“永樂門的人果然不要臉,竟想偷看我洗澡!”

“誰、誰偷看了,我是叫你快走!”許喬充滿不服氣:“你有什麼好看的?乾乾癟癟!”

沒等沈桐兒再教訓他,白鳥又重新衝下來抓傷了他的手背。

許喬緊張到連連後退:“這就是棺材裏那東西嗎?”

“是啊,原來是只漂亮的孔雀呢。”沈桐兒步履輕盈地走過來。

“什麼孔雀,孔雀才不長這樣子。”許喬否認:“首先孔雀的尾羽是直直的,也不會飛得這麼容易,它的尾羽卻比綢帶還要柔軟。”

“嗯……說得有理,要是揪下來肯定能賣個好價錢。”沈桐兒摸着下巴琢磨。

恢復驕傲的白鳥聽到這句話,轉瞬就逃進了樹叢。

沈桐兒開心地笑起來,拍了拍許喬的肩膀:“走吧,找到線索沒?”

許喬跟着她邁開步子,說道:“的確有很多遺留的破爛衣服,但都上了年頭,而且沒有孩童穿的。”

“哎,也許是白來一趟了。”沈桐兒嘆息。

許喬很懷疑地偷看她。

沈桐兒皺眉兇巴巴:“幹嗎?”

許喬說:“昨天異鬼砍你那下幾乎入了骨,你、你現在怎麼……”

沈桐兒不在意地說:“我從小傷就比別人好的快,而且也不會留疤,看,前兩天還被金螢石燙得皮肉模糊呢!”

許喬很緊張地盯着她白皙的手掌,努力咽下口水。

沈桐兒挑眉:“不過……少關心這些沒用的,先想想派你來殺我的人是何居心。”

“你想搶赤離草,礙了我師父的事,能是什麼居心?”許喬哼道。

“就憑你也殺得了我?好好琢磨下,他是想你死還是我死!”沈桐兒翻白眼。

這回許喬頓時沉默下去,不再有精神多言。

兩人上山上得難,下山卻下得飛快。

也不曉得剩餘的三隻異鬼躲在了哪裏,周身只剩一片風平浪靜。

快離開迷雩的時候,頭頂潮濕的樹梢間終於撲啦啦作響。

但沈桐兒半點沒緊張,因為與之而來的並非異鬼的腥臭,而是股她從來沒聞過的馨香。

原來是美麗的白鳥揮翅歸來,盤桓在她頭頂上,嘴裏還叼着朵粘着露水的花。

“哇,給我的嗎?”沈桐兒接過來笑道。

白鳥輕輕地叫了聲,飛到枝頭上依依不捨地多看了她幾眼,而後又遠去了。

許喬忽然皺眉嘟囔說:“我覺得這東西很像古書里的鳳鳥,但又不太像,鳳鳥定然是五彩之身、祥瑞之兆,它卻冰冰冷冷的很可怕呢,而且連異鬼都對其有三分畏懼,定然不是善茬。”

“真是蠢貨,世上哪有鳳凰,誰見過?”沈桐兒嗅着花否認。

許喬在這姑娘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撓了撓脖子聯想起了什麼,轉移話題:“說起來,你父母多半希望你能找個如意郎君。”

“為什麼?”沈桐兒不解。

“桐兒桐兒……桐為桐木,良禽擇木而棲,唯有鳳棲梧桐。”許喬一副懂很多的樣子。

沈桐兒糾結着細眉瞥他半晌:“真能胡謅,只是我養母撿到我時,我掛了個刻着'沈桐'的牌子,她才為我保有此名罷了。”

許喬點點頭。

沈桐兒一把搶過他抱着的布包:“南陵原就在前面了,咱倆就此別過,以後少來煩我!”

話畢她就發出金縷絲,盪着樹溜個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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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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