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山裏有什麼

11.山裏有什麼

南方的光總是消失得稍晚一些。

群鴉比人更了解暮色降至。

它們成群地擦過血色的天邊,準備慶祝那無邊黑暗的蔓延。

小小的紅衣在流光溢彩的城裏微不足道,靠向完全隱藏在霧氣中的層巒暗影,更像顆爐子裏迸出來的火星,彷彿下個剎那便會消失無蹤。

如許喬所願,沈桐兒終於進山了。

——

如果有別的選擇,誰都不想魯莽行事。

但是透過雲娘的隻言片語,桐兒很明白:她仍舊沒有原諒自己執意離家的決定,也永遠不會允許自己因其深陷險境,如若不是雲娘雙目失明而行動不便,定然早已把自己抓回去牢牢關起來了。

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

親情是最無須解釋的東西,每位父母都會將孩子視為所有,而孩子為了父母深淵薄冰又有什麼稀奇?

沈桐兒從來就不會思念拋棄自己的陌生人,對她而言云娘才是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一位母親花費了十餘年的時間,嘔心瀝血地把女兒養大,卻連她的皮膚是黑是白、眼睛是大是小都不知道,這實在是……

御鬼師註定活不了太久,身為御鬼師的雲娘已然時日無多。

如果能讓她在去世前看看自己到底長了什麼樣子,那該有多好?

思及此處,沈桐兒不禁握緊了拳頭,才不願再多管三七二十一。

——

如烏雲般直壓下來的枝葉讓夜提前到來了。

迷雩山上果然沒有多少人類行走過的痕迹,除卻總是突如其來的懸崖峭壁,便是一腳伸一腳淺的泥濘。

無所謂有路,也無所謂無路。

沈桐兒沿途留下刻痕幫自己辨認方向,沒多久就爬得氣喘不止。

她絲毫不敢怠慢,努力睜着大眼睛瞧向最黑的地方打量。

因為這裏時不時便閃爍出星星點點的紅,顯然是有異鬼生活着的證明。

雖然猜不出前面會有什麼結果等着自己,但是去勇敢地探探究竟,總比夜夜在南陵原坐以待斃得好。

——

事實上,此夜來進到山中的並非沈桐兒一個,她的身後,還尾隨着鬼祟的許喬。

已經服下師兄所給的避毒之葯,這個沒太大本事的少年依然很緊張。

畢竟他的任務,是要趁沈桐兒不備將其除掉!

殺人是什麼感覺?

這個答案許喬還沒有機會知道。

自從他承擔上如此可怕的“責任”,心裏便像墜了石頭,每時每刻都莫名沉重到難以呼吸,以至於根本沒機會離沈桐兒太近,就已經滿手是汗、再握不住劍。

那在城裏飛來盪去的姑娘似乎不習慣南方陡峭的山路,她足足花了兩個時辰才到半山腰處,也不記得之前摔了多少回,衣服破破爛爛,雙手佈滿血痕。

許喬見沈桐兒停了,自己也停了。

憋着呼吸躲在顆一人環抱不住的古樹后,騰出手來在長袍上抹了抹汗,才重新握緊武器。

——

站在很高的地方,胸就會開始莫名發悶。

沈桐兒疲憊地選了個亂石處坐下,捂着心口陷入沉思。

她自小就被雲娘培養如何追蹤異鬼,又怎麼會發現不了屁股後面跟着個愚蠢的尾巴?

天知道永樂門為何派出這麼個小少年來暗算自己,幸而沈桐兒根本沒閑情去搭理,才叫他多活了片刻時間。

這座山實在太奇怪了。

明明在山腳還熱得人發慌,恨不得多動幾下便要大汗淋漓,走到現在卻開始寒風透骨,凍到她手腳都快僵硬起來。

沈桐兒無聲地努力活動着手指,望向周圍古樹上緩緩淌下的紅色粘液,緊繃到像支蓄勢待發的箭。

火燃在引線上,遲早要引得炮竹炸裂。

埋伏已久的異鬼終於不願再隱藏。

極婉轉陰冷的低笑從黑葉的縫隙中一陣又一陣的傳來。

彷彿在南,又彷彿在北。

沈桐兒起身抬頭罵道:“少裝神弄鬼了!想殺我就出來啊!你們在南陵原設下陷阱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嗎?可惜那兩個廢物實在是沒用,已經化成魂塵被小姐姐我吃了個精光!”

“你太——多管閑事了——”

沉悶的聲音隨着巨大的陰影從樹冠上緩慢露頭,正是那日摧毀燈塔的禍害。

沈桐兒萬不敢再分神廢話,瞬間用金縷絲勾住頭頂枝椏飛身上去,卻又立刻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異鬼撲到旁邊。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

沈桐兒打挺起身,望向包圍過來的異鬼們,忽地發出笑來:“終於打算出來了?如果今夜我打得過你們,就要跟我好好說說,南陵原丟的那些孩子到底去了哪裏!”

——

試問誰能比躲在樹后的許喬更害怕?

他眼睜睜地看着紅衣姑娘起身與人對話爭吵,卻全然看不見對象。

而不能被看見的,也就不是人,而是鬼了!

這個根本就找不到殺心的少年雙腿抖到不成樣子,望見沈桐兒在漆黑的樹林中如紅鳥般穿梭,地上雖然飛沙走石、爛葉四濺,卻又空空如也……

正在酷寒中嚇到汗流浹背的時刻,許喬倚靠的樹木忽然被怪力擊斷,害得他直接橫飛出去,狠狠撞地!無法掩飾的腥臭撲面而來!

也不曉得自顧不暇的沈桐兒何來好心,竟然撇出金縷絲把許喬勾到身邊救他一命,喘息着罵道:“無論是誰叫你來殺我的,他肯定不是想讓你活下去!”

許喬面無血色,蒼白髮乾的嘴唇哆嗦個不停。

沈桐兒歪着薄唇古怪一笑,忽然抬手抓傷了許喬俊俏的小臉,瞬間將血滴甩到飛舞的金線上。

幾乎是於此同時,四個龐然大物現身於林地中,最可怕的約高十五尺有餘,全身上下的長毛似是女屍的頭髮,裂開的大嘴簡直能把兩個人一口吞個乾淨!

初次見到異鬼原形的許喬呆若木雞。

沈桐兒一把將他丟到樹上:“幫不了你更多了!恐怕我也在劫難逃!能跑就跑吧!”

說著她便強攻上去,跳到異鬼中間的空地中甩開所有鈴鐺。

用十根金縷絲想要治住四隻異鬼,和痴人說夢沒有區別。

更何況那隻最大的就連肢體都比她腰粗,論力氣沈桐兒完全沒有勝算可言。

許喬頭皮發麻地捂住嘴,眼睜睜地看到一隻異鬼的利爪徑直砍到她瘦弱的後背上,皮肉泛起、血沫四濺!

“啊!!!”沈桐兒痛到慘叫,卻不肯吃虧地咬着牙回身還擊,直接用金縷絲拽掉了異鬼的腦袋。

熱呼呼血噴到許喬臉上,他依然動也不動。

不是想充好漢、不是不想逃走,而是根本就站不起來。

沈桐兒被揍得橫摔到地上,直接奪過那抹魂塵塞進嘴裏,慘笑道:“異鬼吃人,我吃異鬼,也不算虧!”

“殺了她——”異鬼頭領又開了口。

魂塵的確可以帶來些力氣,但是過量的血不停地從身上流淌出去,似乎要把沈桐兒的生命也帶走了。她狼狽如泥地努力站立起來,幾乎抱了必死的決心再殺一隻。

可就在此時,悠揚的清鳴像閃電般劃破了夜空!

又是那奇怪的叫聲!

在如此之近的距離聽到,震得沈桐兒直噴出血來。

那些異鬼似乎比她更加害怕,瞬時間就縮回了要將她大卸八塊的力氣逃回樹上,相互用地獄惡靈般的聲音呼喊。

“它又醒了——”

“快燒死,燒死它——”

“走——”

沈桐兒胡亂抹着臉,正打算追上去的時候,毫無防備地看到無數個白色的小塵埃從樹葉的縫隙間落了下來。

不、那不是塵埃,是雪!

炎炎的夏日竟然下起了雪?

許喬早不知何時沒出息地哭得泣不成聲,哽咽地結巴:“這……這是怎麼了?”

沈桐兒一臉泥和血的臟痕,只剩下眼睛還是明亮的,她皺起眉頭說:“我去看看!”

說完便忍着傷痛甩出金線向著清鳴之音的方向沖了過去。

“喂!”許喬叫不住她,覺得四周黑漆漆的格外可怕,便也只能冒着風雪跟在後面。

——

異鬼呢?

為何四處遍佈爬過的紅色的粘液,卻半隻都看不到?

雪更大了,那鳴聲也更響了。

難不成異鬼忍無可忍,全都逃了開去?

既然它們不喜歡那發出聲音的東西,又為何全都雲集在這迷雩山中?

沈桐兒心中懷着無數的疑問,全靠用破布塞住耳朵才不至於被活活震聾,直踏着夜色尋到了所有謎題的答案:在半山腰的一個被亂挖出來的淺亂山洞裏,橫七豎八地對着許多動物和人的白骨,臭氣熏天、陰濕可怖,所有的骨頭和石頭都被寒霜所覆蓋,可在洞中央的哼着的烏色鐵棺里,卻燃燒着熊熊的金色火苗。

沈桐兒捂着臉湊近,忽而瞪大眼睛,無法置信地發現在火里隱隱地有隻鳥兒的身影,雖然不過山鷹大小,卻還活着呢!

她本能地扯下半截裙擺、從地上撿起根被凍僵的白骨去撲火,但似乎鳥兒並不需要幫忙,因為火焰正以它為中心漸漸地弱了下去,還沒完全滅掉就快要被凍住了似的,再也興不起熱浪。

從沒遇到過如此怪事的姑娘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小鳥,結果卻只摸到了烏黑粘膩的油脂。

小鳥全身都被泡在這噁心的棺材裏,羽毛一縷一縷糾結着,大概再也飛不起來了。

它被折磨得實在醜陋極了,卻動也不動地睜着清澈烏黑的眼睛,始終都在盯着血淋淋的沈桐兒。

大概任何一個年輕姑娘都受不了小動物的純潔。

沈桐兒心裏面忽然橫生出強烈的不忍,手直伸入冰冷的黑油里,用僅剩不多的力氣把它抱了出來,然後跌坐在地上咳嗽不止。

鳥兒張開嘴,再度發出直衝雲霄的悲鳴!

沈桐兒被嚇得猛然哆嗦,氣道:“喂,你這隻大烏鴉,是想讓我變聾子嗎!”

大烏鴉……

似有靈性的鳥兒被這個稱呼弄呆了,而後弱弱地叫道:“嘰……”

沈桐兒緩緩放平肩膀,迷糊地嘆息道:“那些異鬼好像很怕你的樣子啊。”

因為羽毛全被黑油粘着,鳥兒根本無法動彈,也並不回應。

沈桐兒努力地用破衣服幫它擦拭,忽然摸到它腹部被割開的傷口,濕濕軟軟地似乎能摸到內臟,不由驚訝說:“這、這也是異鬼做的嗎?你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鳥兒半睜着眼睛傻傻地盯着她。

火辣辣的疼痛從後背巨深的傷處傳來,沈桐兒一咳嗽就噴出了血。

也許每個人到自己要死的時候都會有感知。

她苦笑着捂住嘴說:“雲娘常罵我學藝不精,原來是真的……等那些異鬼回來,我再也打不過啦,倒是你啊,不知從哪裏來的怪烏鴉,如果你能活下去可得記得替我報仇……異鬼怕你、想要弄死你,總是有原因的吧……”

話畢,失力的姑娘便從脖頸上摘下紅玉,拼了命地將其捏碎道:“這可是好東西,救我是不夠的,你這麼小,乾脆給你吃吧……”

鳥兒很抗拒沈桐兒塞到嘴邊的玉屑,可不等它掙扎,沈桐兒就緩慢地閉上眼睛。

她只是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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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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