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赴宴
孟宓被他摁住了後腦,被掠奪的唇滲出更濃的猩紅。
她悲慘地從喉嚨里擠出一兩聲嗚咽,桓夙回過神,如遭雷擊,飛快地推開她,被吻得暈了頭迷了方向的孟宓被輕輕撂倒在地,桓夙的腳上前了一點,很快都收了回去。
不夠,不夠……
可是這個可惡的女人,她欠他的太多了,豈是一個吻能討回的?
桓夙眸光如虎,嚇得孟宓腿軟,兩隻手下意識后撐,蹬着雙腿恐懼顫抖地往後退了退,桓夙走近,她便更退,他彎下腰抓住她的右腳,孟宓哆嗦了一下,驚恐萬分地盯着他。
“別動。”
她不敢動了。
桓夙皺眉,左右手並用,沿着她的右腳腳踝一寸寸往下,孟宓緊張,嚇得全然不敢看,直到她的粉紅繡鞋被摘下,被扔到孤零零的角落裏,很快那隻小腳就陷入了他的手掌之中,少年的手指不同於他臉色的冰冷,溫熱,指骨堅硬,她只剩下細微的顫抖,什麼都忘了。
桓夙食指微蜷,扣出半個環,抵在她的湧泉穴上,輕輕一旋。
“啊——”孟宓癢得說不出話,腿只往上縮,但腳踝被這個人扣在掌心,如同囿於虎籠,被刺激得大哭起來。
哭得桓夙心煩意亂,冷哼道:“哭甚麼!你對孤做過比這更過分的事!”
她什麼時候做過……孟宓腳上又癢又痛,心裏又恨又怕。
她的眼眶裏蘊着水,楚楚的眼眸,茫然無措地看着他。桓夙一陣心煩意亂,扔開她的腳,冷着眼威脅他,“若再有一刻,你逃離孤的眼皮之下,必死無疑。”
“孟宓,你這一生,只能在孤的掌控之下生活,若有離心反意,結果你自己掂量。”
孟宓滴着水的眼不眨地盯着他,晦暗明滅的燭火折腰而晃,這殿中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只剩下燭花打落的“啪——”的一聲。
心上弦斷了。
桓夙慢慢地起身,他的目光依舊冷峻,俯瞰着深淵一般,漆黑得不見壯闊波瀾,神秘而孤孑。
孟宓低下頭,擺足了謙卑姿態。
“聽懂了么?”
她僵化地點頭,懂了。
可是這樣溫馴而僵硬的孟宓,不但沒有平息他胸口的怒火,反倒更壓抑,更沉悶了許多。
記憶里的少女是一隻猴子,爬上樹梢,從丈許高的樹枝上一躍而下,年幼的楚國九公子,被她的小蠻腰壓斷了手,傷筋動骨一百日不說,還有那麼過分的事……
他疼得汗如雨下,抬起眼眸,少女懵懂清澈的眼睛,空靈如琉璃,他的記憶里唯獨只有這一片澄明,但卻恣肆而桀驁,純粹而澄明。
桓夙頭也不回地走了。
自加冕,登上楚王之位,他再也沒有遇上過一個令自己也頭疼無轍的人。
不到暮春,但楚國地處南方,漸漸地夜裏涼意開始被信風糅合,間雜出一半陰涼一半溫暖。
孟宓將自己囚在一張冰冷的床榻,直到更深夜半。
太后說了那話之後,兩日之內,她的爹娘果然被楚宮的華車接入了宮門,孟宓被冉音打扮得一團喜氣,盤成一個蓬鬆的靈蛇髻,楚宮裏的綃紗輕柔如雲似霧,孟宓無奈地由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心裏擔憂着,不確定這樣的自己,爹娘還認不認得。
后花園裏,孟宓由冉音指引着拐入一道長巷,緊攢的花朵承露沐雨,嬌艷地打着花瓣。冉音指了一朵芍藥給她,“太後娘娘愉悅時,這園子裏的牡丹芍藥是會賞人的。”
孟宓忽地腳步一錯,目光卻直了。
那花園一角徐徐地轉入一道白色的身影。
修長,俊雅如竹,膚光如玉,他從身後的垂花拱門輕袍緩帶而出,眉目溫潤朗朗,似笑非笑,滿園紅綺綠萼,紛紛嬌羞地拂開兩片。
孟宓感到胸口的什麼碎了。
這一眼之後,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自慚形穢地低着頭,匆匆地掠過冉音燕子一般溜走了,杳然無聲。
“孟小姐?”
冉音驚訝地看着跑遠的孟宓的背影,不經意地撇過眼,長姿玉立的上陽君對他微微頷首,一綹青絲拂過頰側,完美出挑的五官猶如迸玉濺珠,這麼看了一眼,冉音的也跟着臉頰猶若火燒,扭頭學着孟宓跑了。
被鄭國的上陽君這麼溫情脈脈地看上一眼,輕則短命三年,重則當場窒息。氣為之奪,神為之消,其流傳十一國的美貌絕不是浪得虛名。
小徑后,竹林生風。
孟宓的體形跑起來有些吃力,喘息聲淹沒了思緒,忽聽得一聲清脆的鏗然之音,她愣愣地停下,一扭頭,袖中的廣寒玉落出來了,砸在瑪瑙牡丹的綠籬下頭,她認出這塊玉佩,這是孟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嫁妝,孟夫人傳給她時,叮囑這隻能送給心儀之人。
孟宓偏着頭,神色有些奇異。她方見到這塊廣寒玉,心中想的第一個人,便是那個讓她臉紅心跳,明知道配不起且絕無可能的上陽君。
這種念頭像蔓延瘋長的野草,燎原起來。
“宓兒。”她聽到水榭裏頭母親慈和溫柔的聲音。
孟宓愣愣地抬起頭,只見孟夫人正陪着太后在水榭之中敘舊,姿態稍顯拘謹,但柔和帶笑地,對她伸出了手指引她上去。並無冉音指引,她竟然尋到這裏來了,孟宓驚疑不定地摁了摁胸口,踩着木板徐徐地趟上去。
“宓兒變美了。”孟夫人拉過她軟軟的手,不掩驚艷。
孟夫人穿的是宮外的輕袍,寬敞樸素,不若孟宓身上流雲似的薄綃,流麗絢爛,襯得她肌膚如凝脂,眼眸蘊着星光,彷彿一道綿軟的雲霞飄入了水榭,她不得不說,楚王宮畢竟是楚王宮,是這楚國最恢宏繁盛的腹地。
她從來不覺得孟宓能在這兒吃什麼苦,送女兒入宮,再來一次,她仍是如此選擇。
但孟宓的反應卻顯得有些冷淡,垂着眸怯懦地拜見太后,太后並未嚴肅作態,但孟宓卻十分謹慎,連眼都不敢隨意飄向一處。
孟夫人微詫,太後起身攜過孟宓的手,”不必拘禮,你母親來了,哀家這就不打攪你們母女敘舊了。“
說罷便起身出了水榭,對身後跟來的兩名婢女吩咐:“酉時引孟夫人和孟小姐至蘭園。”
“諾。”
“宓兒,好像清減了。”孟夫人的手指撥了撥她小臂上的肉,的確沒有此前的墜感了,不由暗暗驚疑,楚宮細腰女人多,也許孟宓受了感染,得了啟發,決意戒掉一日八頓的壞毛病。
孟宓不敢含淚讓母親發覺,心頭隱隱地越過桓夙的話,他的警告,遲疑地抽出手,孟家雖有些錢財,但遠遠比不得陶朱之富,商賈而已,對楚國王室自然不敢放肆,她只擔心連累父母,累得他們落入桓夙的手中。
“母親,”孟宓要說的話被孟夫人對她手掌的緩慢輕撫而撣落如灰,輕飄飄的再無一絲餘音,她攜過女兒的手,與她挨着水榭迴廊而坐,“宓兒,你見了大王了,心裏如何看待的他?”
全天下人好像都就這個問題來糾纏不休,孟宓臉頰微澀,低着頭囁嚅道:“王上待我極……好。”
“你喜歡他么?”孟夫人追問。
不喜歡。
可是——孟宓方才來的時候,沿路都是太后的親信,水榭外便站了十幾個宮人,她不敢朗聲喧嘩教人聽到了,儘管那群人八風不動,她心有餘悸,只低頭昧着良心道:“喜、喜歡的。”
“既是喜歡,那便算是兩情相悅,便好辦了。”孟夫人摸她的軟發,欣慰而笑。
即便是孟宓喜歡桓夙,那也不能是兩情相悅吧,桓夙對她喜歡與否,全雲棲宮中長眼睛的都看出來了,那個小侯爺恨不得活剝了她喂野狼。
母女二人聊了些家常,孟夫人讓人為孟宓準備了一些宮外的零嘴兒,雪花狀的油紙包裹的酥糖,被捧出來的時候還溫熱,上面撒了一層雪白細膩的糖粉,用方形木具切出平整圓滑的幾小塊,細嗅來,冒着熱,吃了滿鼻子栗子和松花的淡香。
“好吃么?”見孟宓大快朵頤,孟夫人有些心疼,心道這幾日她可是為了學那些細腰宮女餓壞了肚子了。
“好吃。”孟宓滿嘴油膩,熟悉的家的口味,讓她的眼眶湧出了一股濕熱。
孟夫人愛憐深重地遞上素帕,“以後母親常來,便給你帶這些。”
沒想到一聽見這話,孟宓吃食的手猛然收住了,她皺了皺新月眉,不知道為什麼,隱隱約約有種不大好的預兆,陰雲似的籠罩心頭,她拿橘粉的寬袖擦過嘴唇,揩出一道黃里隱白的油跡,“娘,不用的,過不了多久,我就不大愛吃這些了。”
孟夫人愈發心疼了。
正要說幾句,讓她不必太虧待自己,忽聽得匆匆的一陣腳步聲,原來是折而復返的兩名婢女,茶蘭與墨蘭,算是跟在太後身邊的老人了,年紀和孟宓一般大小,但也是不處理外的細腰美人,折腰以微步,自水上來,凌波過浪。
“孟夫人,孟小姐,晚宴將開筵了,太后命奴請夫人小姐過蘭園入宴。”說話的是墨蘭,一向做得了茶蘭的主兒,是太後身邊最得力的親信。
孟夫人牽過孟宓柔軟的手,溫言笑道:“隨後便來。”
幾人沿着水榭往下走,湖面起了些春風,撩開茶蘭墨蘭雲水一般的袖擺和裙裾,華裳鮮衣,本來就姿色不凡的數十名美人,瞬間縹緲綽約得讓孟夫人愈發眼熱,送女兒入宮沒有錯。
今夜之前,她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