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幻覺
瓊筵坐花,孟宓被孟夫人攜了手入場,一路所見宮景愈奇,雜花生樹,綉闥雕甍,泄翠流丹。遠遠地便能聽到人聲,鼎沸而鐘鳴。
墨蘭領人邊角的小氈上坐,孟夫人遠遠望了桓夙一眼,小侯爺正端坐於上,冕旒下的面容鋒利如刃,俊朗威嚴,自是人中龍鳳,回眸便對孟宓笑道:“大王這般人物,宓兒,你要盡心侍奉。”
“女兒知曉。”孟宓答不專心,目光飄到了另一處。
上天的安排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鄭國的上陽君,此際正端凝地坐在她的對面,自斟自酌,身旁無人與之搭話,反倒是孟宓,眼睛不瞬地盯了他很久。
久到,桓夙隔這麼遠都覺出了端倪。
藺華察覺有人看自己,恍惚地揚起眼眸,只見一張圓臉,夜霧朦朧,但也並不顯得窈窕綽約的身影,讓他微微納罕。楚宮之中竟有如此身形壯碩的美人——
他下意識瞥眼,高座之上,桓夙一眼冷冷地飛來,他捧住玄盞,遙遙祝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風姿高雅,在場的女子都不能不注意到他。
這種風姿絕非刻意偽裝和修繕,那股從容的風華,深陷囹圄而不迫的氣度,令楚國名士也大為欣賞。
酒飲后,他身旁一名楚國大夫,與他攀談起來。“上陽君來楚期年,舉止有楚人放曠之風,改年再回新鄭,怕再改積習,又要如許年。”
“邯鄲學步而已,閣下見笑。”藺華頷首。
他這勾唇微笑,殺傷力委實太過強悍,孟夫人目光難移,但見女兒更是痴迷,不由得暗自擔憂,清咳了一聲,低語道:“宓兒,你父親今日傷了腿,正在家療養,他說對不住你,不能親自入宮來見你了,讓我多問你些,把你在楚宮的事兒回頭都告訴他。”
閑話家常也不能拉回女兒的目光了。
孟夫人很有幾分憂慮,蹙眉又道:“宓兒?”
孟宓回過神,只見侍立身側的茶蘭若有所思,似乎正對自己,她便不敢再輕易探向藺華。
開筵之後,席間擺滿了酒肉瓜果,孟宓對滿桌珍饈有些按捺不住,偷偷瞟了眼上首的太后和桓夙,見楚侯已經動了筷,心道不必再忍了,於是捧起一隻豬腿含蓄地大快朵頤。
她謹慎地盯着風度翩翩用餐的諸人,用牙齒撕開肉皮,剋制地細嚼慢咽,烏黑潤澤的眼珠滴溜溜地繞過一行人,最後又停在了藺華身上。
鄢郢第一公子正襟危坐,沉默地垂着眼瞼,修長如玉的手指撫過一盞酒水,身後是叢叢梨雪,襯得那身流紋白衣深夜之中更如明月,皎皎不能奪其色。
侍女殷勤地替他斟酒,彷彿只為了碰觸那兩根白皙無垢的手指,含羞帶怯脈脈不能直視,藺華忽地飄過視線,對楚宮裏的細腰美人綻唇微笑,這般容色,那美人忍不住嚶嚀,熱情大膽,卻連酒水都未留意,潑開了一層幽微的淡香。
桓夙震怒了。
楚國宮人斟酒,那酒竟險斟到藺華的懷裏去了,桓夙冷着臉孔,沉喝:“將這膽大妄為的宮女,杖刑三十!”
“王上饒命!王上饒命!”
任由那宮人怎麼哭喊,桓夙都不為所動,最終為兩名甲衛拉走了。
美人求助的目光看往藺華,然而她卻似乎忘了,在楚國,鄭國上陽君也不過是一名質子而已,他沒有任何實權,可以插手楚侯對於區區宮人的處置。
楚王不過是殺雞儆猴,做給一人看罷了。
動了妄念歪心,便要付出代價。
孟宓為這人擁有的生殺奪舍的權力及他的翻臉無常而縮了縮脖頸。
藺華撐案而起,緩步走到桓夙面前,施禮微笑:“大王,在下袍服髒了。大王,且容在下更衣。”
應許的卻是一旁的太后,“墨蘭,領上陽君去慈安靜園。”
“諾。”
待二人離席,太后也借故不勝酒力,先行離場。
場面便稍顯冷清,這時候孟宓無比還念家中的三絲燈籠糕,木末芙蓉酥,雪菜珍珠湯,還有還有八寶鴨胗,年節的時候,大家其樂融融地坐在一桌,歡饗美食。
楚宮的食物偏清淡,吃一兩頓還可,吃久了便覺得淡而無味,尤其桓夙的雲棲宮裏的,她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能吃那麼清淡活到十六歲。
孟宓喝多了果酒,臉色通紅,暈眩着要離場,搭了把孟夫人的手,悄聲道:“娘,我要……小解。”
孟夫人也顯尷尬,驚疑不定地望向一旁的茶蘭,茶蘭抿着紅唇低笑,伸手作請的姿態,“孟小姐隨奴婢來。”
孟宓臨走時,又偷偷瞟了一眼桓夙,他臉色冷寒地盯着自己,駭得孟宓胸口一跳,緊緊跟着茶蘭一道走了。
花苑深處,似靄如煙的梨花綿密繁盛地掬開清幽的一堤飛白,茶蘭腳步遲緩,孟宓低着頭跟在後頭,本來心便惴惴,酒意上頭,內里宛如火燒,更加難辨去處,月光的影子有些朦朧,拓在雪白的梨魂之上。
她捂了捂發,有些頭重腳輕,想出聲喚住茶蘭。
可是,野雲萬里,浮白的層疊梨花,一如紛繁的雪,孟宓只覺得眼前影影綽綽的,茶蘭姽嫿的身影好像近在眼前了,她往梨雪深處一撈,卻什麼都不曾抓取到,頹然搖頭。
再下一瞬,茶蘭便不見了。
詭異得讓孟宓悚然。
“茶蘭?茶蘭?”孟宓覺得自己可能酒意上頭出現了幻覺,茶蘭也許只是犯了個迷糊,自己跟丟了,眼下很難找到一處合理的小解的地方。
“茶蘭,我在這裏!”她四下張望着,杳無人跡。
這彷彿是宮闈之中的一處闃無人煙的死角,孟宓端着一顆難安的心,往梨花深處踅去,長堤沒入月光深處,閃光的花林藏匿着銀色的星點,她在迴廊下穿行,直到鼻尖鑽入一縷清淡的松香。
她撞上了一片衣角。不,是一個人,是他堅實的胸膛。
張皇地定住了,孟宓退後兩步,恍惚地睜開眼,只見一襲白衣的上陽君,眉眼似笑非笑,清俊不似凡人的面容,山水般空靈毓秀,“你在尋我?”
孟宓酒意上頭,一瞬間沒想透上陽君為何出現在此處,她本能地又喜歡又害怕,不敢靠近,又奢求他能走近,矛盾地咬住了舌頭,悄聲道:“我、我迷路了。”
婆娑的一樹梨花搖下來,雪白剔透。
方才那幻覺又來了,她彷彿看到一顆頭顱,下半身與梨花一般顏色,只剩下那張謫仙般的面容,那飄逸的墨色髮絲,孟宓搖搖頭,睜眼,那人已轉身離去。
他自如地遊走於夜間,在這楚王宮之中,譬如入無人之境,可是這園子也未免太幽靜了些,孟宓情不由自己地跟了上去,很奇怪的身體反應,可是她已完全無法思考。
……
“孟宓人呢?”桓夙皺眉沉聲道,席間觥籌交錯,笑語盈盈,不時有人行酒令,辭賦吟唱,琴音古弦扣在指尖,無端擾得楚侯郁煩更甚。
那個女人,一刻不在他眼下,他便渾身不自在。
不過是小解而已,竟然去了這麼久。
桓夙目視着不遠處如坐針氈的孟夫人,吩咐道:“讓孟夫人去偏殿等候,找人將孟宓帶回來!”
小包子急急地應聲,跑下石階去請孟夫人。
孟夫人等不到孟宓回來,眼下有些心急,不知茶蘭帶她去往了何處,見到桓夙身邊的近侍,不由得喘息了幾口,小包子忙不迭彎腰作請,“孟夫人,大王請您到雲棲宮偏殿等候,他尋到孟小姐再引她回雲棲宮,今日夜色已完,請您到偏殿與孟小姐歇憩一晚,明日再由宮車送您離開。”
孟夫人自然不會不答應,眼下她只要能見到女兒。
按理說,遠不該這麼久的。
桓夙的胸口隱約冒出不妙的預感,他是楚侯,能讓他心神不寧的事並不多,但他的直覺從未出過紕漏,小包子走回來,桓夙信口問道:“什麼時辰了?”
小包子回道:“戌時一刻了。”
夜色已深,桓夙環顧一周,席上但見狼藉,列位公卿都喝得有點高,難得幾個清醒的,但也都是滴酒不沾的人,此刻也飽飯饜足,桓夙道:“找人,讓他們散了,送大夫們回去。”
“諾。”
小包子是楚侯近侍,這些事不必親力親為,下去不到半柱香的時辰,又折而復返,但見楚侯已撐桌而起,腳步踉蹌了一下,他正要搶上前,桓夙面色一冷,唬退了忠心耿耿的近侍,板著臉色,又踉蹌了一步,才穩穩噹噹地站住了,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前方多了引路的侍女,分花拂柳,由楚侯暢行無阻。
楚宮之內有一片人工斧鑿的湖泊,長堤畔梨花如雪,春尚好,畫舫泊在岸邊,信風如偷香客,道貌岸然地染了一身脂粉,無孔不入地瀰漫了整座宮城。
桓夙忽然停下了步子。
原本還稍顯匆忙的楚侯,此刻一動不動,俯下頭盯着赤舄下一塊通透的玉佩,斫成的比目雙魚,花開並蒂,無端地刺人眼。
宮中但凡有哪個蠢物敢私藏這些的,早被桓夙拉出去剁了手。
這定然是從宮外來的。
“小包子!”
“奴婢在。”小包子戰戰兢兢地自他身後跑來,膝蓋一軟,跪了下來。
桓夙修眉緊蹙,“給孤認,這是什麼蠢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