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千言萬語不如一幅圖(3)
聶羽崢和祝瑾年不是以審訊人員的身份前來,因此小志並沒有以提審程序安排去審訊室,而是去了判決前律師會見的地方。
“我一個人進去。”
“你自己進去。”
他倆同時開口,觀點出奇一致。
祝瑾年點了點頭,聶羽崢留在走廊上,目送她在兩個獄警的戒護下進去。
一個大房間內,小志穿着看守所統一的馬甲站在中間,身後站着個高大的獄警。他很憔悴,瘦了很多,明明是十八歲少年,看上去齪頹得就像三十來歲的遊民。他很緊張,雙手機械地搓動着,對祝瑾年似曾相識,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的樣子。
祝瑾年下意識理了理裙擺,自己今天的打扮和那回的休閑運動風格截然不同。
“小志,你好,還記得我嗎?”
小志獃滯地看了她很久,忽然,好像受到什麼提點,指着她“啊”了一聲,就要衝過來,卻把獄警制住。
他低着頭安靜下來,咬了咬嘴唇,一如祝瑾年初見他時靦腆羞澀的模樣。忽然,他又抬起頭,詭異地咧嘴笑,同時一直盯着祝瑾年,像在看她,但目光好像透過她看到她身後去。
祝瑾年看了看身後,只有兩個獄警。也正是這制服筆挺的獄警給了她膽量,否則她一定會後退至門邊。
“你!我知道你……哈哈,我知道……”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知道?”
“別裝了,我知道你,嗯嗯,我知道。”小志瞪大眼睛,一個勁兒點頭,伸長了脖子,“我知道你的秘密,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的秘密?”
“你就是眼睛,偷看我……哼哼。”他忽然露出令祝瑾年倍感熟悉的笑,這笑,他在快餐店裏也露出過。
眼睛?難道自己在他眼裏,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只是一個器官了嗎?祝瑾年心裏起疑,想起在小志家裏的事,便主動解釋:“我是你爸爸一個朋友的女兒,我們見過面,在你家的時候。”
“不是!”小志出聲打斷她,“你是我爸爸的眼睛!你在看着我!”
“為什麼這麼說,能告訴我嗎?”祝瑾年耐心道。
小志得勝似的揚起下巴,像個守着秘密不肯告訴陌生人的孩子,劇烈呼吸着,眼神迷亂。
之後,祝瑾年再問什麼,他都不肯開口,時不時防備地看看她,嘿嘿笑一下。他本就不善言辭,現在更是樂於沉默。
坐在監控室里的聶羽崢面對安靜的好像一出啞劇的畫面,靜靜等待着祝瑾年下一步行動。
“他進來這些日子,據我觀察……”所長坐在一邊,說,“和那些故意瘋瘋癲癲裝精神分裂來逃脫法律制裁的嫌疑人不同,他不是裝的,精神狀態確實異常,有點間歇和反覆性,他眼睛能看到的東西和我們能看到的不太一樣,當然,他看到的肯定是幻覺。”
“舉個例子。”聶羽崢建議。
“他總是能看到他爸爸,有時不止一個!而且他用的名詞也很怪,我們說人,都是‘一個人、兩個人’,或者是‘一位某某,幾位某某’,他呢?居然說什麼‘一片爸爸’‘兩塊爸爸’之類,就算是見鬼,也沒聽說什麼一片鬼、一塊靈魂吧!”
“他的‘爸爸’都出現在什麼位置?”
所長擺擺手,“不是憑空出現的,他會把我們幾名幹部(獄警)認為是他爸爸,就好像剛才,他把你帶來的那位心理諮詢師說成是他爸爸的眼睛。他剛進來的時候,總想在牆上畫什麼記號,被我們幹部阻止了,這種行為在咱們這兒是絕對不允許的。”
畫記號……難道又是畫“正”字?
“嗯?她要做什麼?”所長指着監視屏。
聶羽崢的目光又回到屏幕上,只見祝瑾年從包里拿出一張白紙,放在房間中央的桌子上,順帶給了小志一支黑色水彩筆。
“投機取巧。”馬上會意的聶羽崢評價道,雖用了個貶義詞,但唇邊帶着一絲笑意。
小志握着筆,有些遲疑,過了很久才慢慢在紙上畫著祝瑾年要他畫的房子、樹和人。她剛才說,除了這些,如果還有什麼其他東西想畫進去,也可以。
十分鐘后,他把自己的畫往前方一推,“嗯……給。”
祝瑾年草草看了一眼,眉頭忽然一皺——這幅畫太有挑戰性,足以成為“房樹人”心理學的經典案例,很多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的符號,還得回去好好查一查書。
慢着,她一時想不起來,作為專業心理分析的聶羽崢會不會……
這是我的主意,幹嘛會想到讓他插手?祝瑾年鄙視自己。會面時間眼看要到了,她只能先行離開,暗搓搓把小志的畫折好放進包里,打算獨自好好研究一番。
哪想到,獄警帶着她一路走到了監控室,門一開,只見聶羽崢和所長坐在裏頭,他們面前的監控畫面正是剛才自己和小志會面的房間。
祝瑾年心裏明白了七八分,想對聶羽崢衝口而出的一句“你監視我幹嘛”硬生生吞下去,換了副微笑的表情,拐彎抹角地問所長:“剛才我應該沒有什麼不當言論或者舉止吧?”
“沒有沒有!你放心,這都按照我們的規定程序來的。”所長笑着回答。
“所有人跟嫌疑人會面,都需要全程監控嗎?”她假裝好奇,“連聶組長都要?”
“這要分情況。”所長耐心地解釋道,“如果是辯護律師,他有權利要求單獨會見,我們不能進行監聽。其他辦案人員,我們是會錄像以備檢查的,聶組長當然也是一樣會被監拍監聽。”
祝瑾年受教地點點頭,心想,看來我那張畫是藏不住了。
聶羽崢起身,車鑰匙握在手裏,像是要走。她幾步趕上,問:“聶組長不跟小志聊幾句嗎?”
“他與陌生人有溝通障礙,我見過他兩次,他把我當成警察,排斥度很高,不願意透露任何心理活動。目前,只有你能讓他安安靜靜坐在原位畫畫十分鐘。”
“你聽見了嗎,他說我是……眼睛。”祝瑾年頓了一下,補充道,“盧律明的眼睛。”
聶羽崢轉身對所長比了個“請留步、再見”的手勢,回身示意祝瑾年跟他走,同時問:“他的精神狀態與你第一次見他時相比,如何?”
祝瑾年惋惜地搖搖頭,默了一會兒,“他的那些言論已然不像是一個具有正常認知水平的人了。他有自己的一套邏輯,暫時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但對一些事物的是非感很模糊,而且他的那套邏輯,我感覺……也有點怪異。”
“心理障礙和精神病之間的界限之一就是當事人自知和不自知。”聶羽崢垂眸復又抬眼,周遭一片綠蔭縱然讓人感覺清爽,可不遠處的崗哨和圍牆上的鐵絲網又一再提醒你這裏並不是個放鬆之處,“對盧酬志的司法精神鑒定在所難免,但我必須弄清楚他的心理和精神走向異常的原因。”
“以便這學期為難學生嗎?”祝瑾年不合時宜地反譏道。
他不怒反笑,“是不是恨不得早點認識我?”
“是啊,相見恨晚。”她自嘲道,“說不定還能得個99分。”
“作為一個不及格的考生……”他挑眉斜睨她,“你還堅持,他是被害妄想症?”
祝瑾年卡殼了。
“上車。”他走向自己的車,沒有提賭約的事。
那一刻祝瑾年覺得,他根本不在乎那個賭注,她一時的逞強在他看來或許就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她聰明地也沒有去提,依舊坐在後座,車子啟動后,從包里拿出小志的畫。
廣播裏還在播報着國際局勢,可能是不想打擾她的思考,他調小了音量。
這張可能包含小志大部分內心狀態的畫對祝瑾年來說彌足珍貴,同樣,對警方也是如此,說不定還關繫着小志最後的量刑。
她雖有些氣盛,可畢竟還是識大體的人,猶豫再三,掏出手機拍了幾張全景和細節圖,之後把畫紙放在副駕駛的資料袋上,意思很明確——留給警方取證用。
專心開車的聶羽崢餘光見她這個動作,便往副駕駛瞥了一眼。
“你有結論了?”他沉聲問。
“暫時沒有,我想回去慢慢研究。”
“下次,什麼時候有空?”
“你要幹嘛?”祝瑾年防備地問。
“心理分析會,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他默了默,忽然輕笑一聲,“難不成,你以為是約會?”
“周四上午。”他的語氣真讓人不爽,祝瑾年冷聲回答,“明後天我都沒空。”
他點點頭,“來訪者多嗎?”
“還能應付。”她答,一會兒,問他,“你掛着主心理師的名,卻幾乎不去工作室,這樣合適嗎?”
“我的重心是心理評估。至於諮詢,就像你說的——你們完全可以應付。”
“你查了這麼久,警方的調查結果你都能第一個看到。”祝瑾年再次發難,“難道連個思路都沒有?”
“有。”他答,“我需要一些更能證實我推論的細節。”
祝瑾年心裏湧起一陣緊迫感,好像一個奮筆疾書的考生在考試時間還剩五分鐘時發現鄰座的對手已經連最有難度的附加題都寫完了。
路遇紅燈時,祝瑾年餘光見他向後要遞什麼東西給自己,低頭一看,他手裏握着一個手機。
“號碼。”他解釋道,“我不是每次都能‘順路’。”
“你向女士要電話的方式毫無趣味。”她接過手機,屏幕上已是添加電話本的頁面。
“凡是有趣的要電話方式,目的都不單純,祝助理。”他說,意思是,他的目的非常單純——工作聯繫方便。
祝瑾年心想,既然他不怎麼來工作室,又不做心理諮詢,恐怕此次“工作聯繫”后,他們再聯繫的概率很低,最多逢年過節,她的免費短訊還有剩餘時不小心給他來一條群發拜年,什麼“我怕三十晚上的鞭炮太響,怕初一的祝福太多……”。
她一邊想,一邊輸入自己的辦公室電話。
這麼毫無趣味的要電話方式就要配上這種無聊的辦公電話才搭啊。
手機還回去時,她看見他抽空低首瞄了一眼,似乎沒什麼不滿的樣子。
是啊,工作聯繫么,能在上班時間找得到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