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翎花先是一愣,而後大驚,眸子瞠得園大,看王芙蓉滿臉紅粉,眼中星芒閃耀,瞳仁里,清晰可見一字閃爍再閃爍--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翎花無言。孩子再不懂事,也看得出眼前妙齡少女,芳心正動。
「我是說正經的呀,你練套拳得花幾年?你師尊這段期間難保不遇上危險嘛……你有沒有聽說,他喜歡怎樣的女子?討厭女子習武不?呀--應該不會吧,他都讓你來學了耶。」王芙蓉嘰嘰喳喳,連珠炮問。
翎花仍是不說話,逼自己靜心背口訣一左腳踏前,轉向手裁,千金萬土,右腳回元,仙人抱印巴啦巴啦巴啦巴啦……
王芙蓉還想再繼續同一話題,遠遠聽見師父喊下課,翎花連忙抱拳收勢,朝王芙蓉一鞠躬,嚷聲「謝謝大師姐教導」,一溜煙便要跑。
師尊時間拿捏極巧,瘦頎身影出現在武館大門,緩步走來,黑袂飄飄,一手輕負身後,仙姿颯然。
翎花回首偷瞄王芙蓉,只見少女含春,雙腮紅似彤雲,望向她的師尊。
不知怎地,翎花越跑越快,朝師尊奔去,一把拉着他跑,不要王芙蓉多瞧師尊半眼。
不要王芙蓉用那種眼神……看她的師尊。
愛慕的眼神。
「怎麼了,走得這般急?」師尊被她扯着袖,一路半拖半拉,直到返回家門才停步。
「……」翎花說不上來,自己行徑古怪是為哪樁,總之……心裏不痛快,卡卡的,悶悶的。
「挨王師父罵了?」
「師尊,我……有師娘嗎?」翎花一脫口,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什麼蠢話,明明該是放在心底的困惑,一個恍神,居然全說出來了。
師尊臉上表情平平,波瀾不興,聽見她的問題時,眉不過微微挑揚了下。
「曾經有。」總是淺然的聲音,仍舊不改。
「曾經?……也就是,現在沒了?」
「死了。」面無表情的臉龐,像說著今日天清氣爽般……平淡。
「師、師尊……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真的對不起……」揭起師尊的喪妻之痛,翎花又急又慌,好氣自己嘴快,問了不該問的話。
她不斷道歉,眼淚滴答直掉。
淚水晶瑩無瑕,顆顆皆是剔透琉璃珠,墜地無聲破裂。
他靜默覷着,彷佛止不住的淚泉,滴落她臉頰,在沙地間印成一點點痕迹。
她哭着,他卻想笑。
當初他都沒她哭得慘,不,他未掉半滴淚,心痛的極致,原來,只剩麻木。
她不識得『她』,又何必為個陌生人而哭泣?
「好了,翎花,沒事的,過去了,別哭。」他笑她孩子氣反應,蹲低身,與她平視。
怎麼可能沒事?怎麼可能過去?
失去重要家人的痛楚,她嘗過,曾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翎花,沒關係的,你一個人也可以的……可是,那股疼痛,總在夜深人靜、總在寂寞無助時,強烈反噬,撕心裂肺。
一想起師尊也有那樣的痛,她更想哭了。
翎花停不下啜泣,哭皺了臉,哭紅了鼻,涕淚縱橫。
「你這是連我的分也一塊哭上嗎?」他笑嘆,幫她抹淚,她無法回話,嘴裏只有號啕。
她好想問,師、師娘是個怎樣的女子,能教師尊傾心,又是為何香消玉殞……可是她不敢,怕師尊難過,更怕答案也會令她難過。
翎花不記得哭多久,也不記得自己如何停止啜泣,只知道自己伏在師尊身上,慢慢睡去。
隔日師尊欲送她去上課,她倔強說不要,用過早膳后,自己跑向精五武館,幾十個步伐便能抵達,以後她決定都要自個兒來,才不要師尊再踏進武館大門,被大師姐看!
頭幾次還有用,後來她忘東忘西忘了纏手束髮換武鞋,讓師尊親自送上門,給了王芙蓉接近師尊的機會,瞧,現在大師姐不正走向師尊,熱絡與他攀談。
翎花哀怨蹲馬步,不能胡亂動,眼睜睜看兩人在旁側說話,可惡,拉長耳朵也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
王芙蓉突然伸手搭向師尊肩頭,師尊淡淡垂眸,落在肩上的那隻手。
是不是大師姐力道沒拿捏好,那一拍,打碎師尊的骨頭?!她師尊多嬌貴,哪堪粗暴對待呀!翔花好想衝過去,介入兩人獨處,幸好師尊退後一步,避開王芙蓉碰觸,並頷首離去,臨行前,投向翎花一眼,唇角輕揚,無聲蠕了句:乖乖的。
「大師姐,你剛剛……跟我師尊說什麼?」見王芙蓉折返,翎花有些急着問。
「沒說什麼呀,聊聊你在武館的表現嘛,你師尊請我多關照你,我說包在我身上。」王芙蓉沒心眼,逐句全說了。
「哦。」那還好,都是無關痛癢的閑話家常。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就約你師尊一塊吃頓飯。」嘿嘿。
「……」嗚,大師姐,我討厭你!我一點都不想要有師娘啦!
除了覬覦她師尊這一點外,王芙蓉不是個令人排斥的姑娘,她嗓門大了些,說起話來很難輕聲細語,動作颯爽不羈,性子開朗樂觀,與武館眾學徒打成一片,眾人都很喜愛她。
翎花當然不會真心嫌憎她,她希望王芙蓉永遠是大師姐,不要變成師娘,她心裏戥默腹誹的那幾句,不過是孩子心性的話語,罵歸罵,絕對不存半絲惡意。
可是,數日後,王芙蓉沒有出來盯她扎馬步、練拳,據說是病了。
再幾天,王精五偕師母上門,滿臉歉然,退了學費,向師尊說明停課理由。
「我家閨女患了病……怕傳染給孩子們,只好暫時先關閉武館。」王精五有些難以啟齒,一旁師母戥默垂淚,雙眼又紅又腫,宛若核桃一般。
「大師姐是生什麼病?」翎花覺得他們神情有異,加上關心王芙蓉情況,於是追問。
王精五夫婦相視,神色為難,沉戥了許久許久,由王精五開口:
「大夫說,極有可能是瘟疫……」
翎花背脊一涼,本能揪緊師尊衣袖。
瘟疫……這村鎮,居然也有了瘟疫徵兆?!
天樂村的慘況,彷佛重現眼前,患病之人的痛苦呻吟,軀體飽受折磨的扭曲,翎花腹部一陣翻攪,幾欲作呢。
「這陣子,翎花與芙蓉最常接觸,你要留意翎花是否也有病徵出現……唉,明明都在自家武館活動,沒往哪處亂跑,怎會染上這棘手東西……」告退之際,王精五又是叮囑又是感嘆,束手無策的絕望,嵌滿夫妻兩人臉上。
「師尊……」望着王氏夫妻落寞走遠的背影,翎花挨近師尊,小拳絞在他袖上,微微發顫,連嗓音亦在抖:「……這裏,也要開始發生瘟疫了嗎?」
這座寧靜小鎮,即將滅絕大半了嗎?
她已經開始有些喜歡這兒,同住一條街上的鄰居都好和善,她逐漸與大家相熟,有時街頭走到巷尾,兩手拿滿了叔叔嬸嬸送的大小玩意,有吃的、用的,每個人翎花翎花地喊她,關心她吃飽穿暖……
瘟疫這種毒,蔓延速度奇快,防不勝防,往往有一病例出現,接下來的兩日內,數量便以百倍増加,翎花見識過,毛骨悚然。
這一次,多少熟悉的音容面孔,將由她身旁失去?
「是不是真如村人所說,是、是我……是我招來了瘟疫,害大家都生病……大師姐是不是和我太靠近,才被我身上殘留的瘟毒所染?說不定我的雙手還有毒--」她連忙放開師尊衣袖,雙手負到背後,掌心不斷擦拭。
「翎花,不許胡說,這事與你無關。」
「還是因為……我在心裏想了討厭大師姐?……我不是真的討厭她,我只是、只是不要她變成師娘……」末句,含糊在顫抖的唇瓣間,不敢大聲說。
「翎花,天樂村的事,一個字都不許對外人提,別說出你家人的死因;別說你村中發生過瘟疫,村人死傷大半,什麼也別說,聽見沒?」師尊雙手緊扣她發顫的雙臂,力道不算輕,握得她一痛。
本有些渙散的意識,逐漸回籠,定在師尊面龐上,聽師尊重複一遍,語調加重:「翎花,聽見了就回話!」
「……嗯,聽見了……」她乖乖點頭,一連點好幾記,咬着嫩唇,似乎有滿腹疑惑想問,卻又隱約明白,師尊不許她多嘴的用意。
若說了,她在天樂村的遭遇--被歧視、被排擠、被孤立……極可能再度重演。
「此事非你之過,不要往身上攪,你只是個尋常孩子,瘟疫與你何干,你沒本領傳播瘟毒,不會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