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聽見師尊的安撫,眼淚不爭氣掉下來。
在天樂村時,她好渴望聽見有人這麼告訴她。
告訴她,不是她,與她無關。
「……如果大師姐真是瘟疫怎麼辦?她會死掉嗎?精五師父和師娘又該怎麼辦……」翎花掛心王芙蓉,為她擔憂。
「生死有命。」師尊僅是淡淡說。
而王芙蓉的生死,除「天」之外,確實誰也干涉不了。
兩日後,王芙蓉確診為瘟疫,全鎮為之驚恐,精五武館遭到封府,嚴禁人員進出,王家人形同囚於府中,一塊等死。
明明日前爽朗笑着說「下回就約你師尊一塊吃頓飯」的少女,一瞬間,居然淪落至廝。
翎花心裏好難受,幾乎無法睡好,滿腦子全是與大師姐一塊扎馬步的點滴,很難處之泰然。
自己相識的人,病得如此重,隨時可能死去……與她家人同樣,一轉眼,就沒有了。
她像條小蟲,在床上翻來覆去,床板嘎吱嘎吱響,被子早已踢到床下,淺眠的夢境驚醒她,翎花由床榻坐起,小嘴喘吁吁。
居然夢見了大師姐……一如以往,要她馬步扎穩些,也在她面前舞了套拳,行雲流水,動作利落好看,扎束腦後的長辮子頑皮甩盪,大師姐雙賢濕亮,一回眸,朝她咧嘴而笑……
翎花眼底水霧輕泛,鼻頭紅紅的,小拳絞在褲管上,半晌后,她作下了決定。
躡手躡腳下床,胡亂套件衣裳,悄聲拉開房門,行經師尊房前頓了頓腳步,學着貓步,大氣不敢多喘,月光下,小小身影倒映牆面,一路溜出家門。
武館後門有塊缺洞,學徒們戲稱為狗洞,平時被盆栽擋着,不仔細看不會察覺,大人是絕對穿不過,但翎花身形嬌小,毋須費勁便能穿梭來回。
她溜進精五武館,熟門熟路往王芙蓉閨閣去,那兒她去過三四回,大師姐有好幾回摶她一塊回房裏偷吃甜糕。
時近亥末,府邸上下死寂無聲,燭光稀疏,連蟲鳴也聽不見,翎花散着發,發間更有幾片葉子糾纏,她輕手推開王芙蓉閨房門扇,不驚擾任何人,打算看她一眼便回去。
然而真正見到王芙蓉,翎花反而走不開腳。
短短時日,一個嬌美如花的女孩,竟然被疾病折磨成這樣……
王芙蓉雙頰深陷,粉嫩膚色不再,籠罩淡淡紫黑,若非胸口微弱起伏,躺在榻上的,幾乎像是具死屍。
翎花直掉淚,不由得去握王芙蓉的手。
「大師姐……」聲甫離喉便哽咽,淚水爬滿雙腮。
失去家人的那股無能為力又回來了,好渴望幫忙,可惜自己如此弱小,只能幹着急,眼睜睜看一條又一條性命消失,由自己身邊永遠離開……
翎花將王芙蓉的手貼熨在臉龐,求着每一個她知道的神只,求祂們護佑大師姐,獨獨臭罵那一尊神。
瘟神。
罵他憑何踐踏生靈,憑何奪走性命,不分善惡,神的慈心何在?
「你……翎花?!你怎麼跑進來了?!快出去--」
每夜必至女兒房內察看情況的王師母,推開虛掩房門時,看見床側人影,發出愕然驚叫,箭步上前便拉走翎花。
那是會傳染人的病呀!就連身為母親,若未掩住口鼻、更換衣物,也不敢靠太近,更別論握着女兒的手,往臉上磨蹭。
「師母,我……」翎花被拖離房外,好遠好遠才停下。
王師母慌亂取水搓洗翎花雙手,剝除她的外衣。
「會染上病的,你這傻孩子,這府里不能隨便踏入,你如何進來?你師尊知情不?!」
「我想來看看大師姐……」
王師母聞言,眼眶瞬間紅了,淚泉湧上:「好孩子,難得你有這個心……可為了你着想,別再來了,師母重新打一桶乾淨的水,你再洗洗,臉也要仔細擦妥,才不會沾上不好的東西,那套外衣不要了,師母回頭便燒了……」
「師母,我不怕的,我不會染上瘟疫……」
「別說孩子氣的話,你不懂這有多可怕。」師母當她稚齡,不解瘟疫之毒何其猛烈。
瘟疫是無情屠夫,揮下的刀既狠又殘,只要稍稍被它所碰觸,誰也無法倖免,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懂的……我家人也是死於瘟疫--」驚覺自己脫口說了什麼,要掩嘴,已然太遲,翎花看見師母瞠大眼,眼底滿滿震懾。
***
師尊明明交代過,不許說,無論是天樂村的事,抑或她家人之事。
為什麼她沒能謹慎小心些,將嘴管牢?!
她知道說出來會有何後果,但她沒料想到,竟是這般失控的狀況--
由師母一聲尖叫開始,劃破寂靜深夜,也喊來武館其餘幾人。
他們聽完師母所言,個個表情遽變,與師母如出一轍的……防備。
與天樂村村民,一模一樣的神色。
「這麼說起來,我們鎮上不曾發生過瘟疫,正納悶芙蓉怎會無端染病--確實……近來新遷戶只有你和你師尊,你們住下沒多久,這可怕惡疾也隨之而來……」王精五一改向來的朗笑,面容冷凜,字字森寒。
「我親耳聽見她說,她家人死於瘟疫。」剛剛還和善為翎花凈手的師母,此時慈藹不再,取而代之,是遠遠隔閡,以及,敵視。
翎花被王芙蓉的兄長們扳扣雙臂壓制,無法動彈,只能使勁搖頭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和我師尊身上沒染瘟毒,我們都很健康,若我們身染瘟毒,早就發病了!怎可能全然無事--精五師父!師母!求你們放開我!」
「你明明說你家人死於瘟疫!若是如此,你怎敢保證你身上完全沒有殘毒?!也許是你家人留給你的遺物,也許是你穿的衣褲--你不發病,不代表你不會過給無辜旁人呀!」師母連日來的情緒爆發,女兒的發病,無疑是死路一條,為人母親,心中痛極,此刻找到了宣洩口,早已無暇去管對錯,一昧向著翎花哭吼,忘卻她不過是個稚齡孩子。
翎花無法辯駁,尤其自己內心深處,同樣懷疑過自己。
大師姐說不定真是因為她的緣故才……
此事非你之過,不要往身上攬,你只是個尋常孩子,瘟疫與你何干,你沒本領傳播瘟毒,不會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緣故--師尊清淺的嗓,同時在腦中響起,阻止她的消沉想法。
師尊說的,一定沒錯,這世上,她只信師尊!
「不是我,我不會害人生病!不是我的關係,」翎花找回聲音,堅決回道,師尊這麼說過,不是她!
「不用聽她狡辯,等天一亮,押她去見鎮長!絕不能放任她再害更多人!」王家長子態度強硬,要弟弟去取麻繩,人先綁了再說。
雖無法證明翎花與瘟疫有直接關聯,光憑言談,他們便定了她的罪,與那時天樂村的情況一樣……
因為恐懼,因為遷怒,人總要尋找一個慰藉,無論是依靠,或是仇視,來傾泄心中不安。
如今的翎花,變成王家人眼中所有痛苦的來源,鄰人待他們的冷漠疏遠,現一刻,輪到他們加倍奉還。
翎花無力抵抗,很快被縛綁手腳,蜷在地上,身體雖未遭毆打,但心,很痛。
王師父和師母皆非惡人,只是太傷心絕望,失去了理智。
家中一人染瘟,等同全家受歧視排擠,這滋味,翎花比誰都懂,所以無法責怪他們,可曾是那般和善的長輩,轉變太大,小女孩的心靈仍倍感受傷,無比害怕。
還有師尊……師尊會受她連累,一併視為染瘟禍首,趕出城鎮事小,害師尊也被辱罵,遭受這些對待,她便忍不住哭,眼淚曄啦啦流。
一陣風揚,滿府葉梢沙沙,拂個盡亂,烏雲籠罩月娘,遮去最後一絲的光。
忽而,腳步聲悠揚踱來,踩着怡然,踏着自適,不疾不徐,不慌不亂。
這等深夜,誰有閑情散步?還散到別人府里來?更別提這府邸,出了個瘟疫病患--
「王芙蓉之所以罹病,是她未經允許,觸碰不得觸碰之禁忌,與人類小娃何干?她不過是與你們同病相憐的可憐人,嘗過你們現今的滋味,為家人染病而擔憂焦急。」
夜太深,嗓音傳來之處,只見一片樹影搖曳,無法看清來者,可那聲嗓,翎花不會錯認。
是師尊……
可是,她不敢篤定。
因為,那嗓,太冷,彷佛字字裏以冰霜。
「你是誰?!胡說八道什麼--」王家長子朝黑影衝過去,要揪出人來,他跑到樹影下,卻誰也瞧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