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師徒的日常（三）

悟空一愣。

他抬頭，看着如今已然不復盛景的斜月三星洞。

手上法訣一掐，就直接衝到了後面，菩提祖師的房間，再推開。

一樣是塵灰滿布。

菩提祖師用過的床榻似乎是個還成的靈寶，到如今也沒有枯朽霉爛，卻也是半點生氣都無了。

曾經他就是在這，學的七十二變。

好半晌，看到這一幕腦子都被清空了的悟空，才對着空空的床榻倒身下拜：“祖師，我是悟空。我回來了。”

然而，並沒有半點回應。

悟空也知道，方才那個聲音應當是菩提祖師離開的時候留下的聲音，菩提祖師怕是離去匆匆，也只留下了那麼一個聲音，自己在這裏說話，祖師他怕是不知道的。

不過……

悟空想，那也無所謂了。

他只低低地，頗有些雜亂地說著——

“師父……祖師，我劃了生死簿，大鬧了天宮，被佛祖壓在五行山下，到如今刑滿脫劫，堪堪出來。”

“……我從來沒有給別人說過我的本事是您教的。”

“嗯，是一個和尚救的我出來。”

“他……他手上的法訣，我曾經在您這裏看過，那和尚的各種行事作風，都和您像極了。”

“那個……祖師……我想問您，”悟空獃獃看着曾經菩提祖師坐過的位置，“那和尚……是您，或者是您派來的人嗎？”

好半晌，一個頗有些虛弱的聲音傳了出來。

“不是。”

孫悟空愣了一愣。

頹然坐到了地上。

是了，是他在異想天開。

祖師已經把他逐出師門了呀，哪裏還會管他死活呢。

卻聽那虛弱的聲音輕聲撫慰着：“悟空，世上總有奇人異事，便不是為師本尊，那也是你的緣法，受了就是。”

悟空霍然抬頭。

等等……

為，師？！

師父你還願意認我！

悟空咬咬牙，對着床榻再磕三個頭算是再次拜師，等抬頭的時候已經是眼眶通紅，又道：“當年您趕弟子出門，不讓弟子再行迴轉……到如今，弟子也並非故意違令……此次前來，只為了給您說一聲……”

他忍住心裏的難過，吸溜了一下鼻子：

“師父，我必須去佛門了。”

“那個和尚對我很好，真的很好。”

“弟子不是對佛門有興趣，只是……天庭容不下弟子啊師父。”

還是那個虛弱的聲音。

“你起來。”

悟空沒等到自己能不能投佛門的回應，卻也是伴在菩提祖師身邊多年，早養成了說一不二的習慣，既然面前不是那個讓他不能衝動的唐僧，悟空也就直接麻溜地就起來了。

才想再問，卻看見床榻上多了一卷書。

很明顯是破開空間傳過來的。

還沒看明白那是本什麼書，那個虛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本以為你不會來了，既然來了……那便算是我真正的弟子了。”

“可是師父……”我要入佛門了，那還怎麼做你的弟子？

那聲音卻沒有聽悟空解釋下去，只說：“我知道，你且看。”

悟空只能是翻開那捲書。

本以為是個什麼和七十二變差不多的功法，或者哪怕是個成體系的話本子，但是實際上，第一頁就是明晃晃四個字。

封神始末。

前幾頁粗略介紹了那神秘的不行的封神大戰，要挽救殷商一線生機卻屢屢失敗的截教諸仙，順應天命了的闡教仙人，又七七八八介紹了一下出場順序和大體劇情。

再往下翻，其實這本厚厚的書，後面好幾百頁，就是一個名單。

一句話，就是一個人的一生。

多寶道人，為風火蒲團所擒，被太清老子廢去修為，渡往西方，為釋迦摩尼佛。

金靈聖母，不敵文殊普賢慈航燃燈聯手，死於定海珠，身上封神榜。

趙公明，為西方教陸壓道人算計，死於釘頭七箭書，身上封神榜。

雲霄，為元始天尊夥同老子合力打壓，鎮壓麒麟崖，身上封神榜。

靈牙仙……

虯首仙……

一個二個的，或死或傷，或化為血水，或鎮壓不出，那一個驚心動魄，那一個慘烈萬分。

一行行看下去，孫悟空看的腿都軟了。

九曲黃河陣瞬息之間滅掉玉虛十二仙的頂上三花這得是一個怎麼樣的逆天存在！

世上竟能有人用一把玉如意便能力敵文殊普賢觀音三大士還是靠的燃燈古佛用本來屬於截教的定海珠偷襲才能得勝……

佛祖居然是被老君親自廢了渾身修為化胡為佛輪迴重來，都這樣還能掀翻西方二位教主坐上世尊之位……佛祖你果然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呀~

幾個玉虛宮的金仙就這麼為了順應天命於是叛了玄門，還拿同屬玄門弟子的師兄弟當坐騎真的合適？

觀音菩薩到底是男是女？

（最後一個劃掉！）

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禮崩樂壞的年代……

並且。

其實最令人驚心的，是坎宮斗母，感應隨世仙姑，龍虎玄壇真君，二十八星宿……原來，他們是這樣上了封神榜，最終只能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因為神魂有一角被寄在封神榜上，連放棄法力和修為跟腳，去輪迴從頭再來都不成。

那玉皇，到底是對天道有多大貢獻，才會真的……得了這一卷幾乎能夠擁有一個超高戰力的軍團的封神榜？

佛祖說的玉皇陛下修持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但真的算來，二億二千六百八十萬年，這世界真的有經過這麼長的時間么？真的不是佛祖或者玉皇在撒謊？

悟空再往下一翻。

笑了。

昊天上帝的跟腳，是鴻鈞道祖身邊的石頭。

去掉前面的定語，簡稱石頭。

你都是這麼個出身，有什麼立場說我是只妖猴啊？

我是妖猴，那你豈不是個妖人？

同樣是石頭，在紫霄宮端茶倒水過的石頭，就是比我這麼個沒緣分去補天的石頭來的高貴哈？

最終，悟空的手停在了最後一頁，通天教主。

書上寫，截教教主通天，為截一線生機而不識天數，擺下萬仙陣阻撓天命，最終不敵四聖聯手，合該被封禁紫霄宮，囚禁一世。

悟空合上書，慢慢想着——

通天是三清之一。

現在的三清，是老君，元始，和靈寶天尊。

老君和元始都是本尊，倒是平時不怎麼出現的靈寶天尊……他就是通天？或者是通天的□□？

那……多寶道人是通天的徒弟，三清本是一體，老子為何要廢了靈寶天尊的大弟子的修為法力，送他去輪迴？

還有，佛祖如今和老君同輩相稱，又是何故？

這圈子實在是有點奇怪哈？

而更關鍵的問題在於，菩提祖師無論是個什麼品種都很樂意教教看，哪怕是個樵夫都會唱那麼一兩句歌謠強身健體，哪怕別的師兄都覺得他是個妖精，菩提祖師還是教了他七十二變和躲三災之法……這行事風格，和那傳說中的截取一線生機，導致萬仙來朝的截教，太像了。

悟空弱弱開口：“師父，您是……通天教主？”

那聲音依舊延遲了好半天才回應：“是。”

頓了頓，又是說不出的遺憾悵惘：“如今已經沒有通天了。”

悟空手上一軟。

書直接就掉到了地上。

難怪呢……

在天庭廝混的日子裏，什麼坎宮斗母，感應隨世仙姑，龍虎玄壇真君乃至二十八星宿，對他都是說不出的親近，把他全然當做自己人看待，說什麼都不避着，當真偶爾有修鍊上的事情有些迷茫，他們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問一個太乙金仙能給你扯淡扯到大羅金仙修成混元的斬三屍斷六氣之法上去，問一個躲避三災他們能一路講到如何躲避天道，博聞強識又有教無類，恨不得他明天就能夠三花聚頂六氣朝元的，讓人覺得溫暖到不行。

原來，他真的是自己人。

師門意義上的自己人。

悟空一直覺得，他們在天庭卑躬屈膝，隨時等着玉皇差遣。

本應該嘯傲天下的人，受這種委屈真的合適？

而更可怕的是……

悟空臉色都白了：“師父……我鬧了天宮，打贏了十萬天兵天將……是不是給天庭的師兄師姐們惹麻煩了？”

——十萬天兵，其中也包括了他們。

他們若真的群起而攻之，都不說他們會的那些陣法法訣了，只論法寶，什麼混元金斗什麼金霞冠，那威力要按着封神的套路，說化成一攤血水就真的不會給你留半點骨頭毛髮。

悟空現在都開始懷疑，他到底是怎麼打贏的。

會不會是，他們沒有用盡全力，只是裝作已經很努力了的樣子糊弄天庭玉帝，儘可能保全他一命？

更或者是真的想讓他這個也不知道是從哪冒出來的會同門功法的師弟，若是真有本事，便該反了這個天去，自己坐天帝尊位，還不還他們自在都另說，至少出了這口為人役使的惡氣。

然而……還是失敗了，差一點點。

也不知道天帝是否清楚他們可能沒有用盡全力之事，他倒是憑着一腔熱血反了天打了個痛快，又得了老君丹藥成了個金剛不壞之身，再加上雷公電母都暗暗放水不劈死他，天帝到底不能把他如何。

但，他們性命握在別人手上，也不知道後續到底為了這大鬧天宮的事兒，得了多少責罰，受了多少委屈。

那聲音畢竟是遠距離傳音，說的話有若干停頓。

“他們，不願真的賣命是一則，這二則……他們真靈上封神榜，一角神魂寄托在上面，非只是性命握在玉帝手裏，便是法力能動的都有限，加上被磋磨了多年，真對上你，最多也不過是自保，打贏，實在有些難。”

悟空徹底了解了。

那叫什麼封神榜啊。

那壓根就是一賣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