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師徒的日常（二）
其實到最後，孫猴子並沒有那個能徹底體驗一把鐵杵磨成繡花針。
固然，基於對“師父說的永遠都是有道理”的尊重，他並沒有真的耍賴去變一根針出來然後裝作自己磨完了。
正如當年本來都要傳他法術，卻依舊傲嬌的要大半夜讓他獨自一人來暗搓搓地教的菩提祖師的風格。
悟空覺得，唐僧必有深意。
並且磨了好久也不見那針有變小，在度過了最開始的狂躁期之後，悟空確實有感覺到自己的耐心在直線上升。
師父果然是智慧的！
這普天之下達者為師，唐僧不管在法術修為上到底如何，但在教人長心眼這件事兒上還是很有一些能耐的嘛。
悟空這麼想着。
又老老實實磨了一陣子，便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要麼是強盜，要麼是真有賊。
悟空也不磨針了，暗戳戳把繡花針拿了出來。
真·定海神針。
“徒弟。”屋子裏突然出了聲。
孫悟空走到窗下：“師父有事？”
“這大晚上的趁早回來睡覺吧，還真磨針去呢。”唐僧打哈欠，聲音聽起來是說不出地慵懶，“你即便不用那個什麼筋斗雲去遠點的地方買根針回來，湊合湊合明日說明便是了，不過是逗逗你，當真這麼死心眼兒？回頭明天走着走着睡著了，馬還得讓給你騎。”
悟空又又又又被噎到了。
講真的……
這和尚的畫風真的不像一個師父。
其實追根究底，之所以兩人各種合不來，主要原因是……悟空之前的師父太靠譜，導致他還沒見識過也不知道一個不靠譜的師父應當是一個什麼樣的畫風。
然而，這一世的唐僧……又是被一個不靠譜的師父教導長大的。
所以，簡單講，他被耍了。
悟空忍着氣，到底還是照顧大局多一些：“也快磨完了，師父等一等就是。”
——如今有賊，應該還沒有進屋，在外面解決了就是，沒必要在和尚面前殺生。
“話不能這麼說。”唐僧的聲音依舊很平靜，“今日之事也是為師的錯。”
師父給徒弟……道歉？
悟空真是懷疑自己在五指山底下呆太久了，都不懂這世界上的主流到底是個什麼走向了。
“人嘛，就應該各歸各位，針就應該用來縫衣服，用來刺你那就是不對。”唐僧在裏面半真半假地開口，“正如男兒自然有男兒的責任，便是不能頂天立地，為萬世開太平，那至少也得能堂堂正正養活自己，做個什麼見不得人的強盜小偷，自己個兒不勞而獲，那就是不對。”
孫悟空越聽越是不對。
這話……好像不是衝著他說的啊？
他提着金箍棒直接就衝進屋子裏。
同時屋子的窗子破了。
幾個強盜從另一側的窗口破窗而入，是朝着唐僧來的。
悟空直接想都沒想三兩下就把賊人打倒了，躬身問一句唐僧：“師父要如何處置？”
唐僧手上拿着一卷經書，就着燈慢慢看着，從頭到尾連眼皮子都沒抬，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只懶懶翻了個頁，道：“我以為你不會問我。”
悟空失笑：“什麼呢，您白天才給我立鄭重其事地說了，不能衝動。”
可見這也是個聽得進勸的猴子。
唐僧微笑，慢慢騰騰放下經書，躺平，蓋被子，翻了個身。
這才說了一句：“殺了吧。”
孫悟空突然就心底一寒。
強盜是該死一點沒錯，如果他們真的做了什麼，自己也會抬手殺了這也是事實，畢竟今天如果不是他們在，完蛋的就是好心收留了他們一家人的陳家。這些人你現在不殺，終究會造更多的孽。
但這和尚說這話，也太輕描淡寫了些。
沒聽到悟空動手的動靜，玄奘也不奇怪，只淡淡開口：“覺得我太狠辣？不像一個和尚？”
孫悟空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弱弱道：“有一點。”
唐僧慢慢閉上眼睛，聲音聽起來竟然有些從地獄爬出來的幽冷：“講真的，若是你今天直接一進來什麼都沒問就把他們殺了，或者說是我讓你殺了他們，你二話不說明明不懂卻依舊是直接去做了暴起殺人，我都會趕你走。”
“恭喜你，你過關了。”
悟空沒動。
“我不介意人蠢笨，也不介意人桀驁，各式各樣的妖精也好仙人也罷，我見得都多了，你這點殺性和鬧過天宮的歷史真的算不了什麼，至於你修為有沒有比我高，是不是隨時能殺了我其實也沒什麼關係，我自問還降得住你，只一點。”唐僧道，“不懂可以問我，多問幾次也無妨，但萬事不可衝動，更不可想當然聽了之後，還半點不懂，就直接去做。事情，總得前因後果都想明白了，再動手。”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你都不知道，就是一個衝動，就讓多少人萬劫不復。往事不可追，但來者尤可鑒。”
——當年截教萬仙來朝，闡教僅有十二金仙，若不是截教門人一個衝動一時意氣被申公豹一個個攛掇下山，或者哪怕只是在下山之前給老師說一聲報個備，也不至於被人各個擊破，如今道統斷絕，生存艱難。
孫悟空一笑，倒是對唐僧恭恭敬敬躬了身：“弟子受教。”
他沒經歷過堪稱慘烈的封神大戰，但他因為衝動到底吃了多少苦，也不必多言了。
“人暈了就暈了。”唐僧這才說了，“綁了，明日給陳施主說一聲，送官便是。”
悟空應下。
“完事了就睡吧，哪怕你是個石猴不怎麼睡覺，好好歇一歇也成。”唐僧悶悶哼了一聲，給自己掖了掖被子，“這一路上也不知道佛祖到底怎麼想的，到底給我找了多少麻煩，養足精神才好上西天不是。”
悟空點頭，又道：“師父，弟子明日想自己去個地方。”
“去哪？”
悟空愣了一愣，卻堅持道：“弟子不能說……”
“這樣啊……”唐僧連眼睛都沒睜開，“那你去吧。”
悟空本以為唐僧一定會追根究底，卻萬萬沒想到這麼爽快，不由奇道：“師父沒生氣？也不問我還會不會回來？”
“你沒有說謊騙我，說不能說就是不能說，這有什麼好生氣的。”唐僧迷迷糊糊地回應着，“再一則，你會不會回來這事兒……我信你。”
孫悟空愣愣地看了看榻上蜷着睡下的和尚。
這麼直白簡單又不講道理的話，出道開始，還從未聽過。
“弟子何德何能，能得師父如此信重？”
“其實也沒什麼。”唐僧的聲音聽起來已經頗有些困意，“一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帶了你上路，這一路上便也沒打算與你互相猜疑。這二來，你既然能和天庭諸神很玩得來，想來和我也是意氣相投才是，雖千年不見，但我還是願意去信他們的眼光。”
悟空呆愣半晌，到底是慢慢跪下。
第一次真心誠意磕了個頭：“以誠心待我者，我必以死報之。”
唐僧也不攔着悟空行禮，只淡淡道：“我不會等你，你自己尋我來便是。西方也好天庭也罷想必也都盯着我們，你只先與我說說你打算怎麼糊弄他們，免得回頭漏了餡兒，你這既然不願意告知我你要去何方，想來那地方也隱秘，莫要回頭自己不小心被別人知道了。”
悟空不假思索：“我不服師父管教，一怒之下去找了龍王吃茶而已，再沒去過別的地方。出家人不打誑語，弟子也會去龍王那裏走一圈，絕對不讓師父為難。”
“成。”
——
悟空一定要連夜就去的地方，是南贍部洲的靈台方寸山。
筋斗雲那個級別的速度，當然是瞬息便至。
一路上的各路風景都沒有來得及去看，悟空只手上不停，連連劃開自己已經熟悉的不行的各種陣法。
這才直入了菩提祖師的洞府。
卻在最後一處陣法面前，停住了腳步。
頗有些近鄉情怯，不肯再入的感覺。
是，他是美猴王，是齊天大聖，花果山有一群小猴子在等着他，那裏才應該是他的家。
但他之所以能做齊天大聖，之所以能庇護那些小猴子，有能耐划生死簿大鬧天宮，都是因為這裏。
斜月三星洞。
猶豫了片刻之後，悟空還是手上貫了法力，解開了最後一層陣法。
卻是人去樓空，蛛網處處。
似乎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人了。
悟空手上捏了一個除塵訣，卻沒見到這地方變得乾淨。
倒是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我不可泄露行蹤，你不必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