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噬
“叮!”
一隻白羽箭破空而來,驀地出現在眼前,在那把牛耳尖刀距他只有一尺左右時,準確地擊中了尖刀的刀面,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www.
刀疤六手中的尖刀脫手而出,飛向一旁,不知所蹤。
那隻白羽箭沒有絲毫的停頓,擊飛尖刀之後繼續向前疾射而去,白羽拖出一聲長長的尖嘯,隨後,箭頭以及半隻箭桿沒入神龕上那尊無頭神像的身軀,只露出那團白羽,顫抖不已。
兩人俱是一驚,不約而同扭頭望向殿外。
神社外面是一個庭院,原本是有院牆的,不過,垮的垮,倒的倒,這會兒只剩下了殘垣斷壁,至於院門,早就不知被什麼人拆下來當柴火燒掉了。此時,在那裏,有幾個牽着馬的甲士正默默地魚貫而入,當先一人手中拿着一把大弓,神情肅然地望着這邊。剛才那一箭便是由他手中那把弓射出的。
空中果然飄起了細雪,就像有許多白色的鹽粒從上空灑下來。
刀疤六面露懼色,迅速從他身上翻開,連滾帶爬向一旁奔去,想要從神龕附近的牆洞逃出去。
“嗖!”
隨着一聲尖嘯,又一隻白羽箭激射而來,從刀疤六的額前掠了過去,釘在牆上,深透牆面,一些泥土簌簌而落。
刀疤六停下前沖的身子,用力過猛,摔倒在地,轉而爬到神龕那邊,背靠着神龕,全身緊縮成一團,顫抖不已。
他呻吟了一聲,掙扎着從地上站起來,然而,四肢無力,全身也輕飄飄的完全使不上勁,努力了幾次,終究還是沒能站起來。
一把閃着寒光的槍頭伸在了他身前。
他抬起頭,一個巨大的身影擋住了天光,過了好一會,他才看清了那張臉,看清楚了那個人。
那人大概三十左右,面白無須,鼻樑挺直,雙眼大而有神,一股英氣逼人而來,卻無咄咄逼人之勢,反倒給人一種內斂的溫和。英氣逼人,溫和內斂,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此刻,卻非常融洽地出現在那人身上,毫不矛盾。
這個人身形頗為高大,八尺有餘。
一件有些上了年月的白色皮甲穿在那人身上,上面頗有些烏黑的污跡,東一團,西一團,也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皮甲外面披着一件白色的袍子,有的地方打着補丁,頭上沒有戴盔,只是胡亂地挽了個髻,上面插着一支青銅箭頭,几絲散發從耳邊垂下,隨風輕輕飄拂。
應該是風雨兼程趕了長路的緣故,他臉上滿是風霜,頭髮有些濕潤,高聳的額頭,隱隱可見汗漬。只是,他的軀幹仍然挺直如松,你很難從他身上找出一絲疲態來。
“孩子,還好吧?”
那人向他溫和地笑着。
孩子?
自己怎麼會是孩子?
瞧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他無話可說。
搖搖頭,他將伸在自己面前的槍桿輕輕推開,深吸了一口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搖搖晃晃地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那人笑了笑,眼神中掠過一絲欣賞,隨後,轉身向刀疤六行去。
腦袋就像是一個裝滿大半缸水的水缸,稍一晃動,就搖晃不已,讓人感覺暈乎乎的。他顫悠悠地站着,茫然地打量着四周,細雪伴隨着天光從屋頂的破洞傾灑下來,落在臉上,那絲寒意讓他清醒了一些。
越來越多身披皮甲的兵士進入神社,大概有四五十人,和這些兵士一起進來的還有數十匹戰馬。
他們有條不紊地忙活着:有人在忙着侍候馬匹,將戰馬拴在空曠的後面,然後餵食;有些人在庭院搭帳篷,升篝火,看來是要在這裏過夜了;殿內有四五個兵士,他們守候在那個白袍將軍周圍;看樣子,那個白袍將軍應該是這群人的頭。
有個兵士來到了昏迷的女子身邊,俯下身來,想要察看那女子的生死。
瞧見這一幕,不知怎地,他突然暴怒起來,這憤怒帶來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全身上下恢復了力氣,他奮力向那邊奔去,一把推開了那個兵士,護在了女子身旁。
那個兵士笑了笑,不以為甚,行了開去。
娘親!
他小聲地念叨着,跪倒在地。
看着那張蒼白的臉,與之相關的記憶仍然無處可尋,但是,瞧着對方人事不省的樣子,他的心疼得極為厲害,就像有人拿着木槌將一根尖尖的木樁打入進去一般,這疼痛瀰漫全身,讓他無法呼吸。
女子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在後腦處的地面上,有着一團已經快要乾涸的烏黑的血跡。
娘親!
他顫悠悠地伸出手,放在了女子的鼻間。
啊!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手指轉而放在了女子的脖頸處,良久,隨後,全身上下抽風一般不停顫抖。天色暗了下來,風颳得更是厲害了,急速地從茅草屋頂上掠過,發出陣陣尖嘯。
身下的泥地出現了一團水跡,一團,一團,又一團……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淚流滿面了。
淚眼婆娑中,頭部隱隱作痛,忽而緊繃收攏,忽而向外膨脹,一些畫面迅速在腦海中閃現,那些畫面不再與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有關,而是一個少年短短的十餘年的人生縮影,他明白了自己是誰……
娘親!
他輕喚出聲,俯下身,用手梳理着娘親額前有些散亂的髮絲,將她臉上的血跡和污垢仔細擦去,然後,他緊緊地抱着娘親那還未完全僵硬的身體,就這樣,昏睡了過去。
做了一個夢,夢裏漂浮着許多畫面。
最初,夢裏儘是喜悅,歡笑,娘親的懷抱很溫暖,奶奶的目光很慈祥,陽光燦爛無比,天空一片蔚藍,一切都是那麼的讓人無憂無慮……
到後來,夢的味道就有些變調了,火焰,鐵騎,刀光……逃亡,一路逃亡,家沒有了,奶奶也不見了,只有娘親了,然後,娘親也不見了……只有他,只剩下他一個人徘徊在黑暗中,孤苦無依……
“啊!”
睜開眼,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雪卻停了下來,神社四周,點燃了篝火,兵士們圍着篝火談笑着。在他身前,同樣生着一堆篝火,火光跳躍着,不時發出畢撥的聲響,乾柴燃燒發出的味道聞起來很是舒服。
“醒了,小子!”
身旁坐着一個穿着破爛皮甲的兵士,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臉孔黝黑,火光中,眼神甚是閃亮。對方遞給了他一個缺了口的粗碗,裏面盛着一些肉羹,騰騰地冒着熱氣,香氣撲鼻而來。
“小子,肚子餓了吧,先喝口熱湯!”
他一把將那粗碗搶過來,隨後,狼吞虎咽,幾口便將那碗肉羹喝下了肚。
“還要麼?”
那個兵士笑着說道,咧着嘴,露出缺了兩顆大牙的嘴,樣子非常憨厚。
他搖搖頭。
雖然,肚子仍然在咕咕叫着,進食的**是那麼難以抵擋,他還是努力地抑制了這種衝動,餓壞了的人絕對不能暴食暴飲,否則就要出問題,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這樣認為,並且,深信不疑。
“我……我娘親呢?”
聲音有些沙啞,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他吞了口口水,潤濕乾涸的喉嚨。
“你娘親在神龕上,我家大人說,你可能還想見她一面,等你見了之後,方才讓她入土為安。”
那個兵士站起身,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把手放在後頸處用力揉了揉,漫不經心地對他說道。
“陶罐裏面還有些肉羹,都是你的,餓了的話,自己動手……咱先去撒泡尿,憋了好一陣,雀兒都開始抱怨了……”
說罷,那兵士搖搖晃晃的起身離開了,腰刀和皮甲不停撞擊,啪啪作響,隨之一路遠去。他冷冷地看着那個兵士離開,視線移向神龕那邊,站起身,向那邊快步行去。
快走到神龕前,他停下了腳步,目光移到一旁。
在三尺遠的神社角落,刀疤六被人用藤條五花大綁地綁着,雙手雙腳雖然都無法動彈,脖子以上的部位卻能自主,此刻,正匍匐在地。地上,扔着一個胡餅,那傢伙正狼吞虎咽地吞食。
那一刻,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緊咬牙關,雙眼掠過一絲血紅。
他望向四周,庭院處,兵士們正忙着各自的事情,沒有人注意殿內,他深吸了一口氣,俯下身,撿起一塊尖利的石塊,轉身向刀疤六走去。
聽到腳步聲,刀疤六抬起頭,神色木然地望着他,嘴裏依舊叼着那塊胡餅,喉嚨蠕動着,仍然在不停咀嚼。
他瞪着對方,目光集中在對方臉上那條刀疤上,太陽穴那條筋一陣陣地抽搐,石塊緊握在手中,傷了手掌,一些鮮血從蜷縮的手心流出,滴落在地。
刀疤六停下了咀嚼,獃獃地望着他。
他加快了步伐,拖后的右腳在地上猛地一蹬,整個人騰身而起,像覓食的小豹子朝刀疤六撲了過去,與此同時,高舉握着石塊的右手,向刀疤六的腦袋用力擊去。
刀疤六眼中閃過一絲驚恐,雖然手腳被捆着,還是很機敏地甩開腦袋,往旁一閃。
已經撲在了刀疤六身上,只是,由於刀疤六背靠着牆壁,再加上他年少體弱,所以沒能將刀疤六撲倒在地,刀疤六這般機敏的一閃后,這一擊眼看便要落空了。然而,他的手腕卻在半空中一頓,手臂換了個方向揮下,尖銳的石塊在刀疤六偏開的脖頸上一劃而過。
原本高高鼓起冒着青筋的脖頸頓時沉了下去,稍傾,鮮血便噴射出來。
“嗚嗚!”
刀疤六臉上的神情極其的扭曲,恐懼,震驚,絕望,憤怒……各種表情夾雜在一起,他張開嘴,想要大聲呼救,由於嘴裏仍然堵着一些食物殘渣的緣故,這一會,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語調含糊莫名。
刀疤六在地上劇烈地扭動着,他的身體太輕了,很快便被甩了下來。
他很快又撲了上去,剛才那一下用力過猛,手中的石塊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此時,只能赤手空拳衝上去了。
刀疤六極力掙扎,在地上亂滾。
他像騎在發狂的公牛背上一般死死地壓着刀疤六,剛才那一下還不足以制刀疤六於死地,刀疤六的血流得並不是太快,還有力氣,幾次將他甩下身去,只是,因為全身被綁的緣故,很快又被他爬上身來。
張開嘴,露出森冷的白牙,然後,俯下身去,咬在刀疤六脖頸的傷口處。
“啊!”
這一下,刀疤六終於叫出聲來,凄厲的慘呼高高飛起,在夜色中遠遠地飄蕩開去。
神社外的兵士們紛紛掉過頭來,然後,爭先恐後地湧入殿內,好幾個人花費一番功夫才將他從刀疤六的身上拉開,被兵士們抱住之後,他沒有徒勞地掙扎,只是死死地盯着刀疤六,眼神狠絕冷厲。
刀疤六張着嘴,停下了呼喊,此時,只能大口地出着氣,聲音細不可聞。
鮮血如泉,從脖頸的傷口洶湧而出,刀疤六茫然地睜着眼睛,眼神一片空白,身子輕微地抽搐着,半晌,方才停止動彈。
一干兵士沉默着,駭然地望着他。
他依舊死死地盯着刀疤六,咧開嘴,將一團碎肉輕輕地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