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廟
黑暗中,傳來一些聲響。
他緩緩睜開眼睛,一時間,似醒非醒,好一陣,方清醒了一些。
自己似乎是側躺在地?
身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地,臉頰挨着的那塊,甚是冰涼。不遠處,一堆柴火熊熊燃燒着,通紅的火苗跳躍着,帶來了一絲暖意。火堆上,架着一隻缺了口的大陶罐,罐內似乎煮着一罐白水,騰騰地冒着白氣,隨風變幻着形狀。
他活動了一下,想要翻身坐起來,卻發現一點也使不上勁。仔細一看,原來,自己的上半身被藤條捆了幾圈,綁得甚緊。
怎麼回事?
心頭咯噔了一下,只覺頭皮一陣發麻,小腿肚發軟,雙手不由想要緊握,手指卻僵硬無比,無法合攏。慌亂中,下意識地往一旁滾去,滾到了一堵牆前,後背貼着牆壁,掙扎着勉強坐起身。
匆匆向四周望去。
應該是身處在一間神社中,一間廢棄的神社。泥土築就的四壁搖搖欲墜,牆壁上到處都是縫隙,或大或小,對面的牆角甚至破了一個大洞,能容野狗出入。神壇上不知道供奉的是何方神靈?泥塑的神像已然沒有了腦袋,原本應該端坐的身軀此時斜斜地靠着破爛的牆壁。房頂鋪蓋着茅草,或許是被人拿來當做柴火的緣故,當中破了個大洞,天光從洞中宣洩下來,清冷得緊。
風從那破洞上吹過,發出一陣鬼哭般的尖嘯。
室內除了他尚有旁人,有一對中年男女在他身前十餘步糾纏廝打。
那男子大概三十上下,一臉的絡腮鬍子,左臉頰斜斜地划著一道三寸來長的刀疤,蚯蚓一般,甚是兇惡。男子右手持着一把牛耳尖刀,正惡狠狠地瞪着牆角的他,眼神令人不寒而慄。
女的看不清楚面貌,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遮住了面孔。她坐在地上,死死地抱着男子的右腿,從她口中,發出一陣陣低沉沙啞的咆哮,調子滿是絕望。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心中疑慮叢叢,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所遇何事?甚而,他記不得自己是誰,腦海中,一片茫然,他有些不知所措。
“放手!”
男子大喝一聲,聲音嘶啞,破鑼一般,他用力揮動右腿,那女子仍然像牛皮糖一般死死地粘在他身上,讓他無法擺脫。
“快些放手,賊婆娘,你須曉得,你我若要活下去,非得這樣不可啊!已經好幾日沒有進食了,這天寒地凍的,四下都是荒野,連草根也不易尋到了,也不知離那能活人的平原縣有多遠……要想活着走到平原,不如此不行啊!”
男子放低了聲音,緩緩說道。www.
女子只是搖頭,仍舊死死地抱着男人的右腿,讓他不能前行。
“呔!”
男子變了臉色,怒斥一聲,提高了聲調。
“你這婆娘,好不曉事,若再如此糾纏,須怪不得我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男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神情變得兇狠起來。
自家好幾日沒有進食,早就飢腸轆轆,又累又餓,沒有力氣和這婆娘糾纏。若這婆娘依然執迷不悟,非要和自己作對,乾脆一併了解了省事!只是可惜了這一身白肉,自己還沒有享用夠,在這個人吃人的亂世,要想再找一個合意的女子,難啊!
只是,事到如今,就算再是捨不得,也只能如此了!
男子目露凶光,手握牛耳尖刀,將其高高舉起,那尖刀在半空中頓了一頓,終於落下。
刀落下,女人下意識地偏開頭,刀尖插入女人肩膀,迅速拔出,鮮血飛濺而起,女人張開口,如中箭的野獸一般慘呼出聲,雙手不禁稍稍鬆開。
男子順勢提起右腳,然後,用力一抖。
女人早就瘦得不成樣子了,被那人這一腳踢得飛了起來,鬆開了手,男子隨即屈膝,小腿立刻往外一彈,一腳踹在女人的胸上,女人應聲飛起,向後倒去,後腦在地上的一塊石頭上重重一磕,她輕哼了一聲,身子蜷起,隨即不省人事。
看着這一幕發生,他心中不由一緊。
還是記不起事來,腦中依舊一片茫然,只是,這心為什麼這樣疼呢?
似乎那女人在自己心目中異常重要?似乎是一個和自己關係特別親密的人?
頭疼得緊!
“轟!”
許多光怪陸離的畫面飛快地在腦海中掠過,高速奔馳的鐵盒子,高聳入雲的房屋,在空中飛翔的鐵鳥,寬闊無比的大街,讓大街變得不再寬闊的洶湧的人潮……
這些是什麼?
我到底是誰?
然而,現在並非尋根問底的時候,那男子擺脫女人的糾纏后,手持尖刀咧嘴笑着向他一步步行來,那眼神中絕無一點善意。
“你要做什麼?”
他狠狠地瞪着對方,背靠牆壁坐直身子,雙腿屈膝,腳尖向前,身體出於本能迅速地擺好了一個防禦的姿勢,與此同時,已經不再僵硬的手指在身後靈活地搜尋,想要解開捆着自己的藤條。
“做什麼?”
男子笑了笑,微微曲身,躬着腰,他晃了晃手中的尖刀,露出獰笑,臉上那道刀疤顯得更加醜惡。
“你說呢,我要做什麼?小兔崽子,幹嘛要醒過來,像先前那樣昏睡不是很好么?不知不覺,沒有半絲痛苦!醒來幹嘛?醒來受罪么?”
男子一邊說著一邊向他靠近,越發近了。
“當初,俺刀疤六為了保你們母子平安,免得落入他人之手,成為他人腹中之食,很是出了一些力氣……到了這般田地,也該是你回報恩情的時候了!你若是能填飽咱的肚子,咱保證,一定順利把你娘親帶到平原縣,讓她活下去!”
聽了刀疤六這番話,他心中不由發緊,就像有人逮着他的心尖狠狠掐了一下。
吃人!
原來他是要殺了自己,讓自己淪為他腹中之食!原來那女子是自己的娘親,她是在拚命保護自己!
我他媽的究竟是誰?究竟是在哪兒?怎麼會落到了這般境地?
快點!
快一點!
已經找到了藤條的節點,有些吃力,不怎麼方便,他的手指依然飛快地動着,想要將藤條解開,這是活命的唯一機會了!無論如何,也不要這樣死去,不要這般可悲的死去,無論如何……
“你小子一直很乖巧,你娘親對咱也還不錯,今天弄成這樣,咱也不想啊!你到了下面莫要怪咱,要怪就怪這該死的世道,這該死的賊老天吧!”
刀疤六伸出左手,想要將他抓住,右手則手持尖刀高高舉起,天光從屋頂的破洞傾瀉而下,落在那雪白的鋒刃,閃過一道寒光。
開!
該死的,快給我解開!
就在對方的手堪堪揪住他的那一刻,他終於將那該死的藤條解開了。
“呸!”
已經來不及躲閃了,情急之下,他向刀疤六吐了一口口水。
刀疤六收回手,下意識地在臉前一擋,他藉著這個機會,用力一掙,將身上的藤條掙開,與此同時,右腳用力在地上一蹬,身子朝左邊竄了過去,然後,揚起手中藤條,向對方劈頭蓋臉打去。
他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凝滯。
刀疤六猛地偏開腦袋,身上被藤條擊中,雖然他已經竭盡了全力,卻沒能給刀疤六造成絲毫傷害,只是讓那傢伙一屁股坐在地上,顯得有些狼狽而已。
情況不妙,他轉身便逃。
然而,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腳步虛浮,雙腿無力,不要說快速奔跑,就連動作稍微大一些也氣喘吁吁,無法呼吸,像這種情況下,他根本跑不了多遠,何況,他的娘親還不知是生是死,他無法捨棄不管,他不能讓娘親淪為那人的腹中之食。
一個踉蹌,他向前撲倒,摔倒在地。
“娘親!娘親!”
他啜泣着,向著仍然不省人事的娘親爬去,似乎已經放棄了反抗。
“哈哈!”
刀疤六大笑着,爬起身來,也許是岔了氣,笑聲嘎然而止,那傢伙大聲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搖搖晃晃地向他追了過來。
“小兔崽子,看你還往哪兒逃!”
刀疤六彎下腰,伸手逮住了他的腳踝,嘻嘻地笑着,高舉尖刀。
就在這一刻,他突然翻過身,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塊石頭,石頭緊握在他手中,尖銳的那一面向外,隨後,他利用身上僅有的力氣,突然坐起身來,向刀疤六頭上猛地擊去。
成敗在此一舉!
他這一下讓刀疤六始料不及,只是因為身體的原因,他的動作算不得迅速,刀疤六下意識地向後仰起腦袋。
原本,他是瞄着刀疤六的眼睛擊去的,對方這一讓,石塊便打在那傢伙的顴骨上,正好落在左臉的那道刀疤上,頓時,鮮血飛濺。
“啊!”
刀疤六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嘯,左手用力一揮,打在他身上,沒有力氣抗拒的他頹然倒下,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全身無法動彈,只有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該死的!該死的!……”
刀疤六大聲咒罵著,左手捂着臉,騎在了他身上,右手持刀,高高舉起。
就這樣吧!
只能如此了!
或許,這是一個夢吧?
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似乎才是真實的,那才是自己應該在的地方,在此地死去,也許是在彼方復活吧?
透過屋頂的那個大洞,他獃獃地望着那面青灰色的天空,靜靜地看着風吹雲散,看着那把閃着寒光的尖刀出現在視線里,迅速落下。
他睜大了眼睛,努力不讓它閉上,就算是臨死一刻,也絕不讓恐懼和沮喪主宰自己!
空中,似乎飄起了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