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中行
後半夜,雪又下起來了,並且比傍晚那場雪來得要大一些。
白袍將軍有先見之明,事先就吩咐兵士們砍了一些樹葉枝椏來,堵住了正殿房頂的那個大洞,將幾間破爛不堪的偏殿也整理了一番,這幾十號人,幾十匹馬才勉強安頓下來,沒有露宿在外,忍受冰寒之苦。
整夜,他幾乎沒有入睡,一邊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一邊聽着雪花降落在屋頂,樹梢發出的簌簌聲。
他姓劉,單名一個復,娘親喚他為復兒,籍貫是涿郡,今年十歲,不過按照出生便是一歲,翻年又是一歲的流行算法,他今年應該是十二歲了,關於自身的情況,他了解的大致便是這些。
記憶有所缺失,能知曉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
更多的時候,在他腦海中閃現的仍然是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在那個奇怪的世界裏,似乎有着他的另一個人生。然而,關於那個人生的記憶同樣是殘缺不全的,閃現的那些畫面大多支離破碎,讓他無法串連起來。越是想要弄明白,就越是糊塗,最終,只能落得個頭疼如絞,不了了之。
他擁有劉復十歲的身體,卻有着遠比這個年齡成熟的行為方式和處世態度,這樣的自己究竟算是什麼呢?
妖孽么?
在面對刀疤六的逼迫時,在面臨即將被對方吞食的巨大壓力下,他不但沒有因為恐懼而崩潰,而是想了一些辦法,鼓足了勇氣和對方搏鬥,這一切緣於他自身的求生本能,而這絕非一個普通的十歲少年所能做到的……
他能用尖利的石塊割破刀疤六的脖頸,他知曉那裏最容易大量失血,他有膽量用牙齒將對方咬死,這同樣出自他身體的本能,自然而然地就這樣去做了。將人殺掉之後,自身的反應鎮定自若,感覺輕描淡寫,這也非一個普通的十歲少年能做到的……
通過一夜的苦思,劉復仍然不明白在自己這具身體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明白自己絕對和一般人有所不同。他想,自己應該將這種不同隱藏起來。關於那個光怪陸離的畫面,關於那個奇怪的世界,關於那些雖然殘缺卻印象深刻的記憶……所有的這一切,只能自己一人知道,絕不能外泄一分一毫。www.
他堅信,對自己來說,這是最好的決定。
就這樣輾轉反側了整夜,天亮了。
天亮之前,雪便住了,大地卻已經白茫茫一片,所有的污濁都被這潔白的雪掩蓋了起來,同樣,這雪也將昨晚立在神社後院的那個墳頭掩住了。
“娘親,孩兒不孝,只能把你留在這兒,終有一天,孩兒會回來把娘親接走,接回家鄉,相信我,孩兒一定能做到……”
劉復跪在墳前,在心裏默默地發著誓言。
他用力磕了幾個響頭,額前粘上了一些雪花,他沒有用手擦掉,而是跪立在墳前,雪花慢慢化掉變為水漬順着臉頰流淌下來。
“走吧!”
站在劉復一旁說話的人叫趙亮,他是白袍將軍的親衛,也是昨天晚上遞肉羹給劉復的那個人,因為他的疏忽,才使得昨天那場命案的發生,他也變相地受到了懲罰,被趙將軍打發來專門照看劉復。
亂世之中,人命不如狗,當兵吃糧的人,見多識廣,人吃人的場景也不是沒有見過,當肚子餓起來的時候,什麼都可以下肚,要想活下去只能如此啊!如果換成其他將領的部隊遇見昨天的那種情況,就算不會置之不理,也不會將想要吃人的刀疤六怎麼樣,說不定瞧見刀疤六孔武有力,還會將其召入軍中。至於劉復,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對軍隊毫無用處,哪怕將他收留,也不過是作為炮灰養着,在合適的時候派上戰場送命罷了!
幸好,劉復的運氣好,他遇見的這個白袍將軍自有他的處事之道,和一般的武夫不同。今日一早,隊伍拔營啟程的時候,他沒有下令丟下劉復,而是讓他隨行。
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積雪,看上去非常平緩,實際上,雪下面的道路頗為凹凸不平,若是縱馬飛奔,馬蹄一不小心踩在某個小洞裏面,那匹馬絕對會因此廢掉。所以,大家只能騎在馬上緩緩向前而行,有的兵士甚至跳下戰馬,拉着戰馬慢慢向前。
“很不錯啊!劉小郎,你經常騎馬?”
趙亮騎着一匹青鬃馬與劉復並肩而行,原本,他想用繩索將劉復和戰馬綁在一起,以免從馬上掉下來,不過,劉復拒絕了他的好意。被人綁過一次,險些淪為他人腹中之食,劉復已經暗暗發誓,絕不被人再次捆綁。
“小人是涿郡人,地處邊塞,鄰家有個大戶養了幾匹馬,我時常隨養馬人出外放牧,這馬術便是從那人那裏習得的!”
劉復抿着嘴角笑着說道,笑得頗有些靦腆。
趙亮眯縫着眼睛,笑了笑,他無法將眼前這個文靜的小孩和昨天那個兇猛的狼崽子聯繫起來。
其實,劉復在說謊。
所謂鄰家的養馬人是他虛構出來的,小時候,他沒有學過騎馬。他從小學會的技能只有一個,那便是織草鞋,他的家境並不富裕,家裏除了種田之外,平時還織草席編席子到市集上去賣。印象中,隨娘親,奶奶一起到市集上販賣草鞋,席子乃是最讓他高興的事情,因為在市集上,他能夠吃到好吃的零嘴,瞧見許多好玩的玩意……
這騎馬的技術來自於他腦海中另一個人的記憶。
關於那段人生經歷,他能清楚記得的不多,只是,那個人會的一些技能,知曉的一些見識,他這具身體完全繼承了下來,就像他繼承了少年劉復的情感一般,兩者都成為了他身體的本能,徹底地融合在了一起。
劉復是他,那個人也是他……
用佛家的說法,少年劉復是他的今生,而腦海中的另一個人則應該是他的前世。
太陽出來了,陽光落在人身上,卻不能讓人暖和幾分。道路右側出現了一片樹林,樹梢上面掛着一層細雪,樹的下半部仍然鬱鬱蔥蔥,綠得耀眼。一隻蒼鷹從林間飛起,在隊伍的上空盤旋了一圈,迎着陽光,展翅向東方飛去,很快便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不見。
劉復和趙亮並駕齊驅,落在了隊伍的最後,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相談甚歡。
趙亮如此話多,純屬性格使然,劉復之所以滔滔不絕,則是為了討好對方,順便了解一下對方的底細,以及周遭的環境。
趙亮比劉復大了好幾歲,在交談中卻是劉復居於主導地位,不自不覺便將自己這邊的底細泄了個精光。
他們現在身處在青州地界,具體所在的地方便是趙亮也搞不清楚,他們所去的地方便是劉復他們當初的目的地,平原縣。
被劉復殺掉的刀疤六也是涿郡人,他和劉復的母親娘家是一個村的,當初,黃巾軍席捲涿郡,刀疤六和劉復一家都被裹挾進了黃巾軍中,離亂中,劉復失去了奶奶,在刀疤六的衛護下,他們母子好歹活了下來。不過,前個月,刀疤六所在的那股黃巾軍吃了敗仗,被官軍打散了,他們聽說平原縣的國相大人是大大的好人,不僅不會派兵趕走流民,甚至會開倉放糧,賑濟他們這些災民。於是,三人準備前往平原縣求生,由於道路不熟,途中迷失了方向,吃光了所有的乾糧,才發生了破廟的那一幕。
這隻隊伍隸屬於青州刺史田楷麾下,此番前往平原乃是受了田大人之命,至於究竟所為何事,因為是軍事機密,趙亮再是大嘴巴也不會向劉復透露半分。
只是,劉復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他們雖然是青州刺史的部下,口音卻是冀州口音,稍一詢問,趙亮就解開了他的疑問。
當初,公孫瓚攻打冀州與袁紹交鋒,那時,袁紹才從韓馥手中接過冀州,自身立足未穩,因此,一交戰便節節後退,冀州北部皆被公孫瓚佔領,他們的家鄉也歸於了公孫瓚。在這樣的背景下,這隻由鄉黨和同族組成的隊伍就在白袍將軍的帶領下投了公孫瓚。不過,因為他們是冀州人,因此得不到公孫瓚的信任和重用,很快被公孫瓚調撥到了青州刺史田楷麾下效力,在青州與袁紹長子袁譚作戰。
談到家鄉冀州,趙亮止住了話頭,他向西北方望去,眼神恍惚起來。
這時,一群雀鳥從前方的林子飛騰起來,鳴叫着向從隊伍的上方飛過,就像是有人往天空撒了一把沙子。
隊伍停下了前進,兩名斥候從前方打馬飛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