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俞岱岩5
換了稱呼,就彷彿真的拉近了一些距離。雖然俞三俠看起來還是拒人千里之外,但張怡卻是毫不懼怕的。只要不執意趕她走,冷漠算什麼?砸東西罵髒話的都伺候過了,還怕這個?
張怡看得很開,卻也是經過剛剛一番對話了解到俞三俠並不是難以靠近的人。前世的時代不好說,小說里,那些真正行走江湖,鋤強扶弱的大俠,大概都有一顆熱情純善的心。
灌完了心靈雞湯,張怡從心理問題上轉過來,重新解決身體上的問題。手掌順着手骨下滑,一邊動作,一邊看俞岱岩的臉色。
雖然是蠟黃青黑看不清顏色,但五官的輕微移動還是沒看出人的心情的。
挪到手臂,俞三俠面無表情。挪到斷裂的手骨,俞三俠仍然沒有表情。定定瞧着她,像是生怕她做出什麼超過男女大防的舉動。
張怡自然不會做什麼的,她的目的只是保命,留下來,對俞三俠……說實話,這麼一個四肢扭得不正常,臉色也難看得可怕的男人,除非是情根深種,否則哪個女人會想要做什麼?
半天不見俞三俠情緒波動,張怡就有點慌了,“沒感覺嗎?不至於呀。”
聽她說話,俞三俠才皺着眉頭,聲音微柔,雖時命不濟,但仍可看出曾經的英雄豪邁。“碰到關節處會疼,但折骨的過程都清醒歷過了,這點子疼我就沒說。”
又疑惑,“張姑娘懂醫?”
張怡搖搖頭,對於俞三俠依舊稱自己張姑娘也無能為力。不過怡妹之稱也太親近,一時之間,真說出來,她也不會習慣。
“在家裏聽說了三哥的事,叫大哥尋着看了許多醫術,又問過不少大夫。只了解個初步罷了……”她說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舉止仍是大方的。
俞岱岩眼中一動,少了幾分拘謹冷淡。任誰聽到別人為自己的事花費了那麼些心思,也會憑添許多好感的。
他有這種改變,張怡的目的也就達成一半了。又帶着羞,滿目誠懇,“我在家時並無照顧旁人的經驗,但母親說了,出嫁從夫,那些事都要學的。若有什麼做的不到位,弄疼了你,三哥也別忍着,直接說我就可。”
俞岱岩本不願答應,可看着女子誠意十足,又隱隱帶着許多忐忑。想到她本是大家小姐,如今卻孤身一人上山,要嫁給自己這麼一個無用的殘廢。自己若是拒絕得太過,不免害她在山上更為難過,也辜負了人家一番苦心。心下一軟,低聲應了。
見他配合,張怡又是笑的甜美。帶着一些喜悅,一些崇敬,一些忐忑嬌羞。不由感嘆這張家姑娘單純。若換了江湖女子,只怕聽了自己的消息就要解除婚約了,哪裏還像她這般用心為他?又想到她之前烈性之舉,思忖自己要能好,定會好好對她。若好不了,也要為她另擇良人才是。
這俞三俠方殘廢不久,對江湖上的靈藥名醫尚存一份能夠治癒的希望。此時的他卻不知道自己會以這種模樣存活,直到25年後才有機會重新站起來。
因為有了現在的問答,等到清風明月送來俞岱岩的晚飯時,張怡就理直氣壯地接過飯食承擔了喂飯的責任。
她喂飯的技能熟練,又會觀察病人的臉色,比之平日清風明月做事時湯湯水水撒一身,最後還要尷尬的換衣服擦身等好了太多。
正因如此,自身殘后不喜進食的俞岱岩今天倒是多吃了不少。反而張怡,真正嘗到那寡淡得幾乎沒什麼油鹽的飯菜時,對武當山的弟子們同情不已。不由得感嘆,到底是習武的人,吃這樣的飯食也能長得人高馬大的。
填飽了肚子,張怡又引着俞岱岩說些內功穴道,江湖趣事。她態度自然得很,時而大笑,時而拍掌,時而擔憂不已,時而嗔怒對某些惡事憤恨難言。而至始至終不變的,是對待俞岱岩一視同仁的平常態度。
不像武當的師兄弟待他那樣小心,生怕一個不慎就傷了他的心,每次見到都愁容滿面。張怡是笑着的,帶着點少女對俠士的崇拜,對江湖的嚮往。
他愈來愈放鬆,眉宇間的陰霾也舒展了許多。
這樣的和樂一直持續到晚上,俞岱岩對張怡試圖為他擦身的舉動堅決不從。張怡最後無法,只能把房間還給清風明月,自己也尋地方去洗漱了。
然而這一次的退步,就意味着下一次的絕不退讓。擰着脖子,張怡咬死了絕對不去別的客房休息,非得留在俞岱岩的屋子。
“三俠執意趕我出去,叫我在武當山上如何自處。”
不論俞岱岩怎麼勸,張怡就這麼一句。再逼得狠了,就紅着眼睛看着他,眼底一片決絕不屈。
對着那雙眼睛,俞岱岩最終還是狼狽屈服了。他實在不懂張怡為何這樣堅決,她明明有父母親人,有更好的選擇。為何卻彷彿孑然一身走在絕路,除了抓住他,別無其他生存之路?
夜幕已深,房內空氣又濕又悶。俞岱岩平躺在床鋪上,蓋着薄被,遲遲不能入睡。
身畔躺着個柔弱的女人。她着身體,背對他。呼吸聲輕輕柔柔,幾不可聞。腦後青絲披散下來,有幾縷留在他身側。髮絲上有淡淡的清香,讓他想起了山谷里清雅的水仙。
書香之門的女子就彷彿藤蔓上開的粉白的花,在風雨下毫無反抗之力,柔弱地只能抱緊了寄生的樹榦才能爭取一絲生機。他甚至不敢對她說什麼重話,生怕話語太沉,壓壞了女人嬌小單薄的肩。
俞三俠夜視能力極好,縱使不故意去看,眼角的餘光卻不經意地瞥到了女子彎曲的後背曲線。她弓着背,蜷着膝蓋,脖頸到背部是很好看的弧形。像個極其沒有安全感的孩子。
她……還不到二十歲吧。俞岱岩突然想到,他名義上的小妻子才十八十九,而他已經快三十了。
這麼年輕的小姑娘,只看年齡幾乎可以做他的晚輩,哪裏就能成為支撐起一個家的女人了呢?可世情就是如此,若不是前一個未婚夫早逝,她十五歲就該嫁人了。那些普通門第的女子,能找到門當戶對,年紀相仿的固然好,找不到,年紀大一點也會疼人。張老爺當初就是這般考量的,重要的在於武當這個大門派有能力在亂世護住一個張家。
她是帶着任務來的?被家人逼迫,所以才這樣不安?俞岱岩模糊地在心裏為張怡的忐忑找了個借口。
夜涼了,關節處輕微的疼驟然加重,讓他不禁回想起了昏睡時一處處骨骼被折斷的痛楚。他心中又恨,是報仇的恨支撐着他對治癒抱有期待,他想要報仇。
他俞岱岩自認在屠龍刀一事上無愧於心,這是個害人的東西,他無心爭奪。可世人貪婪,那層出不窮的追殺,那船夫和藏在船艙里朝他射出蚊須針的人。若沒有那暗器使他昏睡,他又怎會身臨大難無知無覺?
一點一點的感受到經脈斷裂,骨頭粉碎的痛,明明心中在怒吼,身體卻動不得一分一毫。只能眼睜睜看着兇手行兇,離去。那是怎樣的痛,怎樣的恨?又是何等的絕望?還不如直接一刀了結性命,來的爽快。
“很疼嗎?”低低的嗓音輕輕柔柔地傳進他耳中,朦朧間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坐到他身旁,伸手緩緩按摩他的手臂。
那雙手又柔又軟,力度開始有些輕。身體因為疼痛,麻木的沒有感覺。一點點推拿,麻木漸漸散去,會疼,然後又變成了暢通和舒適。手骨,指節,手臂,大腿,足踝……伴隨着那一絲絲入骨的馨香,疼痛的後勁上來,拉着俞三俠陷入沉睡。
黑暗中,女子摸索着重新躺下。她蜷縮着身體,離男人遠遠地,不碰到一點。過了好久又翻過身,扯住男人的衣角。
張怡厭惡男人,可不知怎麼的,俞三俠身上的藥味卻很讓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