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俞岱岩6
也不知是不是張怡的錯覺,那一夜之後,兩人間竟然真的多了些脈脈溫情。雖然還稱不上夫妻,但也有了些兄妹的默契。
她要求不高,管他是夫妻還是兄妹都好,只要能留在山上平穩度日就好。因此以後的行動便守禮了許多,喂飯等小事不假人手,再親密一些的也不去觸碰。在俞岱岩屋裏過了一夜,後來在他的堅持下還是乖乖搬去了外間。
張怡真正將自己做成了俞岱岩的標準護理,先是說服了張三丰,用夾板固定俞岱岩斷裂的骨骼,以免骨頭錯位長歪。又全包了俞岱岩的食譜,從自己的嫁妝里拿銀子改善伙食,做的多的就分給年輕弟子,或者給張三丰等人送去。
不得不提,武當山上清淡的伙食實在不利於病人養身,更不利於少年成長發育。這一山頭,上至武當七俠,下至四五歲的小弟子,竟有半數是長輩們從山下撿來的。除了感嘆武當俠士的仁心,也該清楚這門派財政有多麼貧匱了。至於後世的武當金頂等,大都是明朝後修建,在蒙古人當朝之時,還是很窮的。
正如張怡自己所說,她敬仰欽佩這些正義俠士,對生活在底層黑暗中的人感同身受。老天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她做不了太多,只能竭盡所能的對這些人有一點點支持。那些錢財對她而言只能放在盒子裏看看,拿出去了卻能換來少年們臉上的笑和強健的身體,還有武當對張府的庇護,何樂不為?
就這麼過了半年,酷暑已經過去,張怡的護理工作終於可以稍稍鬆一口氣。她每日裏都要給俞岱岩按摩四肢,防止肌肉萎縮,每日裏一番運動下來汗流不止。又要拆解夾板,查看骨骼癒合的情況,一旦有了偏差,又要馬上調整。再加上熱天心情煩躁,又沒什麼食慾,光營養食譜的研究就讓她愁白了幾根頭髮。
索性夏天終於過去,夾板也差不多可以去了。趁着秋高氣爽,張怡獻寶一般拿出自己自己研究了半年才弄出來的簡易輪椅,趁着秋高氣爽,將死宅的俞三俠推出去散步。
這半年來張怡為小弟子們改善伙食,又時常請他們吃糖果,講一些自己曾經讀過的故事。她原本性子活潑放得開,苦練過一段日子的跑酷,又知道不少男孩子的小遊戲,在武當弟子的眼裏,又像是母親,又像是姐姐,竟比俞岱岩等幾個師叔還要親近。
走到練武場,不少休息的弟子眼尖,見她來了都紛紛跑過來叫“姐姐”。卻是張怡不喜弟子們將自己叫的太老,才這般要求了。
她往日總叫這些弟子們不要拘束,故而雖頂着個三師叔母的名頭,這些弟子也不怕她,遠遠地叫着怡姐姐,又想過來與她玩耍要糖吃。蓋因往日這般已成了習慣,張怡乍一聽還習慣性的朝他們招手,餘光突然瞥見俞三俠,動作一下子就僵住了。局促地收回胳膊,對着俞三俠那張正氣嚴肅的臉,好似犯了大錯,怎麼擺都不自在。
有心解釋,卻不知怎麼開口。難不成實話告訴他,自己覺得三師叔母這類稱呼太老了?
這半年來俞岱岩日日勤修不輟,又有張怡每日讀些道家經典,對武當內功理解更深,內力修為一日千里,有些見解連張三丰也感嘆其“生死走一回,資質悟性宛若新生,倒是福氣了”。
而與武功一同改變的就是俞岱岩的性格,許是病魔疼痛的折磨,俞岱岩原本豪爽大氣,不拘小節,這半年來卻愈發淡漠,喜怒不形於色。平日裏只冷着一張臉,那雙黑黝黝的眼睛瞧着你,直讓你禁不住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麼。許多時候,就連日日與他說話最多的張怡也不知曉他腦子裏在想些什麼,現在是什麼樣的情緒。
反倒是張怡,日日聽俞三俠講學內功道學,聽他輕描淡寫地說些江湖經歷,不禁真的對他升起滿腔的敬意,又有些對待講學老師的尊重。
又曾有幾日陰雨連綿,難得的涼爽。張怡為他按摩,見他手心額頭不斷發汗,心生疑惑。細細追問,才知他骨頭關節因連日陰雨潮濕,疼痛得厲害。張怡那時又氣又憐,再三囑咐他日後有什麼一定要說出來,但往後再有陰雨日子俞岱岩淡着一張臉不說,張怡也默默記着,每到雨天必定在屋裏燒個火盆,將床鋪衣物烤乾才了事。經此一事,張怡對俞三俠當真有敬有憐,防着他隱忍不說時又好似母親監管兒子不聽話,你來我往,真是哭笑不得。
扯得遠了。卻說此刻俞三俠仍是板著臉,不露分毫情緒。一張冷臉遠遠就嚇住了聚過來的少年們,乖巧地隔了幾步停下,口稱“三師叔”“三師伯”。
這些跑得快的弟子們都有十三四歲了,練武的長得快,站在那兒可比坐在輪椅上的俞岱岩要高得多。可現在也一個個鵪鶉似的垂着頭,反倒襯坐得較矮的俞岱岩更加威嚴。
俞岱岩便冷着臉訓道,“爾等身為我武當弟子,不思苦練,反倒尋機偷懶耍滑,面見長輩無大無小。莫非是覺得自己練得太好了,也一一比劃出來,讓我瞧瞧。”
一排少年面面相覷,邊上的一個望着張怡,又是眨眼,又是做口型,向她求救。張怡倒想幫忙,但她自己也心虛,俞岱岩又是她的“大腿”,且敬且惜,哪敢開口求情。只在後頭指指俞岱岩,連連擺手。
這點小動作哪裏瞞得過俞岱岩的眼睛,眸光一閃,冷冷道,“開陽,從你開始。”
衝著張怡使眼色的少年頓時一僵,苦着臉前進兩步,開始打拳。
俞岱岩淡淡瞧着,一連串的點評卻毫不留情。
“肩要平。”
“左腿再進半步。”
“儘是錯漏,重來。”
直將一眾弟子訓得愁眉苦臉,後悔萬分。張怡看着那些弟子的慘狀,同情之餘,自己也忍不住想偷溜。悄無聲息地鬆開手,退了兩步,轉身欲走。忽聽耳旁淡淡一聲,“去哪兒?”
身子一頓,滿懷糾結的轉頭,剛剛那說話的人卻只給了她一個後腦勺,於是繼續對着男人的後腦勺糾結,到底是讓她跑,還是不讓呢?
等了半天,才等來俞三俠一句“去吧,莫走遠了”。心下一松,很沒義氣地轉身走了。留下一眾少年,對着女子依舊裊娜的背影,羨慕不已。
張怡雖走了,俞岱岩的餘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女子的所在。見她在練武場上一路走去,打招呼的弟子不知凡幾,更有幾人聚在她身邊,嬉笑逗樂,她也大方地撒了一把糖果出去,惹得年幼的弟子們圍得更歡了。
指點弟子突然變得不那麼有意思了,忽略心裏淺淺的酸意,俞岱岩寥寥幾句打發了剩下的弟子。獨自坐在那兒,四肢雖無力,脊樑卻筆直如標槍。遠遠看着,只剩一身孤寂。
“在看什麼?”一人悄無聲息地站到他身後,俞岱岩卻沒有任何驚訝之色,彷彿親眼看着他過來一般。來人不禁讚歎,“三弟的內力愈發深厚了,假以時日,必將在我之上,只遜於師父。”
俞岱岩轉頭淺笑“大師兄說得什麼話,岱岩每日無事可做,只能勤修內力,大師兄還要操心門派事務,耽誤了修行也無可厚非。”
宋遠橋見他模樣,談吐無可挑剔。比之過去,不知文雅了多少。長久一嘆,“三弟變了許多。”
俞岱岩斂了笑容,目光又遙遙地看了眼遠處的女子,她身姿看着嬌弱,笑容卻明媚燦爛,彷彿能驅散他一身的沉鬱。這個女人,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溫柔淺笑,看似和善,實則疏離,從未這般明媚。只有在自己身體不適時,才會真情流露表現出絕對的心疼憐惜。
於是驀然道,“大師兄該是懂我的。”
那初初萌芽的男女之情,自種子時就是畸形殘缺的。飛來橫禍,斷了他的江湖,也斷了他的情愛。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宋遠橋也看張怡,手中用力,幾乎要把那后推的把手摺斷。“我真不知該謝她,還是該厭她。”
謝她的悉心照料,給了俞岱岩希望。可與之對等的,她也使俞岱岩絕望,讓他直性爽朗的三弟日日煎熬,再不復以往模樣。
又道,“江湖兒女當快意恩仇,猶猶豫豫,這般可不像你原來說一不二的作風。”
俞岱岩便笑道,“師兄也說是岱岩原來的作風了。”無所顧慮,自然快意。牽挂太深,哪裏還能那樣輕巧?
宋遠橋搖搖頭,同樣是笑,卻無奈得很,推着俞岱岩往回走,見山路蜿蜒,樹木茂密,將道觀屋社都遮掩得若隱若現,胸中開闊了些許。想到張怡這半年來做的事,還是有些惋惜,排開俞岱岩的因素,他倒是真的覺得這個三弟妹不錯。試圖再勸,“你都不曾努力過,哪怕開口問問也不定能成呢。我看三弟妹對你是極好的。”
“換了旁人,她也會做的很好。我這輩子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已是渺茫,何必做她的枷鎖,束縛她一生呢?”
宋遠橋反駁,“可你們已有夫妻的名分了。”
“有名無實罷了,大師兄若有心,且幫着尋覓個良人罷,只當是我的妹子了。”俞岱岩說的雲淡風輕,宋遠橋卻聽得臉色一沉。
“你決定好了?當初她可是說過,寧可撞死也要在墓上刻俞家婦的。”
“昨日的想法並不代表了來日的想法。她只是為名聲所縛,又想借武當之勢保全張家而已。”
“莫非她對你無情?”宋遠橋眉頭一皺,想到張怡平日裏做的事,可不像要與俞三俠撇開關係的樣子。
“有情,卻不是男女之情。”臉色微暗,嘆道,“我亦只是視之如妹,她叫我一聲三哥,我自然要為她謀划。”
“當真?三弟確定你只是視之如妹?”
“合該如此。”這一遍,彷彿放下了什麼,俞岱岩回答的理所當然。
宋遠橋無奈,話語聲中充滿了嘆息,“當局者迷,只怕你來日後悔。也罷,若你認為這樣對她好,我也只好去做那個惡人了。”
日暮漸臨,張怡遠遠瞧着宋遠橋將俞岱岩推走的影子思考。到底是追上去,還是不追呢?總覺得似乎自己該做的事被別人搶了一般……算了,他們師兄弟單獨相處的時間已經很少,何必上去當個電燈泡。
狠狠甩頭,張怡卻沒料到,只因自己這片刻猶豫,叫宋俞二人三言兩語就推翻了自己半年的苦心經營,叫她在山上安穩度日的夢想幾近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