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門
周大娘說的多是實話,年方十七了還沒人上門提親的姑娘家鮮少。她蘇一生得好,靡顏膩理,腰肢纖細,裹在粗衣布裙里端看着也是個玲瓏美人兒,壞就壞在沒爹沒娘又練過把式這事上。周大娘替她想得周全,卻是勁兒使錯了地方。
她收了口氣,“大娘真掛心我,也別生搭着我和安良,實在相差甚遠,挨不上。倒不如,您給我四下留心。有合適的,您就屈尊給我當回媒婆。相上了,都是大娘的功德,免了我的不幸。也不需多出息,踏實能幹,知道心疼老婆孩子,足夠了。”
“你要是跟安良攢着一口氣,那可真沒必要。偏生跟自個兒過去,圖什麼?安良不比其他個好些?”周大娘看蘇一仍是在婚事上打背口,死不下心還是力勸。她是好心,總覺得自個兒家裏的,不能讓蘇一受了委屈。他兒子周安良又是有學識有相貌的,比那些個田裏幹活鋪里打雜的粗人好了不知多少,怎麼要挑揀別個?以她的處境,也挑揀不出好的,多是旁人揀剩下的。
蘇一把周大娘手裏的棉袍接過來繼續壓邊兒,“大娘我也跟您亮個底兒,話說得直您別往心裏頭去。您和我爺爺一樣,只當我是攢着一口氣和安良拌嘴,說的都是話攆話攆出來的氣話,卻不是。不怕您心裏頭刻薄我不自量,掂不清自個兒幾斤幾兩,我是真看不上您兒子。咱們一院兒里十幾年,誰是什麼樣哪裏需得旁人過話?大娘您常年做些豆腐買賣,安良搭過手幫過您一把?怕是一粒豆子也沒磨過,那石磨怎麼使的都不知道。安心倒是幫,可也是得空能躲就躲了。您性子剛強,頂下那片天兒來,倒叫他們兩個不知甘苦。依他們的作性,當真得配個生活如意些的人,大不是我這樣兒的。我也不想配安良那樣兒的,若是一輩子考不上,到頭來只是個廢物秀才,怎麼過活?我是沒人瞧得上,沒人愛娶的,但也不想隨意湊合了。這事兒湊合不來,一輩子呢。搭進去了,可就回不了頭了。”
周大娘臉色變了幾變,笑掛在嘴角直往下掉,好一陣才收住。這事勸不得了,只好說,“你這麼說我也就明白了,是我淡吃蘿蔔閑操心,瞎忙活一場。旁的不多說了,趕明兒我出去扒聽扒聽,有合適的給你說和。安良那邊兒,也再看吧。他是不愁的,好歹是個生員。”
蘇一把手裏的灰線繞幾匝在食指上打了個結,低頭咬斷線頭,撐手拽了拽袍面兒,“他嘴裏一直說叨沈家三小姐,莫不是快有準信兒了?”
“這個不可胡說。”周大娘忙擺手,“尋常姑娘家,安良沒有配不上的。但要說這沈家,還真不敢肖想。說出去叫人笑話,可不是癩蛤-蟆窩坑裏做夢么?人家那是什麼家世,能瞧上咱們這樣兒的平頭百姓?便是他家三小姐有意,沈老爺和沈夫人也定然不會應了這一宗。”
周安良難娶沈家沈三小姐與蘇一處境不好嫁是一樣兒的,都是世人束出來的世俗條框。沈家老爺是渭州太守,沈家更是世代官宦。渭州除下咸安王府,也就數沈家權力地位最高,尋常百姓只能翹首望望,哪還敢肖想人家綉樓里的小姐。周安良常掛在嘴上說,沒少受人譏諷。到底蘇一不甚關心,從不論這些個。現周大娘這麼說,她不順也不駁,掖下袍子說:“天兒也不早了,明兒還得早起,大娘回去歇息吧。”
“是該走了。”周大娘起身,吸氣收腹,“回頭相着合適的,我告訴你。”
“誒。”蘇一把袍子擱到身側,起身要送,周大娘回身叫她免了,自出屋去。到得外頭,蘇太公從正堂里出來,披着一件敞口大褂,壓着聲兒過來問:“如何?”
周大娘擺手,“罷了,從此咱不提這一宗。”
蘇太公閉氣,抬手拉了拉身上的大褂,知道這事兒是沒成。蘇一性子犟他知道,拿定了主意別人勸也無用。他心裏覺着可惜,怕是再尋摸不到周安良這樣兒的,再找也定是些殘次品,可惜了她孫女兒的好模樣。再拖下去,可不就成了老姑娘。老姑娘要招人笑話,一輩子在人眼裏不像個人。
周大娘看蘇太公怏怏,低嗓兒勸他,“您別上火,我四下留意着,有好的,我給一一說。”
蘇太公嘆氣,“罷了,隨她。”說著轉身進了正堂。藏青背影在夜色里顫顫巍巍,顯得格外蒼涼。人老了,越發想兒女雙全兒孫滿堂,而他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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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輕薄,染着濕涼之氣。夜色尚退得不幹凈,透着些冥藍。
蘇一就着公雞晨鳴起床,抄把涼水凈面,一個激靈醒個徹底。她拿巾櫛子擦臉,伸頭往院裏瞧,周大娘挑了兩擔豆腐出門,叮叮噹噹一陣碎響。
她洗了臉出去潑水,蘇太公正從正堂里出來,手裏提拉把平刃兒大刀,噔地紮下馬步耍將起來。蘇一抱着空盆子過去,“爺爺,吃點什麼?”
“你往鋪子裏去吧,我自個兒出去尋摸。燒餅油條大肉包子,豆漿米粥胡辣湯,還能沒吃的?”蘇太公繼續耍刀,全不把昨兒的事放心上一樣。卻是放了也沒用,只好放寬了心過他閑人日子。吃了早點柳樹下瞧人下棋,一瞧半晌,日子都是這麼過的。
蘇一自個兒去鋪子,慣常走的道兒往南大街上去。因着昨晚的事,再是不敢往那王府靠近半步的。她們命賤,人不擱眼裏,自己得當回事守着。
到了南大街,自掏腰包吃碗燙麵,啃倆包子,到鋪子裏幹活。陶家金銀鋪從前不收外徒,雖沒有嚴令定規,到底一直這麼傳下來的。也就到蘇一這兒,陶師傅與蘇太公交好,抹不開面子,才鬆口收了她。心下想着權當收個打雜的,壓根兒沒指望她什麼。這世道,誰指望一個女娃頂事情?
陶師傅除了帶蘇一這個徒弟,自然還有親兒子陶小祝。陶小祝大蘇一一歲,今年十八,手藝是打小學起的,甭管花絲還是鏨刻,都是有模有樣,大有派頭。蘇一叫他一聲師哥,從他處學的東西也不少,算沒白叫了。
鋪子裏總共三人,日子長了也就自然分下工來。陶師傅帶着陶小祝做首飾,蘇一常常分-身於洒掃、擦窗抹地、買飯送貨跑跑腿兒這種事。閑下來,才能跟陶師傅學些鏨刻、玉雕、花絲等手藝。至於燒藍和點翠,這麼些年都是從旁打雜,到如今也沒自個兒上手做過。陶師傅對她不上心,也是沒法兒的事。
而蘇一做的跑腿活計,通常也都是尋常人家。但凡是有些家世的,也都輪不到她送去。那種見世面的好事兒,從來都是陶師傅親自出馬,身邊兒帶着陶小祝,把她一個人丟店裏看鋪子。
今兒陶師傅來得遲,蘇一到鋪子裏只有陶小祝。他弓腰坐在桌邊兒,徒手捏一刻刀,穩穩噹噹片着手裏的團玉。蘇一與他打聲招呼,開始洒掃的活計,罷了又兌盆水來擦櫃枱。
蘇一想着陶小祝見過的世面多,一邊擰着花陶盆里的巾櫛子一邊問他:“師哥你去過咸安王府沒?”
陶小祝頭也不抬,“你有腦子就自個兒先琢磨琢磨,沒有我就給你說道說道。”
這麼些年,蘇一早習慣下了陶小祝對她的說話腔調,總是三言兩語離不開一個蠢字。她急了的時候不叫他師哥,叫的也不是陶小祝。仔細了耳朵聽,那是陶小豬,她說:“常罵別個蠢的,多半自個兒就是頭豬。”
陶小祝看她不出聲,抬眼瞧了她一下,“我給你說道說道吧。”說罷低下頭,“咸安王爺那是曾經朝中的十三王爺,當今聖上的親弟弟。聖上登基后,就分封了咸安王爺在此。你順着根兒想,京城裏來的,宮廷琉璃殿裏長大的,豈能平常?王府里吃的用的,那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都是皇家御用的,跟下面的世家大家還不一樣。你像沈家,太太小姐們沒少在咱們鋪子裏定東西,王府里卻從未定過。咱們這些民間小鋪子,自然入不了他們那些人的眼。”
蘇一想了想,把手裏用過的巾櫛子抖落開,找地兒掛起來,“也就是說,你也沒入過王府。”
“還有些腦子。”陶小祝壓下刻刀,剜出玉泥。
“那你口說的那些,豈不都是胡謅?”蘇一還沒出聲,先給別人截了話兒,“又沒見過,怎麼知道王府不同別家,吃的用的從來都是皇家的東西?”?這話也正是蘇一要問的,她轉頭去瞧,見一金絲錦袍粉面小爺進了鋪子。
蘇一暗忖這人面熟,招呼了進來,引到黃梨木交椅上坐下,這才想起他是昨晚那個王府侍衛小白。到底沒交情,一時也擺不出近乎的表情來,只好當尋常客人一般待着了。
陶小祝聽那話卻有些不悅,如何隨便進來一位就能拿話懟他?他停下手中刻刀,抬起頭來,“你說我胡謅,那6你倒說句不是胡謅的來。”
小白一笑,“渭州離京城甚遠,足有一千里地,王府如何時時得那邊兒東西供應?宮裏的皇子與分了家的王爺不同,自立了門戶,與尋常大家倒沒什麼區別了。出門入的就是市井,還想怎麼端着清高樣子?王府里從來沒定過這裏的東西,那是因着王府里沒有女主子,王爺自個兒又不愛這一套,自然不來。”
陶小祝冷笑,“咸安王爺是你家的,還是你是王爺肚子裏的蛔蟲?”
蘇一怕陶小祝因一時口舌意氣得罪了人,忙朝他使眼色。哪知他是不靈光的,反叱她一句,“你擠眉弄眼的做什麼樣子?”
蘇一閉氣,別說他是王府侍衛,就是尋常客人也不該這麼得罪。她只好拉了陶小祝到一邊兒咬耳根,“我識得他,他是咸安王府的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