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逼婚
蘇一深知周安良的性子,懟他是尋常事,他不敢出來當著面兒計較。打從小他就是擔不起事的人,只能暗地裏耍嘴皮子威風。之於評頭論足,都是一套兒一套兒的。后因滿腹文識,罵起人來時比碎嘴的婦人還刻毒些。這種人陰賤,打殘了也不可惜。但蘇一懶得多與他較真,一院兒里長大的,她與周大娘還交着好,總要給她幾分薄面。
她領着小白繞到院前,果見得蘇太公候在門上。他岔腿躬身坐在一矮杌上,嘴裏叼着旱煙,煙斗里的火星兒在暗夜裏明滅跳閃。見得蘇一的身影,忙就夾下煙鬥起了身,“是一一罷?怎麼回來這麼晚?”見蘇一後頭還跟個人,又問,“這位是……”
沒等蘇一出聲,小白自己先說:“是咸安王府的侍衛,見過太公。人我送到了,不耽擱您休息,這就回了。”說罷施了一禮,轉身便去了。蘇太公連句禮讓客套的話都不及說,只見紅袍一角在巷口打了個翻兒,人就消失在了巷道里。
蘇太公有些木,把禿嚕到嘴邊兒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把煙斗擱嘴裏砸吧了兩口,彎腰去拾杌子,“怎麼招惹上咸安王府的人?那是咱們渭州城裏的頭等人物,如何他的侍衛會送你回來?”
“撞了個誤會,沒大事兒。”蘇一伸手去接蘇太公手裏的杌子,滿懷裏抱着,隨他進院子,“今兒鋪子裏耽擱了,回得晚,就想抄個小道兒回來。哪知掉他們鋪的坑裏了,當我是賊呢。提我見侍衛總管,聽下我的解釋,說是抓錯了人,就送我回來了。”
蘇一操着極為尋常的語氣,蘇太公卻仍從音縫兒里聽出了兇險。他頓下步子,回身叱她糊塗,“王府是留着給咱們抄道兒的地界?今兒你運氣足,刀口上擦一遭手腳不缺地回來了。但凡有個閃失,缺了哪一處,我把自個兒胳膊腿兒撅折了也不能下頭見你爹娘去。”
蘇一知道他訓起人來總沒個完,直用杌子拱他的腰,往屋裏推,“我有譜兒,您說的這,不能夠。倒是您,早囑咐了不必院外頭等我,如何還是不聽?便是門前到草堂,也不過三五步,在屋裏等着是一樣兒的。如今天寒,冷風裏涮過,腿腳又該不利索了。幸而還是練把式的,否則不定多少癥候呢。”
話在嘴裏像彈豆子,蘇一一面說叨一面進屋點上油燈。手卷喇叭護着火苗兒,再套上燈罩子。屋裏膨起亮色,能見着木樑上的斑斑回紋。她回身卷了袖子去揭鍋蓋,想着生火做些什麼吃的。未及想明,門外響起周大娘的聲音。
周大娘一身灰衣,抬手撫了撫碎花藍巾子裹的側邊兒髮髻,進屋擱下手裏的柳枝籃子,說:“才剛叫太公對面吃去,他非說要等你回來。給你們溫着呢,坐下趕緊吃。一一累一天了,別忙活了。”
蘇一撂下手裏的鍋蓋,拉下袖子來桌邊,“才剛吵過,您又給我們送吃的,安良和安心少不得又得嘮叨您胳膊肘子往咱家拐,讓您難做人。”兩家關係微妙,已是老久的事了。難為周大娘還一直幫襯她和蘇太公,兩邊圓和。
“千金難買我樂意。”周大娘一面把籃子裏的米粥小菜往外拿一面說,“他們沒受過一天艱苦,全仗我頂着頭上一方天,哪裏知道甘苦。一一你也甭跟安良計較,他就那性子,打小你就知道。話說過了,你當他放屁,管他哪頭出來的。”
蘇一沿桌邊坐下,知道周大娘這話說得實誠。她男人死得早,寡婦失業的沒有靠頭。家裏窮極賣了房子,得虧蘇一爹娘搭了把手,給了三間小屋住着。平日裏也見不得她艱難,多少幫襯些。用蘇一爹的話,鄉里鄉親的,總不能眼看着她一家跳白水河去。這事不好,喪良心。
蘇家的這份恩情,在周大娘心裏打了烙,從來也沒忘記過。如今還住着人家的三間房舍,但凡心裏有血還熱的,也都不能忘了,怕雨地里引雷劈,給人留話把兒,被人戳一輩子的脊梁骨。
給蘇太公和蘇一擺下吃的,周大娘就要回去。半腳踏出了門框子,又回頭叫一一,“擱陣子我過來,大娘有話跟你說。”
蘇一瞧她的臉,燈光下明着一半兒,眼神兒卻在她爺爺蘇太公那一處——兩人遞了個眼色。她晃了晃眸子應下,心裏忖着應是剛才在窗外聽到的事。這事兒還含糊着,自然要說的。周大娘中意她,總想要她做兒媳,這心思還沒了呢。瞧這情形,應是她和蘇太公合計好了,前後當說客。
周大娘隱在院裏夜色中,蘇一回頭瞧蘇太公。他坐桌邊兒,正歪頭細心扣着煙斗。煙斗里有干灰,順着桌腿兒簌簌落成粉末子。扣乾淨了,又拾了巾子去擦,擦得桿兒鋥亮。
蘇一往他碗裏夾腌菜,等着他先出聲。不過聽他清了下嗓眼兒,就已經開了腔,“怎麼又跟安良磨牙吵吵?”
蘇一低頭喝粥,慢咽下去,“人家心氣兒高,瞧不上我做媳婦兒,說我沒皮沒臉賴着他。貶損了一通,又說我是打小沒娘管的,野着到大的。我生平沒什麼聽不得的,也就聽不得人說我沒爹教沒娘管。爺爺和大娘想撮合我和他,那是瞎子打蚊子,白費力氣。你們當咱們是兩小無猜混吵混鬧玩兒一樣,卻不是,我與周家那兄妹倆,是骨子裏的兩看相厭,就不是一道兒上的。”
蘇太公看蘇一先給自己掏了底,他倒不好說什麼了。咬了兩口咸疙瘩,嚼得筋骨不剩,方才出聲兒,“就沒一點可能?安良是個有出息的,考上秀才,鐮刀灣統共沒幾個。你嫁給他,算是佔了便宜,臉上光彩。若是再考上,得個一官半職,後半生也就無憂了。你大娘又護你,仍在咱們一院裏,橫豎不吃虧。”
蘇一置氣,“我就沒有一星兒好的,叫別人這麼嫌棄還做皮賴子。天下男人死絕了,如何非嫁他周安良?不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起他。他是什麼人,周大娘苦日子裏硬擠糖汁兒泡大的。爺爺您心裏明鏡兒似的,非把我往火坑裏推有什麼意思?不嫁左右我一個人,心裏頭快活。若是嫁了,豈有一時好日子過?不是他休了我,就是我手刃了他!”
蘇太公慣常不會撮合事兒,被蘇一這麼一說,話也不知從哪頭再挑起來說了。他擺了擺手,道先把飯吃了。這事兒他說不來,等着周大娘那處再來說和罷了。
蘇一備着話,飯後坐在床邊等周大娘,手裏縫一灰藍棉袍。棉花呲出了面料子,白白的一條搭在腿上。她心裏琢磨,要絕了周大娘的心思,往後再不提她和周安良的事才好。秀才如何,日子過不成,宰相也是個沒用的。
周大娘來的時候帶了塊巴掌大的豆腐,今晚上剛出鍋的,還蒸着熱氣。她徑直往灶上放着,打了帘子進屋來找蘇一。見她正低頭壓袍沿兒,忙過來伸手接,“給我罷,你也怪累的,回來還做這些個。要什麼跟我說,安心總能搭把手,回頭做好都給你。”
“這如何使得?”蘇一揉肩,“大娘找我什麼事,說了罷。”
周大娘把袍子掖在腿上,“我也就直說了,一一你和咱們安良的事,是大娘的主意。和你爺爺商量了,他也同意,就想定下。安良今年二十,你也老大不小十七了,辦了省心。依大娘的意思,最遲不拖過臘月。過了年,開春咱就是一家人。”
蘇一轉過頭,“大娘非得扭這個苦瓜,為何?你家安良是個出息的,娶我這樣兒的,您不委屈么?”
“歸了也就是個酸秀才。”周大娘不是不自豪,家裏出了只金公雞,興許還能飛上枝頭變作金鳳凰,誰家不擺譜?然她不在蘇一面前起架子,還想掃尾捎上她。嫁誰不是過日子,嫁到她周家最是齊全。有好日子,一塊兒過。
“這不見得。”蘇一卻說:“安良許是福大的,能中進士也未可知。大娘不必壓着他給我臉面,到底我不如他,說配不上也不算踩低我。我也不想嫁他,咱們平日裏如何您都瞧在眼裏。若是一屋裏睡覺,宅子也能盡數拆了去。安心也瞧我不上,明裡暗裏跟我較勁,必不能是一家人。”
周大娘抿聲兒,袍子擱在手心裏捻了捻,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瞧向蘇一,“有些話大娘說出來,你別怪大娘。大了不說,鐮刀灣地界上,有幾個十七八還未嫁人的姑娘?到如今,上門向太公來提親的有幾個?一個也沒有。因着什麼?一一你不着急,你爺爺着急,我是跟着上火。這世道難,沒爹沒娘的,正經人家都不想娶。總有那一套道理,怕是沒教養的,娶妻得娶賢不是?你又慣是會舞刀弄槍的,人都懼着你。大娘是看着你長大的,知道你的品性,不高看也不虛捧。嫁給安良,有我給你撐着腰,總比嫁去別處伺候刻薄老婆婆要強許多。受了委屈,回頭撐腰的娘家也沒有,怎麼生受?眼下這是你最好的路子,你怎麼不懂大娘的一片苦心?安良他不願意,又豈能做主?他不過跟我嘴硬兩句,到頭來還是聽我的。你聽大娘的話,別拖成了老姑娘。到時候,叫你爺爺的臉面往何處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