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心思
那閑坐在交椅上,被他呲噠了的是咸安王府的侍衛,這事兒說起來就尷尬了。陶小祝抬手戳了下自個兒的嘴角,硬牽了上去,回頭訕訕,“爺還是您見多識廣。”蘇一胳膊肘暗推他一下,他又上去招呼,鞍前馬後搭話兒,問:“爺您想看點什麼東西?”
逛店子遇上些熱情的賣主兒,總有些盛情難卻的意思,少不得要顧着對方的心意買點東西。小白定了一根銀簪和一對玉玦,才打發了陶小祝,得可說一句:“我自個兒逛逛。”
陶家金銀鋪不大,八尺來寬的店面子,轉個身跨兩步的橫距。要說逛,可真箇是沒什麼好看的。小白但看了兩眼,轉身瞧向早撂開他和陶小祝退到了一邊兒的蘇一。這會兒她正蹲身坐在矮杌上,提手握錘,深一下淺一下敲擊着身前楊木小几上的銀塊子。初升的陽光打進鋪子來,映得她膚色瑩白,並勾出修長的頸線。就這麼瞧了一眼,便不自覺多瞧了一陣。甚而連睫毛也看得清清楚楚了,微微抿唇的樣子可認真極了。原覺得姑娘家干不來這種事,這會兒瞧着倒也合眼。那銅錘碰擊銀子的“叮叮”的脆響,在耳邊來回逡盪,也悅耳了許多。
他自顧笑了一下,提了個杌子去蘇一對面兒坐下,說:“姑娘昨晚說的片子坊請我吃茶,可還作數?”
這話蘇一記得自己說過,那是站在白橋上,有清風以及白水河的流水可證。可這較真兒了說起來是客氣話,原做不得真的。不知他今兒這麼早過來,又這麼提起來,是什麼緣故。蘇一微愣,慢停下手裏的銅鎚子,抬眼瞧他,見他滿眼桃花般的笑意,只得硬着頭皮說了句,“作的。”
嘴上不拂自己昨兒個許下的誇口,到底沒定下幾日幾時,能拖且拖着吧。昨晚那一股腦兒掉坑裏的罪她可記着,折了燈籠滾了一身泥又叫人扣了的滋味兒不好受。她心裏可明白着,人分三六九等,不能越,否則定沒好事兒。譬如她覺得,周安良那樣兒的要是和沈家三小姐真成了,日子准難過。
然這侍衛小白跟她套近乎,身上便少了許多高高在上的威嚴。他生得秀氣,笑起來透着絲絲兒甜,忽而又問她:“你多大了?”
“十七了。”蘇一照實了回他的話,有些摸不准他的用意。念着他的身份,不敢多生不悅,竟就這麼陪着說話。正如他昨晚自個兒說的那樣,熟了便松范得沒了邊兒,處起來倒像個可親可近的弟弟。如此蘇一也沒有就沒了譜兒,總還斂着性子。
好容易把他打發走,送至門外,這才算松下一口氣。正要轉身回鋪子裏,瞧見陶師傅剔着牙才來。打着背手,捲舌把簽子咬進嘴裏打個翻兒,問蘇一:“都打掃乾淨了?”
“自然了,您才來,師哥都接了一單生意了。”蘇一隨他進鋪子,跟他說了剛才陶小祝干下的事。
陶師傅點頭滿意,先瞧了眼蘇一敲的銀塊子,沒撂下幾句話,自去陶小祝那邊兒瞧他的玉雕。瞧罷了說:“你接下的你來做,做好了自個兒給人家送去。十八了,老大不小了,該自個兒撐事了。我老不能跟你一輩子,該出出趟兒了。”
陶小祝原就不是個縮頭縮腦的人,陶師傅的話叫他受用,乾乾脆脆地應下。這邊剛撂下話頭,陶師傅又嘀咕,“老大不小了,該娶個媳婦兒了。”
陶小祝也不避諱這個,“也是尋常事兒,託人相上幾個,合適了但上門提親結了就是,有什麼難的?”
陶師傅吐出口裏的簽子,“說得挺輕巧,你那挑揀的法子,天仙兒也入不了你的眼。”
“身邊兒有把尺心裏有桿秤,總要丈一丈量一量。誰也沒要天仙兒,得比一一好看不是?”陶小祝有理得很,“要是連她也不如,真箇沒什麼好說的。”
蘇一坐在小几邊敲銀塊兒,話從耳里過,倒沒過得腦子,輕輕巧巧吐出一句,“那可難了,准相不成了。”說罷但敲了幾下錘,總覺得哪兒有些不對,抬了頭去瞧,陶師傅和陶小祝正拿眼盯她。
這話說得滿了,叫人鞭屍了一般瞧,嗓子眼兒里也發乾,只好撂了鎚子悄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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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師傅和陶小祝晌午不回家吃飯,閑的時候醬肘子鹵豬蹄兒是一頓,忙的時候鹹菜疙瘩小米粥也能打發一頓。蘇一隨他們高興,橫豎不要她出錢,捎帶給她口吃的就成。
一上午上門的客人有,但定首飾的寥寥。陶小祝手裏握着侍衛小白的那單,緊趕着要打出來,陶師傅和蘇一則落了閑。一個仰靠在交椅上手點幾面哼曲兒,哼罷了歪頭合眼眯神兒,一個呼嚕接一個地打起來。一個則湊在陶小祝那處看他做首飾,能學的要記的全不落下。見陶小祝哪裏做得不甚和她心意,指了出來,說:“這花兒雕在這裏未必好看,挪個地兒精緻許多。”
“你懂什麼?邊兒上站着。閑得慌街北頭上去,花生、蘭花豆弄些來過過你師哥的嘴癮。”陶小祝並不聽她所言,她這樣兒的有個成語正襯得,叫“紙上談兵”。從未上手真做過的人,說的話可見不能叫人信服。然細究起來,蘇一的手藝確已不錯,只一直不得機會亮亮。因不上心,在陶師傅和陶小祝眼裏,她仍是和最初進來那打雜的小姑娘無異。她自個兒也不能從陶師傅那兒盡學所有,也不知自個兒究竟還有多少些沒學成。但近來瞧陶小祝手下做的種種,盡數都是她通的,沒什麼新鮮。
又是話不多投機半句多,蘇一抻了抻腰身松筋骨,伸手問陶小祝要錢,“我給你買去。”
陶小祝使她也是習慣,摸了幾枚銅板擱她手裏,“快去快回,也別藉著這口兒在外頭閑逛。好歹我爹每月也結了月錢給你,不能叫你拿錢還不着鋪子地瞎轉悠。”
“你當我願意給你跑腿兒呢?”蘇一把錢捏在手心兒里,雖這麼說,卻並不與他計較,出鋪子往街北去。
街北多有些乾果吃食,店鋪攤位皆不少。蘇一沿街慢走,頂着晌午的太陽,竟有些微微的熱。這會兒的天氣難捉摸得很,沒有早穿棉襖午穿紗的誇張,到底也要添換幾件兒衣裳。
南大街是渭州最為繁盛的一條街道,店鋪林立,攤販密密挨挨地擠在一塊兒。吆喝聲灌耳,在這長長的石板路上混成一團。院兒里的周大娘每日早起,擔著豆腐來的也是這條長街。在街邊擺一豆腐攤子,尖着嗓子叫喚,啞了也不及管。
她兒子周安良從來只管讀書,旁的一概不顧。閨女周安心常在家中睡足了覺才來街上,先吃些東西,往周大娘那處坐坐就近了晌午。今見着晌午微熱,又躲去後頭茶水鋪子裏納個涼。人懶人嬌貴,都是寵慣出來的。周安心沒這嬌貴命,卻有這懶福氣。
喝着一口清茶瞧見蘇一過來,和周大娘打了招呼,一臉燦燦的笑意。她擱下茶杯出來,陰陰陽陽的聲口,“您是手藝人,好好的鋪子不待着,出來做什麼?”
蘇一不瞧她,對周大娘說:“師哥要吃些零嘴兒,叫我出來買。路過了這裏,來看看大娘你。”
“你是個狗腿兒?什麼樣兒的事你都做。”周安心仍是搶了話說,不叫蘇大娘出聲。
蘇一瞧向她,也是滿臉譏誚,伸手送出手心裏的幾枚銅錢,“這狗腿兒讓你做。”
周安心嘴角譏笑收了收,到底矜持了一下。又怕着蘇一一卷手兒把錢收了,忙一把抓了下來,“我去可算不得狗腿兒,與你不一樣。”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問,“小老闆要吃些什麼?”
“花生、蘭花豆兒、蜜餞,不消什麼,你買幾樣就是了。你買的,那都摻着蜜,甜到心裏呢。”蘇一把話說得曖昧,笑得不懷好意。周大娘卻也知道,咬牙說:“這麼輕賤自己,你臊不臊?”
“娘你說的什麼話?”周安心不快,“我給小老闆買些東西,輕賤的什麼?我做的是敞亮事兒,您含糊說不清了是壞我。”
周大娘這一兒一女,就是大了主意足。雖沒大逆不道,也沒忤逆不孝,到底不甚聽周大娘的話。他們兩人一鼻孔里出氣,倒把周大娘排了在外。但凡有了主意,告訴了周大娘知道,也不是讓她拿定來的。即便她有不同意,兄妹倆總有法兒叫她鬆了口齒。因她也不再多說,讓周安心用“狗腿兒”打着自己的臉去給陶家小老闆買零嘴兒。她是從不怪蘇一的,只怪自己家閨女大了難教養。
蘇一是懶得跑,有個人可支使她自然樂意。她留在周大娘這邊兒歇腳,周大娘給她盛了碗豆腐腦兒,索性也就蹲下吃了。吃罷了等周安心回來,過眼她買的零嘴兒,知道她是自己添了錢。八珍梅不便宜,她竟也買了些。這樣的心思,不成全便是不厚道了。
蘇一笑了笑,捏了一顆蘭花豆擱嘴裏,咯咯吱吱嚼了兩口,“勞煩你再給我跑一趟送去,我有些事兒,辦好了就回去。怕我師哥等急了,過了那陣癮或再不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