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重遊
浮生若夢“陸西墨,我會喜歡你很久很久。”
陸西墨有些哭笑不得,問她:“你喜歡我什麼?”
如意兩頰酡紅,眼中滿是喝醉后的朦朧碎芒:“你長得這麼好看,又是喻太師的兒子……”而後她竟是身子一歪倒向旁邊的抱柱。
陸西墨知曉她醉得不輕,若是沒醉,估摸着她會往自己身上靠。他扶着如意,稍作猶疑,將她扛在肩頭,如意跟着“嘔”了一聲,怕她又吐,只能將她打橫抱,西院圍牆不算矮,陸西墨踩着牆邊的圓木翻牆過去,才覺得——真沉,那麼小的個兒卻跟米袋似得。
幸而錦瑟華年小院裏無人,如若不然陸西墨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旁人家的閨房朝西,她的靠東。陸西墨仔細地將她放到架子床上,只脫了她的繡鞋,又替她蓋好錦衾,如意的臉頰熏得通紅,縮在被窩裏,像極了那隻玄鳳。
陸西墨伸出手,如輕撫玄鳳那般滑過她的臉頰,指背觸碰到的皮膚是溫熱的,隨後便是他的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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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西墨見如意低着頭,便將自己的右腳往前探,雪白蘇錦對藕粉杭綢,兩人鞋尖距離僅有兩寸寬,以前他這樣,如意總會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他,然而這次失算,他只能盯着她頭頂的黃色羽毛問:“只要是你說過的話,你都會信守承諾么?”
——陸西墨,我會喜歡你很久很久……
如意依舊沒有抬頭:“那是當然。”
此時固勒扎若是繼續在邊上杵着,也太不識相了,可惜他就是這般不知趣,對如意掐媚道:“郡主,和卑職再耍兩圈去?”
陸西墨忽而想到什麼,對如意道:“手給我看看。”
如意緩緩打開手掌,虎口處皮都磨破了,殷紅的一片。
陸西墨竟是覺得有些心疼,輕哄她道:“先去宮裏抹些葯?”
如意點了點頭。
固勒扎這才牽着兩匹馬悄無聲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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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問陸西墨:“你方才在紫蘭殿做什麼?”
陸西墨並不想瞞她:“陸姨娘病了,沒有太醫願意去看一眼,二公主讓我想想法辦。”
如意緊抿雙唇,也不知該不該多嘴,二公主朝清外表楚楚可憐看似人畜無害,內心卻是比三公主朝湄更為陰險狡詐,若說上輩子這兩位公主的心思,朝湄是明着和如意作對,朝清則是暗地裏使壞。
突厥可汗談論婚約時,這兩人更是極力在皇帝面前提醒是“郡主和親”,生怕皇帝改變想法,會讓公主去出降。
朝清為生母着想無可厚非,她貴為公主偷偷找御醫去紫蘭殿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大不了再塞些銀子,可還是要陸西墨出面幫忙。皇帝不喜陸婕妤那是眾所皆知,朝清沒當陸西墨是表哥,只有陸西墨還認她這個表妹,宮人們都是踩高捧低之輩,若不是陸西墨偶爾關照紫蘭殿,恐怕陸婕妤的生活會更加悲慘。
如意遙想上次說喻東陶的不是,陸西墨明顯更信任自家人。陸婕妤是德陽郡主的表妹,他肯定會相信朝清的話,如意覺得憋着難受,只狠狠踢路邊的石子。
陸西墨看她:“沒得手還沒包紮,腳又腫了。”
如意只悶悶不樂道:“陸婕妤的事,你少管為妙。”
陸西墨沒有說話,心裏卻有自己的打算,他已經看過陸婕妤的癥狀,出宮后複述給三七堂的郎中聽,再抓幾副葯不是問題。
殊不知,上輩子陸西墨為此惹禍上身,具體事宜,那時的如意也未曾接觸,若是她知曉,此刻定會出言阻止陸西墨,管他相不相信。
如意一路上自顧生悶氣,到了太醫院,清理上藥包紮完畢后,她吩咐道:“去兩個人到紫蘭殿瞧瞧陸婕妤,說是身子不適。”
太醫們目目相覷,有些為難:“皇上下過令,紫蘭殿的事不得過問。”
“要我命人將陸婕妤用肩輿給抬過來么?”如意瞪他們,並且軟硬皆施道,“若皇爺爺真要怪罪下來有我兜着。再說了,今日我手有傷,是在你們太醫院上的葯,這手能不能痊癒,會不會影響撫琴,可是我說了算!”
簡直是在威脅,太醫也是無奈,只得讓兩個小頭銜的醫師去紫蘭殿走一趟。
出了太醫院,陸西墨對如意又是另眼相看,以往的她嬌縱、任性,從不管旁人死活,這是突然轉了性子么?
如意的兩隻手包的跟粽子一樣,她回過頭來看陸西墨:“是去皇爺爺那,還是出宮?”
陸西墨正做考慮,朝湄款款而至,原本拿在手裏的摺扇,已經收起來用寬袖遮着:“方才在宣政殿看見喻將軍,他提及安陽在騎馬的事,你怎麼在這兒?”
如意用手背蹭蹭微癢的額頭:“南硯哥哥還在宣政殿?”
朝湄口氣不佳道:“沒大沒小,‘南硯哥哥’也是你能叫的?”
如意毫不在乎道:“我小時候叫得順口的那會子,三姑姑還在宮裏吃奶吧?”
朝湄十歲斷奶,被如意嘲笑許久,因為朝湄總拿如意六歲尿床的事來損她,總歸都是丟臉之事。
朝湄有些難為情,指着如意道:“還好意思說我,你六歲還尿床呢。”又來了。
如意不甘示弱道:“我尿床?尿你寢殿裏了?龍塌寬大,哪裏都有我畫的疆域,皇爺爺都誇大昭版圖遼闊。”
陸西墨在後面扶額,轉身要走。
朝湄過去拉陸西墨袖子:“表哥,你來評評理,是不是如意目無尊卑。”如此這般,扇子沒有遮掩住。
如意站在原地問:“三姑姑的扇子,我瞧着是徽州候所繪,難道是侯爺送的?”
朝湄微怔,料着陸西墨不會讓她下不了台:“你也看出來這是表哥的丹青?”
陸西墨一早繪了這把猴子雞仔圖案的扇子,準備十七那日送給如意做生辰禮,他明明記得放在宗人府里,卻是怎麼都找不到,後來只得重新做了把花好月圓圖案的,雖然被如意丟進太液池裏,他去撈過,沒撈着。
如意沒有看朝湄,只盯着陸西墨,等着他的答案。
陸西墨心中糾結一番,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拿過朝湄手中的檀香扇,再打開看——猴子、么雞,是那把丟失不見的,而後他抬手將扇子打着旋拋到太醫院房頂的青瓦上:“這下誰都沒有了。”
如意不依不饒道:“我只想問一句,扇子是不是你送給三姑姑的?”
陸西墨雙唇微啟:“如意……”若是此刻讓朝湄難堪,不知朝湄會怎樣對她親哥朝承灃說,朝承灃即將為郡王,若再對靜園出手,如意可以防備得了么。
如意覺得陸西墨優柔寡斷的樣子真難看,從前怎麼沒發現,還是自己眼瞎?不等他說話,如意已經轉身不想等待那虛偽的言辭。
陸西墨又叫她:“如意你去哪?”
如意頓了頓,回過頭來:“當然是找皇爺爺請一道免死金牌給魏扶川,免得他死在我的隨心所欲之下。你說是不是啊……”她若無其事地笑,“二表舅。”她又去看朝湄,“三姑姑,這樣還覺得我沒大沒小沒規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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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裏,皇帝還在和喻南硯聊漠北的風景,如意舉着受傷的手給皇帝看:“騎馬給韁繩勒的。”
喻南硯在旁邊笑:“沒摔着么?”
如意鬱鬱寡歡道:“差一點兒。”
皇帝覺得納罕:“怎會想着騎馬?”
如意噘着嘴:“每年各國朝覲都會有比賽打馬球,我不是想表現表現嘛。”
皇帝看着喻南硯,眉眼間滿是笑意:“南硯,安陽的騎術便教給你,你在長安這幾日,好好教她,教會了有賞。”
如意怎麼有種要將自己指給喻南硯的錯覺,連忙擺手:“我的手還痛着呢,讓我歇幾日。”
喻南硯卻是絲毫不懂得憐惜:“學什麼都要一鼓作氣,不能因這點小傷而懈怠,明日繼續,天一亮,我便去靜園找你。”
“……”
如意正想着找旁的理由敷衍過去,卻有內監來報:“太醫院的張院判求見。”
皇帝點了點頭:“讓他進來說話。”
張院判看殿內的幾人,似是猶豫不決,喻南硯和如意起身告退。
隨後,張院判跪下來,吞吞吐吐地說:“紫蘭殿的陸婕妤——有喜了。”
皇帝正欲喝茶,聞言一愣,而後將瓷杯狠狠摜在殿中金磚上,噼里啪啦摔了個粉碎,皇帝更是咬牙切齒道:“那個賤人!”
那時突厥可汗遞函牘來長安,提及多年前與皇帝的約定:皇帝陛下還是親王時,酒後和乾汗的醉談,若日後喜得郡主,必嫁突厥王子,二十年前皇帝沒女兒,乾汗沒兒子,什麼都是未知數,全為興之所至。
皇帝登基后,兩個妃嬪陸續生育三位皇女,皆封公主,只有孫子輩的如意一人是為郡主頭銜,可如意怎會心甘情願履行那個荒唐的婚約,當時腦子也不知抽了什麼風,竟是拿喻北瓷出來做擋箭牌,要皇帝封喻家二小姐為郡主前去和親,陸西墨不生氣才怪。
聽他一通夾槍帶棒的責怪,如意想到這三年的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頓時覺得憋屈,指着陸西墨的鼻子既憤恨又羞愧:“若我當真是肆意妄為之人,就該跟皇爺爺請旨賜婚,將我指給你,橫豎我在你眼裏也是恬不知恥的女子,還顧及什麼顏面?”
話雖這麼說,如意卻從未對皇帝表露過自己女孩兒家的小心思,她也是氣急才口不擇言。回王府後更是越想越氣,直接將箏給砸個稀巴爛,還把已經鋪滿整個竹架的葡萄藤給齊根斬斷。
更別提一早約定的中秋逛燈會之事。
沒幾日後,陸西墨便出了事,自此陰陽兩隔,屬於他們最後的回憶竟是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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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西墨身量頎長,如意只及他的肩,需微微昂首才能與其對視,用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來形容陸西墨絲毫不為過,他那俊逸容顏早已鏨刻於如意心中,無論前生今世,抹不掉的。
如意緊咬着唇,害怕聲音稍微大一些便會哭出來:“若今日過後我死於非命,你會不會後悔曾用這樣的口氣對我說話,亦或事後會想着同我道歉?”
陸西墨微怔,喉頭滾了下,聲音也不大:“郡主現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臣的面前?而魏扶川此刻只剩半條命。”
“陸西墨,你只不過仗着……”如意沒說完,直接往靜園裏走。
半夏守在影壁那,看見如意回來,直接開門見山:“世子給獒犬咬了,王妃杖責了魏統領。”
“咬到哪了,嚴重么?”如意低着頭,吸了下鼻子,“魏扶川的傷勢如何?”
半夏戰戰兢兢地說:“世子的腿被撕下來塊肉,醫師將將給止住血,所幸未傷到筋骨。”
如意又問:“魏扶川呢?”
半夏小心翼翼道:“挨了幾十板子,人在圍房趴着。”
如意的步伐很快,直接往中院去:“醫師給魏扶川看過傷么?”
半夏緊隨其後:“三七堂的郎中還在圍房裏。”
如意回過頭來,蹙着眉道:“可不可以一次將話說清楚?非要我問一句,你才答一句么?”
半夏有些難堪,埋頭解釋道:“郡主可以問麥冬,她全知道,侯爺也是她請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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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親自在中院的寢閣給朝顯棠喂葯,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估計被嚇的夠嗆。
如意撩開薄衾看了眼,朝顯棠小腿的傷已經包紮好,只有稍許血跡滲出來,幸而不多。如意鬆了口氣,問他:“怎麼好端端地給獒犬咬了,到底發生何事?”
朝顯棠不說話,王妃卻反問如意:“明日就是御侍選考,你還有心思出去閑逛?”
“奉國公府的邀貼而已。”如意只得問站在邊上的麥冬,“你說說看,從頭到尾一清二楚地全部告訴我。”
麥冬這才據實已報:“奴婢在小院裏收衣裳,聽見世子的尖叫聲趕到後院的時候,便看到世子被獒犬咬着腿,魏統領正只手掰開獒犬的嘴,後來……”麥冬悄悄打量王妃一眼,“王妃過來看到了,傳了笞杖懲罰魏統領,奴婢怕出事,就去隔壁喻府請徽州侯過來求個情。”
如意又看着朝顯棠,帶了幾分生氣:“姐姐最後問你一次,你怎會被獒犬咬着?”
平時如意待這個弟弟極好,朝顯棠也很是依賴她,這才聽他小聲地說:“我見那個侍衛擰着食桶去廚房,估摸着獒犬吃飽了,就想去逗它玩兒,可剛打開籠子,它突然就撲出來咬我。”
王妃在旁正色道:“若不是那個侍衛沒有鎖好鐵籠,顯棠怎會被那畜生襲擊。”
“母妃這是什麼歪理?魏扶川抓着顯棠的手叫他去逗狗了么?”如意覺得簡直不可理喻,“照母妃的話來說,鏢局押鏢,有土匪來劫鏢卻被鏢師打成重傷,那些土匪們豈不是可以去官府狀告鏢局行兇?”如意忽而感覺腦袋疼,萬般無奈道,“母妃怎能叫人將魏統領打成重傷?”
王妃明顯有些不悅:“你這是什麼口氣,是對母親說話應有的態度么?魏扶川他不過是個侍衛,母妃只是小懲大誡!”
如意撫了撫額頭,裏面嗡嗡的響:“母妃不懲治顯棠身邊的隨從,未曾勸阻主子的危險行徑,卻杖責了出手相救的侍衛,這事叫別人知曉,往後誰還敢替靜園賣命?”她深深嘆息,“母妃口口聲聲讓女兒和徽州侯多多親近,好嘛,魏扶川是他的好友,若女兒不是郡主身份,估計他現在想將我生吞活剝了都,怪誰呢?當然是怪我不該派人將獒犬運到靜園,沒獒犬便不會生出這樣的事端,怨我,都怨我!”
如意越說越覺得煩躁,只想出去透透氣。
“如意。”王妃叫住她,面色凝重地建議道,“要不,你去同陸西墨服個軟,便說全是母妃的主意?”
如意轉過身來:“母妃何苦自欺欺人呢?世間那麼多好男子,為何偏偏要女兒腆着臉去討好一個根本不喜歡我的人?”
王妃輕咳一聲,估摸着也沒當麥冬是外人:“可唯有喻家的勢力對靜園最是有幫助。”
麥冬聞聲垂眸退出寢閣,又屏退院子裏的下人。
如意真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為何不讓顯棠娶喻家的女兒?喻東陶和喻北瓷全都尚未許配人家。”如意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便是北瓷好了,橫豎她與顯棠同年同月同日生,有這麼好的緣分和由頭,做夫妻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更是苦澀一笑,“您就別再讓女兒去勾引侯爺了。”
上輩子,王妃的原話,就是用“勾引”一詞。
“怎麼說話的?”王妃將葯碗往邊上的杌子上一摜,“母妃只有你和顯棠兩個孩子,你父王生前是太子,母妃別無所求,唯盼顯棠能成為儲君!有錯么?”
如意的雙眸仿若揉了冰和火:“他連喻家的女兒都沒本事娶到,如何有本事能做大昭的儲君!”
如意平時很少頂撞王妃,今日實在反常,母女倆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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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隨後去看魏扶川,她在後院圍房外叫了聲:“我可以進去么?”
門“吱呀”一聲從裏頭打開,開門的是陸西墨,如意登時有些局促不安:“我待會再來看他。”
如意原路返回往中院去,心中一陣難過,那些生離死別的記憶又再次席捲她,無論怎樣,那時的她是喜歡陸西墨的,撇去有目的地開始,可後來她是真心的。
忽而如意又想,不如現在就將獒犬送回宮去,一個轉身卻是直接撞到陸西墨胸口——她仍舊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
如意下意識捂住臉:“你走路都沒聲音的么?”
陸西墨怔在原地,輕聲道:“抱歉,方才是我語氣不好。”
這樣一說,如意更覺得難過:“你素來都是這樣對我。”
陸西墨並不知情:“哪有,只今日這一次好么?”
如意乾脆背對着他:“那我每次沖你院裏砸棋子,你有好口氣同我說話么?”
陸西墨從未安慰過旁人,見她肩膀不停地聳動,有些心煩意亂:“來來來,看看我的臉,是不是被你砸青了?”其實沒那麼誇張,他額頭上只有個豆大點的淤痕,如蹭了灰般。
“……”
陸西墨微微嘆氣:“我們換位思考一番,倘若我在府里養狗,咬到北瓷,當時你的婢女半夏在旁邊,我不分青紅皂白將半夏打個半死,試問,你會不會沖我發火?”
如意已不再哭泣,悶悶地說:“打死也算她活該。”
這下換做陸西墨無言以對,半晌才道:“罷了。”他靠近如意,遞給她一方鮫帕,“小時候便愛哭,長大還改不了這毛病,哭的時候簡直……”他頓了頓無可奈何道,“難看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