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白色
浮生若夢
陸西墨有些哭笑不得,問她:“你喜歡我什麼?”
如意兩頰酡紅,眼中滿是喝醉后的朦朧碎芒:“你長得這麼好看,又是喻太師的兒子……”而後她竟是身子一歪倒向旁邊的抱柱。
陸西墨知曉她醉得不輕,若是沒醉,估摸着她會往自己身上靠。他扶着如意,稍作猶疑,將她扛在肩頭,如意跟着“嘔”了一聲,怕她又吐,只能將她打橫抱,西院圍牆不算矮,陸西墨踩着牆邊的圓木翻牆過去,才覺得——真沉,那麼小的個兒卻跟米袋似得。
幸而錦瑟華年小院裏無人,如若不然陸西墨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旁人家的閨房朝西,她的靠東。陸西墨仔細地將她放到架子床上,只脫了她的繡鞋,又替她蓋好錦衾,如意的臉頰熏得通紅,縮在被窩裏,像極了那隻玄鳳。
陸西墨伸出手,如輕撫玄鳳那般滑過她的臉頰,指背觸碰到的皮膚是溫熱的,隨後便是他的一聲長嘆。
·
陸西墨見如意低着頭,便將自己的右腳往前探,雪白蘇錦對藕粉杭綢,兩人鞋尖距離僅有兩寸寬,以前他這樣,如意總會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他,然而這次失算,他只能盯着她頭頂的黃色羽毛問:“只要是你說過的話,你都會信守承諾么?”
——陸西墨,我會喜歡你很久很久……
如意依舊沒有抬頭:“那是當然。”
此時固勒扎若是繼續在邊上杵着,也太不識相了,可惜他就是這般不知趣,對如意掐媚道:“郡主,和卑職再耍兩圈去?”
陸西墨忽而想到什麼,對如意道:“手給我看看。”
如意緩緩打開手掌,虎口處皮都磨破了,殷紅的一片。
陸西墨竟是覺得有些心疼,輕哄她道:“先去宮裏抹些葯?”
如意點了點頭。
固勒扎這才牽着兩匹馬悄無聲息地走了。
·
如意問陸西墨:“你方才在紫蘭殿做什麼?”
陸西墨並不想瞞她:“陸姨娘病了,沒有太醫願意去看一眼,二公主讓我想想法辦。”
如意緊抿雙唇,也不知該不該多嘴,二公主朝清外表楚楚可憐看似人畜無害,內心卻是比三公主朝湄更為陰險狡詐,若說上輩子這兩位公主的心思,朝湄是明着和如意作對,朝清則是暗地裏使壞。
突厥可汗談論婚約時,這兩人更是極力在皇帝面前提醒是“郡主和親”,生怕皇帝改變想法,會讓公主去出降。
朝清為生母着想無可厚非,她貴為公主偷偷找御醫去紫蘭殿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大不了再塞些銀子,可還是要陸西墨出面幫忙。皇帝不喜陸婕妤那是眾所皆知,朝清沒當陸西墨是表哥,只有陸西墨還認她這個表妹,宮人們都是踩高捧低之輩,若不是陸西墨偶爾關照紫蘭殿,恐怕陸婕妤的生活會更加悲慘。
如意遙想上次說喻東陶的不是,陸西墨明顯更信任自家人。陸婕妤是德陽郡主的表妹,他肯定會相信朝清的話,如意覺得憋着難受,只狠狠踢路邊的石子。
陸西墨看她:“沒得手還沒包紮,腳又腫了。”
如意只悶悶不樂道:“陸婕妤的事,你少管為妙。”
陸西墨沒有說話,心裏卻有自己的打算,他已經看過陸婕妤的癥狀,出宮后複述給三七堂的郎中聽,再抓幾副葯不是問題。
殊不知,上輩子陸西墨為此惹禍上身,具體事宜,那時的如意也未曾接觸,若是她知曉,此刻定會出言阻止陸西墨,管他相不相信。
如意一路上自顧生悶氣,到了太醫院,清理上藥包紮完畢后,她吩咐道:“去兩個人到紫蘭殿瞧瞧陸婕妤,說是身子不適。”
太醫們目目相覷,有些為難:“皇上下過令,紫蘭殿的事不得過問。”
“要我命人將陸婕妤用肩輿給抬過來么?”如意瞪他們,並且軟硬皆施道,“若皇爺爺真要怪罪下來有我兜着。再說了,今日我手有傷,是在你們太醫院上的葯,這手能不能痊癒,會不會影響撫琴,可是我說了算!”
簡直是在威脅,太醫也是無奈,只得讓兩個小頭銜的醫師去紫蘭殿走一趟。
出了太醫院,陸西墨對如意又是另眼相看,以往的她嬌縱、任性,從不管旁人死活,這是突然轉了性子么?
如意的兩隻手包的跟粽子一樣,她回過頭來看陸西墨:“是去皇爺爺那,還是出宮?”
陸西墨正做考慮,朝湄款款而至,原本拿在手裏的摺扇,已經收起來用寬袖遮着:“方才在宣政殿看見喻將軍,他提及安陽在騎馬的事,你怎麼在這兒?”
如意用手背蹭蹭微癢的額頭:“南硯哥哥還在宣政殿?”
朝湄口氣不佳道:“沒大沒小,‘南硯哥哥’也是你能叫的?”
如意毫不在乎道:“我小時候叫得順口的那會子,三姑姑還在宮裏吃奶吧?”
朝湄十歲斷奶,被如意嘲笑許久,因為朝湄總拿如意六歲尿床的事來損她,總歸都是丟臉之事。
朝湄有些難為情,指着如意道:“還好意思說我,你六歲還尿床呢。”又來了。
如意不甘示弱道:“我尿床?尿你寢殿裏了?龍塌寬大,哪裏都有我畫的疆域,皇爺爺都誇大昭版圖遼闊。”
陸西墨在後面扶額,轉身要走。
朝湄過去拉陸西墨袖子:“表哥,你來評評理,是不是如意目無尊卑。”如此這般,扇子沒有遮掩住。
如意站在原地問:“三姑姑的扇子,我瞧着是徽州候所繪,難道是侯爺送的?”
朝湄微怔,料着陸西墨不會讓她下不了台:“你也看出來這是表哥的丹青?”
陸西墨一早繪了這把猴子雞仔圖案的扇子,準備十七那日送給如意做生辰禮,他明明記得放在宗人府里,卻是怎麼都找不到,後來只得重新做了把花好月圓圖案的,雖然被如意丟進太液池裏,他去撈過,沒撈着。
如意沒有看朝湄,只盯着陸西墨,等着他的答案。
陸西墨心中糾結一番,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拿過朝湄手中的檀香扇,再打開看——猴子、么雞,是那把丟失不見的,而後他抬手將扇子打着旋拋到太醫院房頂的青瓦上:“這下誰都沒有了。”
如意不依不饒道:“我只想問一句,扇子是不是你送給三姑姑的?”
陸西墨雙唇微啟:“如意……”若是此刻讓朝湄難堪,不知朝湄會怎樣對她親哥朝承灃說,朝承灃即將為郡王,若再對靜園出手,如意可以防備得了么。
如意覺得陸西墨優柔寡斷的樣子真難看,從前怎麼沒發現,還是自己眼瞎?不等他說話,如意已經轉身不想等待那虛偽的言辭。
陸西墨又叫她:“如意你去哪?”
如意頓了頓,回過頭來:“當然是找皇爺爺請一道免死金牌給魏扶川,免得他死在我的隨心所欲之下。你說是不是啊……”她若無其事地笑,“二表舅。”她又去看朝湄,“三姑姑,這樣還覺得我沒大沒小沒規矩么?”
·
宣政殿裏,皇帝還在和喻南硯聊漠北的風景,如意舉着受傷的手給皇帝看:“騎馬給韁繩勒的。”
喻南硯在旁邊笑:“沒摔着么?”
如意鬱鬱寡歡道:“差一點兒。”
皇帝覺得納罕:“怎會想着騎馬?”
如意噘着嘴:“每年各國朝覲都會有比賽打馬球,我不是想表現表現嘛。”
皇帝看着喻南硯,眉眼間滿是笑意:“南硯,安陽的騎術便教給你,你在長安這幾日,好好教她,教會了有賞。”
如意怎麼有種要將自己指給喻南硯的錯覺,連忙擺手:“我的手還痛着呢,讓我歇幾日。”
喻南硯卻是絲毫不懂得憐惜:“學什麼都要一鼓作氣,不能因這點小傷而懈怠,明日繼續,天一亮,我便去靜園找你。”
“……”
如意正想着找旁的理由敷衍過去,卻有內監來報:“太醫院的張院判求見。”
皇帝點了點頭:“讓他進來說話。”
張院判看殿內的幾人,似是猶豫不決,喻南硯和如意起身告退。
隨後,張院判跪下來,吞吞吐吐地說:“紫蘭殿的陸婕妤——有喜了。”
皇帝正欲喝茶,聞言一愣,而後將瓷杯狠狠摜在殿中金磚上,噼里啪啦摔了個粉碎,皇帝更是咬牙切齒道:“那個賤人!”
昨日如意生辰,宮裏送了好些個賞賜來靜園,光貢錦就有十六匹,如意轉身就賞給麥冬和半夏一人一匹杭綢,這會子半夏已經裁了料子在做新衣。
麥冬將鏡台前的胭脂水粉歸置整齊,又去收拾如意換下的裙裳,卻遍尋不着那件紅色褙子,只得走出來問半夏:“郡主昨日穿的衣裳呢?”
半夏手中一頓,很是詫異:“昨夜不是你伺候郡主就寢的?”
麥冬也覺得奇怪:“我亥正進來時,郡主已經睡下了,以為是你守夜幫着安置的。”
半夏搖頭否認道:“不是我……”
寢間突然傳來一陣悶悶的呻.吟聲。
如意頭疼欲裂,帳內還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酒味。恍惚間以為一切都是夢,覺得現在還是新年的時候,她見麥冬在撩紗帳,隨口問:“王爺呢?”她生平只醉過兩次,十六歲的生辰宴和賜婚時的除夕宴。
麥冬微愣,將紗帳掛在金鉤上:“郡主在問誰,端王還是成都王?”皇帝未曾封哪位皇子為王,說的這兩位王爺是和聖上非一母所出的兄弟。
如意瞅着麥冬還算單薄的裙衫,猛地驚起:“現在是哪一年?”
麥冬木訥道:“丙寅年。”
如意的腦袋仍舊有些痛,撫着額頭試探地問:“昨兒個我生辰?”
“是啊。”麥冬似是鬆了口氣,去端溫在紅泥小爐里的蜜水,“郡主先喝些水潤潤喉。”
半夏從雕花櫥中取了幾件乾淨的衣裳過來:“郡主現在要起床么?”
如意狐疑地打量半夏一番,語氣淡淡地說:“吩咐人打熱水進來,我要沐浴。”
半夏應了個“是”,出去傳話。
麥冬嘿嘿一笑:“郡主昨晚去找徽州侯,後來如何回來的?”
如意也不清楚自己怎麼回來的,而且像是一下子回到三年前,只繼續平躺着說:“喝多了,不記得了。”
麥冬當她在害羞:“那——郡主討到生辰禮物了么?”
這點如意倒是沒忘記,不禁嘟囔道:“小氣鬼。”
麥冬強忍着笑意,也不戳破她的“失憶”,只提醒她:“今日壹招仙的雅集,郡主可別遲到了。”
不知從何時興起的,長安城中有家世且為嫡出的公子小姐們,會於每月十八休沐這日下午,在白錦河邊的壹招仙里小聚,已然成了風尚。
自及笄后每逢雅集,如意必定盛裝赴會,只為遇見陸西墨,雖然徽國公府就在靜園東面,兩府之間僅僅隔了條“半尺巷”,至少在壹招仙里,她可以多看他幾眼,若是玩曲水流觴點到陸西墨,還能一睹他撫琴時的風采,簡直叫人賞心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