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平素里,他總是淡淡地、溫吞吞的一個少年書生,不張揚不顯擺,穿着緋紅雲紋官袍時總低着頭,溫文儒雅、低眉順眼,總是好脾氣地笑着,波瀾不驚,哪裏想得到居然也會倔得撩袍就跳!

龍天運擄了他去,沿途他驚奇地偷望着胡真,懷疑那跟他所認識的小胡公子怎麼會如此不同。

原來胡真也會惱怒、臉紅;也會尖叫、大笑:那雙眼睛也會骨溜溜地亂轉,輕靈生動,像個少女。

途中幾次想出手,但都因為龍天運部署得太周密而不敢冒險,但此刻他多麼後悔,當初無論如何都該硬搶的。

當初如果他硬搶,說不定還有一絲機會,說不定他的幼弟不會死,說不定他跟胡真不用走到這種死胡同里。

月光下胡真那張灰敗卻平靜的臉孔讓人隱隱有些心驚,怎麼能看起來這樣哀艷頹美得彷佛隨時都會死去?

他那一掌雖未使盡全力,但的確下手重了。那樣纖細的身板,即便真是小胡公子,也是個文弱書生,哪禁得起他那一掌;更何況她其實是個豈蔻少女,又經過那一場大哭,顯然內傷更劇,恐怕還傷了心脈。

她強撐着,睜着那雙如今看來大得驚人的眼睛,有些遲鈍地任他擺弄,安靜乖巧得教人害怕。

兩個傷心人,相對傷心。

「過來,我幫你療傷,你的傷再不治會有危險。」

胡真搖頭。「我沒事。」

「沒事才怪!」聶冬惱怒地上前,沒想到她卻立刻往後退,纖瘦身子抵着窗欞,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瞪視着他。

他停住腳步,心裏不知怎地感到挫敗,感到……不舒服。胡真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是某種禽獸。

「我不會傷害你,雖然我一定要帶你回京,但我不會傷害你。」

胡真那亮晶晶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諷刺的笑意。

如果他不會傷害她,那這內傷從何而來?

突然之間聶冬了解到這是一個連環套,錯上加錯、套中有套;而他,自從成為夜梟的那天開始就註定站在她的對立面,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這註定是個無望的死局。

「我不會讓自己死。」胡真有些沙啞地開口,一貫的平靜斯文。「你不用擔心我,我可以保證自己回到永京還是活着的。」

聶冬還想說什麼,看着她半晌,接着譏誚自嘲地微微彎了唇角。「那就好。我還有兩個姊姊,大姊正懷有身孕,我不希望看到她的頭顱也出現在盒子裏。」胡真悶哼一聲,苦笑。「不,不會。」

有人在哭,很輕、很低的啜泣聲。

她勉力微微睜開眼,卻見呼延真跪在跟前捧着她無知覺的手不住地哭泣着。

「十三……」她總是這樣沒大沒小、目無尊長。蘭歡稱她為姑姑、師父,呼延真卻只叫她十三,死不肯改口。

不過……這目無尊長的小鬼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此去琅琊,有好幾年不能回來了,胡先生受為父所託,必然會好好教養你。三年後你回來應考,必得金榜題名,不得有誤。侯陀肯不肯收你為徒還在未知數,如果他不肯,為父再另外幫你找師父。」

「嗯。」

「讓你來跟娘親拜別,別哭了。」

「好……」

娘親?啊,是了,前陣子呼延恪「強娶」了她,寫了婚書,拿走了琅琊郡封邑。

這老奸巨猾的狐狸……

呼延真真的鬆開手,朝她盈盈下拜,磕了幾個頭。

蘭十三蹙起眉,極不樂意地,想開口,聲音卻堵在喉間。

「真兒,為父要你一個人去琅琊,你怨我嗎?」

「不怨。爹爹要留在宮裏照顧十三、太後跟兩位小公主,孩兒明白。」呼延真一邊用袖子抹淚,哭得一臉眼淚鼻涕,「孩兒只是捨不得……捨不得十三受這種苦……」

「還叫十三?」

她嗚嗚咽咽地哭。「母……娘親……娘……」

「別用她的袖子擦鼻涕,她愛乾淨。」

「對不起!」呼延真努力地忍,卻還是忍不住抱着她的手臂壓抑地嚎啕:「十三,你不要死!等我回來……我一定……一定替你報仇!」

那哭聲教人心煩,真想叫她不要再哭了,不要再抱着她的手;她哭得……哭得她的心好慌!

呼延恪將呼延真拉起來,在一旁細細地囑咐交代。她知道他有多愛這孩子;為了呼延真,當年呼延恪不惜得罪小皇帝,而今卻要把心愛的孩子遠遠送去那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可以想像呼延恪的心有多痛。

「要用功念書,離科舉還有三年,莫負為父的期望。武藝萬不可放下,你資質普通,要更下工夫,不但要有能力自保,還要有能力護人。

「去了琅琊,沒有為父在身邊,你絕對不可以像過去一樣驕蠻任性,每過半年為父會去考較功課,如有半點輕忽,你不只對不起為父,也對不起九泉之下的親娘跟繼母。過去你太怠情,往後萬萬不可再犯那些錯……」

燈影搖曳,站在呼延恪面前聆訓的孩子個子嬌小,只長到父親胸口,小太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像個布袋,明明記得蘭歡總叫呼延真「胖大福」,現在突然成了瘦竹竿,如果蘭歡看到,不知道會怎樣的心疼。

真想叫呼延恪別再叨念了,呼延真才幾歲?十三?還是十四?一輩子活在籠子裏的小金絲雀,怎一開籠放飛就要她雄鷹展翅?別逼她啊,別把我們這輩的骯髒水潑到他們身上!

她想說話,可是開不了口,悶悶的氣堵在胸口,連眼皮都沉重,突然想到:唉啊!呼延恪這隻老狐狸,他真真是什麼都敢算計,連她跟女兒也算計在內了!明明呼延真不用來見她,不用來搞什麼拜別繼母,可他偏要!為了怕女兒離了身邊不知道上進,他居然連這種下流招數也使出來——為了嘔她;明知道她會心疼不甘,他也非要用呼延真來這麼狠狠地戳她幾下。

蘭十三氣得很,原本動不了的手指居然微微顫了那麼一顫,堵在胸口的那口惡氣往四肢百骸鑽去,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讓她額間冒出冷汗。她心頭倏然一驚,原本無知覺的四肢竟然知道要痛了?

看着呼延真慢慢走出去,她想招她回來。別去,別去琅琊,別去念書,別去習武,就當你那肥肥傻傻的胖大福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別上你爹的當,他就是只該死的老狐狸——

「別去……」

使勁睜開眼,眼前一燈如豆,錦華宮裏靜悄悄的,只有呼延恪還在燈下疾書;他臉色凝重,雙鬢早霜,眼下有着淡淡青影,原本俊朗無匹的男兒如今從骨子裏泌出一股深重疲憊,居然老了。

見她睜眼,呼延恪來到她跟前,輕輕地撫着她的臉。他溫柔地啞聲問道:「怎麼醒了?餓嗎?」

這幾年來他每日為她運功療傷,進展雖然不快,但她的身體總算稍微好些,每天清醒的時候稍長,也恢復了說話的能力,雖然被廢的武功與內力再也無法復原,但至少已經不再像過去的活死人。

「真兒……」

呼延恪將她擁進懷裏,抱着她走到貴妃榻上坐下。「她到霍家莊了,你不用擔心,我們的人護着她,蘭歡也在。」

「歡?」

「他也很好。不是告訴過你了?他回北狼繼承狼主之位了,眼下應該已經備齊兵馬準備回京了吧。很好的孩子,你把他教得很好。」

蘭十三閉了閉眼睛微微一笑。這麼多年的漫漫長途,如今終於得見一線曙光。

「真兒,歡,他們……相認了嗎?」

呼延恪沉默地垂眼看她。這件事她提了好多次,最是上心。

「你……你還是不允?不允……」

他可容得他們相見、相認,卻絕對不願意讓呼延真嫁給蘭歡;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恐怕未來也是如此。

去他的天下大義,去他的報仇血恨。她只想知道,她所鍾愛的那兩個孩子能不能生生世世平安相守。

「對,我不允。」呼延恪聲音轉冷,「只要他回朝登基,他們就永不能相見。」

「你……」蘭十三氣壞了,死命想起身,力氣卻小得可憐。當年她全身筋脈都被挑斷,四肢更是被廢個乾淨;但蘭七能摧毀她的身體,卻不能摧毀她的脾氣與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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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俠龍戲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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