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七十章
程欽一路上馬不停蹄地趕了兩天路,終於在第三天一早回到了燕歸城。
一進門,他向門口的家丁問明老爺所在的房間,就立刻往那邊走。程家的宅子基本修葺完畢,大門院牆已經重新修理過,毀壞的房屋也都又建造了一遍。程老爺還是居住在之前所住的院子裏,程桓此時出門去了。
程欽走到門口,就看見程潛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前,桌子上擺放着茶水和點心,他依舊穿着舊時的黑色長衫,長發散放,飲茶品茗,一副十分悠哉的樣子。兄弟幾人此時已是青年,模樣也都脫了兒時的稚嫩。
程潛看見程欽進來,臉上並無驚訝之意,他在旁邊的一個空杯子裏倒了一杯茶水,舉起來對着程欽說道:“大哥回來得好快,小弟敬一杯茶水給大哥接風。”
程欽並沒有接那杯茶,只站定了說道:“我回來看看父親和妹妹,聽說是你把他們送回來的?”
程潛點了點頭:“對啊,我跟着燕將軍的軍隊去打仗,走到燕歸城附近,正好趕到蠻軍攻城,那真是一場惡戰啊……大哥你瞧瞧我的手臂,”他把袖子捋起來,“到現在還有這麼深的傷口呢!”
程欽看了一眼,那手臂上果然纏着布帶,上面還有血跡。
“三弟辛苦了,”他急着去看父親,並不想跟程潛說太多,“我先進去看看爹。”
程潛笑眯眯地說道:“我陪大哥一起去。”
程欽進了屋子,裏面空無一人,只有程老爺自己躺在床上,除此之外連個丫鬟家丁都沒有。他快步走到床前,只見程老爺雙目緊閉,臉頰凹陷,瘦得不成樣子。他身上蓋着被子,看不到腿的模樣。程欽小心翼翼地掀開一些,隨即他的手一顫,重新蓋上了被子。
程老爺的腿從膝蓋以下都沒有了。
程欽牙關咬得咯吱作響,怒道:“丫鬟都去哪了!誰來伺候老爺?”
他喊了兩聲,有個丫鬟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站在一旁小聲說道:“本來二少爺讓我伺候老爺,但是三少爺說……”
旁邊程潛淡淡地說道:“是我不讓她們伺候的,這些丫鬟大多是新來的,笨手笨腳,什麼都做不好,還不如我親自來照顧爹。爹身子不舒服,心情又不好,就別讓她們來添亂了。”
程欽看了一眼那丫鬟,的確是個生面孔,想必是最近府裏面新來的下人。燕歸城一役,程府的家丁死得死,跑得跑,只能重新蓄奴,由於最近金錢短缺,新進府的下人並不多。
程家老爺夫人之前一直都是由大丫鬟阿陽服侍,阿陽是個體貼周到的丫鬟,實際上也算得上是程老爺的暖床丫鬟,只是一直默默無聞,也沒有名分,想來也是礙於程夫人不許。阿陽在戰亂中不幸遇難,清理屍體的時候,一併埋了。
程欽瞥了一眼程潛:“要伺候爹總要像個樣子,你坐在院子裏喝茶,爹在屋子裏要是有什麼事情怎麼辦?他要喝水,要吃東西,要小解,難道還要大聲叫你不成?”
程潛微笑道:“大哥訓斥的是,我其實是剛坐到院子裏,你就到了。以後我保證老老實實陪在爹身邊。”
程欽還想說什麼,床上的程老爺動了一下:“欽兒……欽兒是你嗎?”
程欽連忙伸手握住程老爺的手:“爹,是我,我回來了!”
程老爺閉着眼睛,兩隻手顫抖着摸了摸程欽的手臂:“真的是欽兒啊……太好了……”
程欽心裏面一陣酸楚。程家作為燕歸城的第一大戶,程老爺曾經是多麼風光,走到哪裏都有人巴結,受人恭敬,現在卻淪落到這般地步,目不能視,腿不能走,活生生變成了一個廢人。
他忍着內心的悲痛,溫聲說道:“爹,兒子一定會找大夫醫好您的。”
程老爺搖了搖頭:“不用啦,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好不了了。家裏剛遭了大難,虧空許多,不要浪費銀子了。”
程欽沉默了一下,才又問道:“爹,您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妹妹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和娘失散了呢?”他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程潛,那黑髮青年的臉上依舊帶着笑意。
程老爺仍然躺在床上,他現在坐起來有些困難,更何況坐着和躺着也沒有什麼區別。他嘆了口氣,慢慢說道:“我那天備了馬車,帶着你娘和妍兒一起往城外逃,不曾想出去就遇到了蠻兵。你娘她……不慎掉下了馬車,我跳下馬車去救她,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不但沒救下她,還被蠻軍一刀砍斷了腿,又傷到了眼睛……幸虧遇見潛兒,他把我們救了出去,還受了傷。妍兒她目睹娘親慘死,傷心過度,變得有些痴了。”
程欽一字一句地聽着,程潛仍然不聲不響地站在旁邊。
“這麼說來,”程欽轉過頭去看程潛,“這次多虧了三弟了。”
程潛嘆氣道:“爹和夫人一直待我很好,這次碰巧遇上,自然拚死也要把他們救出來,只可惜……還是未能盡如人意。”
程欽點了點頭,對程潛的態度好了許多:“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三弟。你在這裏陪着爹,我去看看妍兒。”
等程欽起身出了門,房間裏重新恢復了平靜,靜得只有父子倆的呼吸聲。程潛慢慢地踱到床邊,低着頭看着躺在床上的程老爺:“爹,你剛才說得很好。”
程老爺閉口不言,把臉轉向裏面,顯然不想和程潛說話。
程潛也不生氣,只笑了笑:“爹,你要不要喝點水,需要小解的話,我可以抱着你去。”
程老爺突然開口,聲音里隱隱有怒氣:“你這個孽子,快救你妹妹!”
程潛不緊不慢地說:“別急啊,你答應了我的那些條件,我自然就會救她。所以爹你這樣一直拖着也不是回事啊,妹妹要是中毒時間太久,可就救不回來了。”
程老爺嘴唇哆嗦着:“混賬混賬!”他反反覆復罵了這麼幾句,再也說不出來別的話來,只氣得躺在床上,兩隻手用力捶着床。
“爹,你可彆氣壞了身子,”程潛嘴角歪了歪,帶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我可還等着你的信兒呢!”
程老爺面朝里躺着,兩個深深凹陷的眼窩裏流出了淚水。
程欽走到妹妹的院子裏,看見院子裏面擺了張雕花木椅,程思妍就坐在上面,她兩眼無神地望着前方,似乎看着什麼東西,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旁邊站着的丫鬟是霜花,她手裏拿了把涼扇,如果有蚊蟲飛過來,她就幫程思妍趕走。
霜花看見程欽走進來,連忙叫了聲:“大少爺!”
程欽點點頭,走到程思妍面前,仔細看了看她,又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喚道:“妍兒,大哥回來了。”
程思妍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仍然兩眼直直地看着前面。
霜花搖了搖頭,對程欽說道:“這幾天來小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不說話也好像聽不到我們說話,怎麼都沒有反應。要是看不住她,她還會到處亂走,有一次走到池邊差點掉進去,完全不知道害怕。二少爺讓我從早到晚都陪着小姐,防止她出意外。”
霜花其實不大樂意伺候程思妍,畢竟染七的死跟她也有關係,身為主子,不但不護着自己的丫鬟,還夥同沈芊芊一起,逼得她尋死。但是程桓的安排,霜花不得不聽的。
程欽皺着眉頭,不死心地又輕輕喚了一句程思妍:“妍兒,你看大哥一眼,能聽到我說話嗎?”
程思妍毫無反應。
這時門口響起了腳步聲,接着聽見女子的聲音:“哎呀,這不是大表哥嗎?”
程欽回過頭,看見沈芊芊走進了院子。沈芊芊已經到了適婚年紀,身形體態都越發豐腴,走路一步三搖,婀娜得很。她走過來,還沒說話,先掉了幾滴淚:“這回可真是苦了表妹了,唉,怎麼就突然遇見這種倒霉的事情,大夫來查了幾天,都查不出來病因,只說是表妹傷心過度,失了心,才會變成這樣,我真是難過得不行,哭了好幾回了。”
霜花面無表情地看着沈芊芊,翻了翻白眼。
程欽拉着程思妍的手,沉聲道:“霜花,你好生照顧小姐,我再去找更好的大夫來給她治病,一定要把她治好。”
沈芊芊斜了霜花一眼,語氣不善地說:“大表哥,你可別讓霜花伺候表妹,她跟表妹有仇你不是知道嗎?之前染七那個賤婢死了,霜花就把這筆賬記到我跟表妹頭上了,前些天她還尋事把我打了個半死,偏偏二表哥又寵着她,不給我評理。大表哥是明事理的人,你說說看,她一個小小的丫鬟,竟然欺負到小姐頭上了,是不是該亂棍打死丟出門外去?要是讓她繼續呆在表妹身邊,不知道哪天表妹說不定就……”
霜花冷笑道:“表小姐,你可不要血口噴人,我可不像你,不會用那樣下三濫的手段。不過我也提醒你,說話要當心點,我現在已經不是奴籍,你也不要整天賤婢賤婢地來稱呼我們,你知道做了哪些好事自己心裏清楚,還不知道這個賤字會落到誰頭上呢!”
“大表哥!”沈芊芊氣得直哆嗦,“你看看,你看看,她現在當著你的面都敢這麼跟我說話了!你還不……”
“都給我住口!”程欽忍無可忍。
沈芊芊和霜花互相瞪了一眼,誰也不說話了。
傍晚,程桓從外面回來,見到程欽也十分高興,兄弟倆關在程桓的屋子裏討論了一下父親和妹妹的事情,一時之間也沒有更好的主意,只能再想辦法請大夫來診治,希望能夠有迴轉的機會。
程欽想起一事,問程桓道:“霜花說她已經不是奴籍,這可是真的?”
程桓笑道:“她的賣身契在大火中燒掉了。現在娘過世了,爹又變成這幅模樣,家奴的事情我們自行接手處理就好。我有心娶霜花過門,剛好就此除了她的奴籍,將來這筆銀子的損失我自己會補上的。”
程欽心中一動,問道:“青青的賣身契還在嗎?”
程桓一笑,轉身在書柜上拿了樣東西走過來,遞給程欽:“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