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雖然只有三天,李不琢每天都排得滿滿當當。
華澍過去不是沒有接待過文藝界名人,但像趙景惠要求精細到必須配備全套韋奇伍德骨瓷瓷器,套房床品所用埃及棉不得低於1200支這樣的完美主義者,還是稀罕了些。
因此所謂的“滿滿當當”不過是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跑腿。
李不琢才跑半天,就累得快虛脫。
中午她沒去員工餐廳,買了麵包和水坐在中庭花園的休閑沙發上。她挑了個隱蔽的位子,四周綠植轟然,高高低低的將她遮擋嚴實。
她幾口咬完麵包,喝了點水,小心地脫掉鞋子一邊晾腳一邊揉捏酸痛的小腿。
看着歪倒一旁的棗紅色淺口高跟鞋,她忍不住數落自己,李不琢,你一個幹活的人,不要老想着用鞋跟來撐氣場,自作自受。
“趙女士將這場婚禮全權交由我們負責,我們要求包下後天酒店外面所有的露天停車位,這很困難嗎?”
“可還有比你們更早預定的客人。”
“讓他們去地下停車位啊!”
前方人聲忽起,聽着像兩個人吵架。
李不琢從綠植后探出小半邊臉,驚訝發現哪止兩個人,連同一個抱着胳膊趾高氣昂的濃妝女人、宴會銷售經理、公關經理和沈初覺在內,一共四個人。
宴會銷售經理勉為其難地笑:“這個……”
那個濃妝女人毫不客氣,咄咄逼人地說:“別給我說你們做不到。還有,伯爵要求**,後天任何一個娛記都不能漏進來,請你們酒店的員工擦亮眼睛。”
“……行。”
“哎我真搞不懂,國外隨便哪裏都比這更好,伯爵怎麼會同意在這種寒酸地方給自己兒子辦婚事。”
寒酸地方?李不琢乍舌。
“不好意思陳小姐,我們華澍不是第一天開業,也有專門的婚禮策劃,為新人和賓客提供全程周到的專屬服務,放眼業界,國內不會有比我們更專業的團隊。”公關經理戴品妍微抬下巴,不卑不亢地還擊。
她音量不高,每個字卻擲地有聲:“而且這次的婚宴,並不是我們公關部出面,一開始是由沈總同趙女士接洽。沈總現在就站在這,你有什麼不滿和疑問,可以當面和他說清楚。”
話音甫落,那位陳小姐不知什麼時候放下了手臂,不復先前的囂張神色,目光閃爍地嘟囔:“我沒有不滿……”
戴品妍嗤笑:“說到底,你和我們一樣,不過收錢辦事,何必總想藉機耍威風。我了解過,你們禧景婚禮策劃成立不過兩年,客戶不多,這種想方設法抱上流社會大腿的心思我很明白。但華澍有眾多的高端客人,我們相互配合,百益而無害!”
誰都聽得出,戴品妍在暗諷對方吃相難看。
陳小姐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戴品妍趁勢介紹起公關部為這次婚宴做的準備,從各項事務的有序分配到大小媒體的聯繫接待,力求華麗大氣,又保護貴族的**。
局勢就這樣被她一力挽回,另外兩位男士互換眼色。
李不琢聽得目瞪口呆,暗暗佩服,不禁伸長了脖子,露出整個腦袋,細細打量起戴品妍。
她少說也有一米七,長手長腳的像高貴的天鵝,穿着印花長裙很是優雅,肯定是個美人。
可惜她背對李不琢,任後者脖子伸了又伸連個側臉也撈不到。
有點沮喪。
誰知沈初覺突然打斷滔滔不絕的戴品妍,低聲對她說了什麼,用手勢示意她和禧景婚策的負責人換個位置。
“抱歉了,二位請繼續。”沈初覺一身筆挺西裝,面容冷峻。
但誰也沒吭聲,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倆有點懵。
倒是正好遂了李不琢的願,她咽了咽口水,暗嘆不愧是華澍的PR,人美,口才了得。
“行了行了,我心裏有數。”陳小姐早沒了最初的氣焰,擺擺手,先一步離去。
戴品妍攏了攏身後的長捲髮,鬆一口氣,隨即朝沈初覺揚眉笑了笑:“你剛才讓我和她換位是什麼意思?”
“嗯……”沈初覺遲疑片刻,舒展眉眼露出半分笑意,“看得清楚些。”
戴品妍停下揉動的手腕,困惑地看向那位宴會銷售經理,對方聳聳肩,表示同樣不解。
“行了,你們先回去。”
李不琢見狀趕緊坐回原位。
正在低頭卷拾麵包的包裝袋,頭上突然罩下一小塊陰影。
沒等她抬頭,清潤的聲音響起:“你躲在這幹什麼?”
*
“在吃午飯,不是‘躲’。”李不琢抬眸覷他一眼,認真糾正他話里的錯誤。
“好,不是躲。”沈初覺薄唇微抿,轉頭看她。
李不琢今天換了身職業裝,V領襯衫和黑色半裙的簡潔款式,整個人看上去乾淨利落。她底子本來就好,襯衫的藕粉色愈顯皮膚白皙。眼下雙手支在座墊上,垂着頭,真絲質地的衣料繪出小巧的肩頭。
“你別老看我。”她語氣帶上了些許不耐。
“好,不看你。”沈初覺應聲,當真移走視線,盯着前方開放正盛的白掌,卻不自覺瞟到地上隨意擺放的鞋子。鞋跟細長,八厘米,一般高度。但李不琢過去當領班時,只穿中跟皮鞋,如今四處奔波,腳趾擠得厲害,腳後跟也磨紅了一塊。
“上午很累吧?”
“不累。”
“嗯?”
“領導誇我做事利索,我高興還來不及,顧不上累。”
“那為什麼還想走?”
李不琢怔了一秒,反應過來這是在翻上次的舊賬,氣勢頓時矮去半截,“……不記得了。”
沈初覺看她後頸一縷髮絲軟軟地蜷在衣領里,很想幫她挑出來,但手抬了抬,還是作罷。
猶豫間,李不琢扭頭看他,避開他的眼睛,盯着他眼瞼下方那顆小小的痣。顏色淡,要靠很近才能看到。
確實有點近,連同他身上一抹冷冽的木香也清晰可聞。陰鬱的氣味,像被雨淋濕的書頁,植物根莖和泥土的纏裹,跟他本人還挺搭,內斂沉穩,不聲不響就侵佔她全部的嗅覺。
意識到這點,李不琢往旁邊挪了挪,挑了個別的話題:“剛才戴小姐好厲害!”
“不過是盡她的工作本分。”
“你這個老闆,要求真嚴苛,剛才那場面連我都……”李不琢說著,眼睛撐大幾分,眼睫微微顫了顫,想起什麼似地稍微提高音量,“你為什麼能當老闆?”
現在才想起這個問題,她深刻懷疑自己反射弧能繞地球兩周。
沈初覺挑眉,“自然是因為我很厲害。”
“是了是了,我們沈總天底下最厲害。”李不琢拿他打趣,滿臉關不住的揶揄。
沈初覺也不惱,抿着淺色的唇線,低眸凝視她笑時彎成月牙的眼睛。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的響起,李不琢心裏連呼得救,趕緊接過。諾諾應聲后,她掛了電話,對沈初覺苦笑:“螺絲釘要去發光發熱了,沈總慢坐。”
走出的一剎李不琢回頭看了看,沈初覺還是剛才那個姿勢,面朝里,彷彿她還坐在那。
她有些不忍。
可橫亘於他們之間的那些事情沒辦法假裝失憶,一筆勾銷。之前輕鬆愉悅的氣氛,像一種掩飾。
這讓她更受不了。
*
苦熬大半天,李不琢的危機在下午四點半收工的一刻全面爆發——
那雙買來一年多今天才第一次穿的鞋子,和她的腳,像被人硬湊做一對的閃婚夫妻,鋪天蓋地全是問題。
腳後跟被磨出了血。
同事走前給她留下一把白色塑料椅,問她要不要幫忙,那時她還強裝沒事,笑着說:“不要緊,我休息一會就好。”
想着等血結痂了就行,然而十幾分鐘過去,李不琢依舊保持坐姿,不敢妄動。
趙景惠的婚禮分為婚前冷餐、草坪儀式和正式婚宴幾步,前兩項在華澍酒店六千平米的戶外花園舉行,那裏從草坪綠蔭到流水亭榭一應俱全。
李不琢坐在榕樹下,抬頭望着濃密樹蔭,有些恍惚。
腳邊茜草繁茂,曳着天風,習慣了工作的快節奏,她已經許久沒這樣停下來發獃。
避無可避地想起沈初覺,想起他白凈面龐上的淚痣,依稀記得他曾說那代表一生流水、半世飄蓬,是所謂的孤星入命。
當時她還緊張兮兮地繃住臉,小聲問:“有解嗎?”
沈初覺認真點頭,“有解。等解開了,這顆痣就不在了。”
“真的?誰說的?”
“前半截在網上看的,後半截我自己編的。”
“……”
他那樣一本正經的人,極少拿她尋開心,這唯獨的一次沒憋住,少年心起捉弄她,也點到為止。沈初覺溫柔得像月光下的河水,就連推開她,都帶着細嗅薔薇的忐忑。
李不琢猛搖頭,恨恨地壓低聲音:“不要再去想他,先想想怎麼向人求救。”
手機只剩一格電量,她決定找洪少娜幫忙。
誰知剛打開通訊錄,喻融的電話打來:“你在哪?”
“花園這邊的草坪。”
“具體點。”
“……樣子最奇怪的榕樹下面,一把塑料椅,一個半死不活的我。”
喻融笑了兩聲:“行啊,心情還不錯。”
“喻總監怎麼……”李不琢話說到一半,被喻融掐斷,線那邊的忙音刺耳。
寥寥幾句話沒頭沒尾,李不琢怔了一瞬,隨即忿忿,現在的房務總監有這麼閑?!
她撥通洪少娜的號碼,那邊一口答應,但手上有活,二十分鐘后才得空。
“洪姐,就等你救命了。”李不琢掛了線,有氣無力地仰靠椅背,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