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喻融走進門,撂下一句“人我帶來了啊”就大搖大擺地泡咖啡去了。
這間辦公室兩面是大地色牆壁,兩面為全玻璃。
傍晚七點的澍城太陽還沒落盡,窗外是夕照下的海灣,與穿梭其間的渡輪一道繪出堪比明信片般的寧靜圖案。被染紅的城市建築群無休無止地延伸至遙遠的天際線,那個立於窗前的人一動不動,彷彿火光下的一幀剪影。
喻融泡咖啡的時間久到讓李不琢疑心他把自己也一起泡了,不顧胸腔里一顆心撲通撲通地大跳,她屏息走向沈初覺。
黃昏的光線穿過玻璃,勾勒他瘦削的下頜線條,側臉染上霞光的顏色,愈顯眉目英挺。
“找我有事嗎?”李不琢故作輕鬆地笑,捋了捋耳邊的髮絲。
多年來她練出一套本領,心裏再怎麼像坐過山車那樣忽上忽下,面子上仍舊雲淡風輕。
“嗯。”沈初覺應一聲。
因為身高的差距,他每回看她都會垂下眼瞼,凝視很長時間。
李不琢不習慣被人這樣盯着,可內心湧起的反叛讓她抬頭看回去,還擴大了笑容的弧度,“那請問沈總,是什麼事?”
“你的培訓期延長半年,調你去管家部。”
想起因為這件事受到的排擠,李不琢忍不住問:“為什麼一開始我和大家不一樣,現在又突然延期?”
沈初覺回頭看喻融一眼,沉聲說:“因為有些人自作聰明,會錯了意。”
李不琢跟着看去,見喻融捧着杯子縮頭縮腦地躲進盥洗室。
“你有意見嗎?”
李不琢撩他一眼,看不出他的用意,隨口答道:“沒有。”
“不過從明天起,你先去宴會廳跟趙景惠的婚禮。”沈初覺走到大班桌前打開枱燈,暖白色的光將他眉眼映得溫柔,“外面只知道是你主動申請的,記住這一點。”
眾所周知,五星級酒店宴會廳事務繁忙,那裏向來是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
李不琢乾笑一聲,“還真是謝謝沈總對我的工作那麼費心。”
沈初覺聽出她話里的譏諷,扯動嘴角笑了一下,“你那麼聰明,想一想就明白。”
李不琢還想說點什麼,誰知肚子先一步發出聲響,她當場僵住。
“七點二十,是該吃飯了。”沈初覺給她台階下,可李不琢還是沒動。他只好轉頭朝裏間喊,“喻融,我知道你在裏面偷聽,還不出來?”
“哈哈哈哈,我也好餓啊,這就訂位子。”喻融快步走出,剛拿起手機,又停下,想起什麼似的遲疑看向另外兩人,“要不……給你們單獨訂一個?澍西那邊有不少好地方……”
“不用了,我去員工餐廳吃。沈總和喻總監慢用。”李不琢說完飛快跑出去。
喻融懵了一秒,朝沈初覺誇張地比口型:你搞不定?
沈初覺沒理他,伸手抓起外套,“我和你去吃。”
*
李不琢獨自坐在餐廳一角,攢了一肚子火。
當初一起進酒店的同僚,不是去了銷售部,就是財務部。再不濟,也是採購。
她倒不眼紅,踏踏實實幹一年,雖苦猶樂。
但她又不是鐵打的,偶爾也想輕鬆一下偷個懶,直接去管家部上班也比義務給宴會廳幹活好啊。
不,李不琢抿緊雙唇。
她其實在氣自己,為什麼會以為沈初覺任總經理,她就能受到特別優待。
心裏對他還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瘋了嗎?
李不琢正在發獃,沒注意身邊靠過來幾個人。
“不琢,聽說你要去宴會廳幫忙?”
李不琢一秒回過神,接上對方話茬,“你們怎麼知道?”
“通知出來了。”
“那麼快?”
“對啊。”
於是她順理成章地趴在桌上,難過地說:“怎麼辦,我好慘哦。”
那幾人都是與她同一批的MT,編排她的風言風語他們出了不少力。見李不琢一臉哀怨,他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懇切地說:“沒事,我們都是同事,會幫你的。”
這人在公關部做事,說完他話鋒一轉,還當真介紹起那場婚禮的籌備狀況。
李不琢豎起耳朵聽得一愣一愣,想起沈初覺那句“你那麼聰明,想一想就明白”,漸漸回過味來。
她在酒店的境況,全拜喻融所賜,眼下沈初覺給她撥亂反正,在別人看來,覺得她巴巴獻上自己的芬芳小臉和妖嬈身姿,老闆卻不稀罕,真可憐。
這些人來施捨同情心了,沒想到出手挺闊綽。
李不琢打蛇隨棍上,邊聽邊點頭,套取了不少有用信息,比如這場婚禮周日舉行,她實際只過去待三天。
三天?差不多就是走個形式了。
從某種角度看,沈初覺的確費了心。
這讓李不琢內心煩亂不堪,下意識撕扯食指指甲邊緣的皮膚。
“呀,你流血了。”一個穿制服的女生掩嘴驚叫。
李不琢低頭看見殷紅的血珠冒出,說了聲“抱歉”就端起餐盤起身離去。
*
下班回家洗個澡,已是凌晨一點多。
按往日的排班,明天該李不琢休息。
但因為被臨時派去宴會廳,她只好支着眼皮在床上翻看那份婚禮籌辦方案。
這是由公關部和餐飲部共同跟進,宴會銷售部承辦的。已經忙了一段時間,客房部只抽了一個人過去幫忙,就是李不琢,難怪今天吃飯時那些人看她的眼神滿是憐憫。
“趙景惠,知名歌手,珠寶設計師,擁有個人品牌‘VIEW’。其設計品風靡巴黎與紐約……”白色燈光下,李不琢打着呵欠,用鉛筆在方案書上勾畫。
左手食指卷了張創口貼,按一按還是有點痛。
她突然想到臨走時,在換衣間聽同事提起,趙景惠三十幾歲,是澍城本地人,這次是她二婚。她的前夫是一位美國外交官,現任是歐洲近年崛起的青年小提琴演奏家。後者是英國人,還是伯爵家中的小兒子,比她小了整整十歲。同事一臉欣羨地說,她的人生真是沒白過,大叔和小鮮肉都嘗過了,愛情轟轟烈烈,再婚也不吝大操大辦。
當時李不琢跟嘴,可不是么,酒店就需要大操大辦的人來養活。
再翻幾頁,她終於撐不下去,關燈縮進被窩。
夢裏她又與沈初覺站在窗邊,任落日餘暉灑了一頭一臉,給他們周身刷了一層蜜糖。
不清楚在哪裏的窗邊,反正李不琢氣急敗壞地想跑,卻被沈初覺死死拽住。
就連這個時候,李不琢仍在不爭氣地感慨,他真好看。和她痛苦的蛻變不同,他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這麼好看。
是亭亭的少年,身着雨打梨花的白。
他低低地開口:“不琢,你不要走。”
“為什麼?”
“……是我錯了。”
“錯?你成績是全校第一,又懂照顧自己生活,那些老師恨不得把你裝在花車裏天天遊街辦巡展,你如珠如寶的,怎麼會錯?明明是我小人之心!”
“你別這麼說……”
“放手。”
“不琢……”
“你放手!”
李不琢就這樣和沈初覺在夢裏吵了一整夜,他低聲下氣,她聲嘶力竭。
以至於早晨醒來時,李不琢覺得喉嚨發乾,疲憊異常。
她頂着黑眼圈看鏡子,無奈地想,都這麼久了,為什麼還要和自己過不去。
*
沒人通知李不琢幾點到酒店,她踩着正常上班的節奏,八點準時到達。
誰知乘員工電梯的時候,碰見沈初覺。
李不琢乖巧地笑:“沈總早上好。”
沈初覺沉默地點頭。
一同進電梯的還有禮賓部主管,連李不琢的招呼也顧不上回應,他語速極快地跟沈初覺談起周末的婚禮。李不琢知趣地站在他們後面裝背景板。
不過禮賓部主管到26樓就出去了。
李不琢按了53樓,沈初覺則去48樓。
在電梯指示燈跳上39樓的時候,沈初覺突然退後一步,還稍微調整位置與李不琢齊平。
李不琢納悶地看他一眼。
他卻沒有看過來,只是低頭小聲說:“今天的妝很好看,香水也不錯。”
哈?
說完電梯就停住了,然而在沈初覺跨出轎廂的一剎,他又停下,回頭時嘴角蓄着一點笑:“我很喜歡。”
“喜——”
不滿的抗議被合攏的電梯門切斷。
——喜歡你個頭啊,不是特意為你準備的!我是為了遮黑眼圈和……
欲哭無淚。
李不琢這才注意到,電梯轎廂前後均為光亮的鏡面。
剛才沈初覺肯定一邊聽禮賓部主管講話,一邊偷看她。
她此刻前所未有地埋怨起酒店的清潔員為什麼工作那麼賣力,把這些鏡面擦得如此乾淨,讓這轎廂的角角落落都一覽無餘。
當然也包括她那紅成猴屁股似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