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李不琢睡眠一貫淺,她租的房子在五樓,半夜樓下的野貓叫.春都能驚醒她。
於是當足踝被涼意覆蓋的第一秒,她一個激靈抖了抖,驚恐地大睜雙眼。
“別動。”裸.露的腳背被一隻大手握住,掌心散着乾燥的熱度。
視界裏是變暗的天色和酒店外牆,往下一點,是綿亘的草坪,再往下,是沈初覺的頭頂。他發質偏軟,沉沉的黑色,泛着健康的光澤。
李不琢微微弓背往前靠了靠,沈初覺抬起頭,兩人目光不期而遇。
她本想按慣例撤回視線,卻鬼使神差地看向他隱現的眉骨,高挺的鼻樑,幽潭般的眼眸像藏有深邃的宇宙。
她都快忘了曾經是怎樣被這張臉強烈地吸引,像被漩渦捲入未知的海底。
可人不能兩次都栽在同一個坑裏。
這次是沈初覺先鬆動神情,“剛才拍過涼水,傷口也幫你用酒精消毒了。”
李不琢慢一拍地反應過來,風一吹,腳脖子涼颼颼。
“你不用親自……”
“看你睡著了,不想叫醒你,但不能一直等你吧?”
她瞄了眼貼好的創口貼,膠袋裡露出的礦泉水瓶和一包扯開的棉簽,小雞啄米似地點頭:“謝謝沈總,謝謝。”
沈初覺放開手,從身後的紙袋變戲法一般地取出鞋盒。
“我記得是36,你試試。”
他遞來一雙Chloé芭蕾鞋,高飽和度的紅色,鞋口滾一圈俏皮的小波浪。
李不琢目瞪口呆地接過來,怯怯地伸出腳。
小羊皮鞋面柔軟舒適,紅色襯得她雙腿皮膚愈發雪白透亮。她一上腳,全身繃緊的神經立刻鬆弛下來。
精神一放鬆,她就忍不住開沈初覺的玩笑,“沈總日理萬機,那麼有空幫我買鞋?”
“叫秘書去買雙好走的平底鞋,他挑的。”
李不琢微訝,“可我接到喻總監電話……”
“是我叫他打的,”沈初覺單膝跪地,半蹲着抬頭看她,略有遲疑,“酒店人多眼雜。”
“也是,”李不琢臉上受傷的神情一閃而過,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反正大家都以為我和喻融睡過了。”
“不琢……”
“放心,不會給你惹麻煩。”李不琢起身,唇角掛着淡笑,順手抄起塑料椅,“我剛才給洪少娜打了電話,她應該在來的路上。總之今天謝謝沈總,我先走了。”
沈初覺沒再挽留,平靜看她離開。
她腳步輕快,像靈巧的小鹿,須臾踏出他的視野。
*
大大小小的天氣預報都說未來兩天,天氣晴好。
澍城位於南部沿海,天氣晴好意味着氣溫不低於32度。
趙景惠和小提琴演奏家Keneth周六入住,他們包下華澍60樓一整層,酒店為他們全面提高了安保等級。
今天下午大家還要在草坪綵排一次,確認流程沒有紕漏。
其他部門的MT都過來幫忙了,休息的時候他們看見李不琢,紛紛親切地打招呼。
李不琢眼角彎彎,揮手熱絡地回應,好像過去那些上不得檯面的人際間的齟齬,全跟笑聲一道煙消雲散了。
她記得有個前輩說,在這裏工作,時刻需要飆演技。
“不琢,你明晚跟婚宴嗎?”
“不去了,我就跟到草坪儀式結束。”
“那真是辛苦了。”
“對啊,我昨天腳還磨破了。”李不琢輕啟貝齒,綻出甜美的笑,眼尖在對方肩上拾起一根落髮,“你看,你們做銷售的也不容易,大家都辛苦。”
另外幾個人靠過來,閑聊間提起沈初覺。
一個皮鞋和抹了髮油的頭髮一樣閃亮的男生抱臂,感嘆:“29歲當酒店總經理,放眼整個S集團也不多見吧?”
剛才過來和李不琢打招呼的女生接腔:“人家讀的可是Cornell的酒管,那學校把我拒了,不然他就是我學長。”
“當酒店總經理很厲害嗎?你們知道他之前做什麼?”有人放低了聲音,其他幾人搖頭,不約而同地湊過去聽他說,“S集團亞太區高級副總。”
一時鴉雀無聲。
那人繼續說:“所以他這是被下放,知道嗎?降職了,據說是商業決策的失誤。當然他們上頭的事我不清楚,總之這個沈總,很不簡單。”
“等等,你們看,S集團姓沈,稱作沈氏。沈初覺他也姓沈,他們會不會有什麼聯繫?”
沒人應聲,深究下去,就不止是欽佩老闆有才能了。
人人諳熟不要當眾議論領導是非這條鐵則。
於是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自嘲和示弱,幾分鐘后相繼離開。
李不琢站在原地,想到曾經和沈初覺做了兩年鄰居,對他的了解恐怕還沒這些人多。
但她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
那天庄佩茹難得早下班,不知搭錯哪根筋煲了鍋雞湯,李不琢一出電梯就聞到濃郁的鮮香。
然而打開家門,第一眼看到個陌生人坐在桌邊。
庄佩茹眉開眼笑地把手搭在那人肩上,向李不琢介紹:“不琢,這是沈初覺,你該叫他小沈哥哥。今天我們家的電閘,是他修好的!人漂亮,幹活還利索,就住我們隔壁。噢,他和你一個學校,不過高三了,你不能老去打擾。”
沈初覺雙手捧着瓷碗,裊裊娜娜的熱氣一路曲折,與從頭頂灑下的燈光,將他側身轉來的臉打上一層柔光。
眉眼清雋,英氣逼人。
他平靜看着李不琢,她的心一下子七上八下,像被攪亂的水面,激流奔注。
但她橫了他一眼,隨即扯開喉嚨朝廚房大喊:“庄佩茹,他還未成年!你這都能下手!”
她永遠不會忘記沈初覺眼裏一瞬流出的驚愕,表情完全是活見鬼。
他迅速漲紅了臉,湯也顧不上喝就奪門而出。
每每想起,李不琢都笑得東倒西歪。從那時就知道,這人拿她沒辦法。
*
綵排快結束的時候,突然變了天。
遠本盤踞天空一角的烏雲少頃聚攏來,浩浩蕩蕩地壓在頭頂,像一口倒扣的黑鍋。
狂風拔地而起,李不琢手忙腳亂地和其他人一起收拾東西。她抬頭看天,感覺只是場過路雨,便沒怎麼在意。
結果豆大的雨點落下時,她還站在長桌旁,踮起腳試圖再抱一座高塔燭台。
躲在房檐下的人群朝她大喊“快回來”,李不琢這才慌慌張張地往回跑。
雨水眨眼間轉為傾盆之勢,李不琢卯足勁狂奔,衝上台階的時候來不及剎車,迎頭撞上一個懷抱。
一抹淡淡的冷冽木香捲入鼻息,她心裏咯噔一下,暗嘆:不好。
抬頭一看,還真是沈初覺。
他雙手扶住她肩膀,低聲說:“我剛開完會,還沒吃午飯,下來隨便轉轉。”
眼下五點多,他還沒吃午飯,這個老闆當得夠累。
李不琢促狹心起,隨口說:“居然轉到這邊來了,還以為只有我們這些小嘍啰才吃土。”
“來看看你。”
“有什麼好看的,你昨天不是才……”
“我看不夠。”
四下人聲雨聲擾攘沸騰,唯有他的聲音清晰。
他聲音的底子溫潤,像沾着晨露的葉片,宛若鐵砂衝擊磁石,牢牢攫住李不琢的耳朵。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跳怦然。
好氣哦,這人什麼時候學會張口就來,臉都不紅了。
幾縷髮絲淋濕后一綹一綹貼在額前,間或有水滴滑落,李不琢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蠢透了。
沈初覺低頭對她比了個口型:過來。
李不琢低頭乖乖跟在他身後。
先前綵排的人群分散跑開,擠在這處房檐下的全是餐飲部的服務生,還有幾個婚策公司的人。
沈初覺沒穿那套胸前別著閃亮銘牌的工作裝,內搭淺色府綢襯衫,外披做工考究的輕薄外套,竟沒人認出來。
他們一前一後在角落站定,沈初覺察覺幾道看向李不琢的目光。
她裸粉色的綢衫沾了水,黏在身上,內衣清楚顯現,還是件波點圖案的可愛款式,惹得幾個年輕男人不懷好意地笑。
他們除了笑,沒有更多無禮的舉動,但沈初覺迅速沉下臉,脫了外套罩在她肩上,還把她往裏面趕了趕。
李不琢對此全無察覺,掃一眼他莫名變暗的臉色,說著“不用了”想脫下來又被他生硬地按住。
涼風嗚咽,她兩條胳膊全是雞皮疙瘩,確實有點冷。
再推拒反而矯情,她含混不清地說:“謝謝沈……先生。”
沈初覺沒說話,視線在她身上點了點,隨即轉走。
李不琢轉念續起之前的話梗,底氣一下回來了,“人的職級高了,說瞎話的功力也見長。你原先在行政套房住一年,怎麼沒來看我?”
“你知道沒有?”沈初覺側臉的輪廓很深,他眉骨微抬,漫着一絲苦意,“明明是你,躲着不見我。”
李不琢愣一下,隨即垮下肩膀,“我……我心裏很煩,一開始真的想把酒店搶過來。你知道庄佩……我媽那個人,是完美主義者,最見不得她珍視的東西被糟蹋。”
“她一手創建的酒店,讓你們S集團拿走了,我好怕被改成什麼不幹凈的桑拿房。”李不琢抬手在臉上抹一把,揩去雨水又說,“但是你們做的這麼好,換做我,根本不可能打理成這樣,也有心無力……就覺得自己很多餘。”
“收購你媽媽的酒店,是為了更好的賺錢,當然要用心經營。”沈初覺眼眸漆黑如墨,看向她的桃花小臉,語氣平緩,“有多大力就出多大力,何況,你並不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