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心頭一動,卻也不想當真嚇着她,輕描淡寫地沉聲道:「小孩兒胡思亂想些什麼?就說了是意外。」
「……哥哥你不要死。」她好一會兒不說話,再開口時已是嗓音不穩,還依稀有鼻音。
「呸呸呸!」他啼笑皆非,忍不住摸索着在她額頭上輕拍了一下。「爺還想長命百歲呢!」
「嗯,長命百歲,不要死。」容如花吸吸鼻子,如釋重負地咯咯笑了起來。
「美人哥哥是不會死的。」
「年紀小小瞎愁什麼?也不怕把自己愁老了。」他沒好氣,黑夜中鳳眸卻是笑意微微閃動。
「小九才六歲,才不老。」她先是不服氣,隨即聲音弱了下來:「我只是,我不想哥哥……跟我姨娘一樣……」
「你姨娘不在世上了?」他心口抽緊了一下。
她沒有回答,但在黑暗中,他依然可以感覺到懷裏的小娃娃點了點頭,然後漸漸地,他胸口處衣衫有一丁點濕了。
「別哭。」他胸口悶悶,笨拙地低聲勸道。
「小九沒哭。」
「那不準流口水。」
她一楞,昏暗光線中小小臉龐抬起,眼角水光閃閃,小聲辯道:「小九才沒流口水!」
「臟死了。」他滿面嫌棄地用袖子在她臉上揉了一通,偏偏手勢輕柔得半點說服力也無。
「……對不起。」她心虛了。
「睡!」他揉完后又把她的小腦袋往自己胸口一按。
她挨着少年精瘦的胸膛,明明不偉岸渾厚,卻感到無比地安心。
如果美人哥哥可以一直陪着她就好了。
「美人哥哥……小九真喜歡你。」她睡意濃厚,咕噥着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不害臊。」
但暗暗夜色里,卻有個美少年咧嘴傻笑了。
第三天——
「美人哥哥,小九挖到筍子和口蘑啰,很好吃很好吃噠!」小矮墩子興沖沖地抱着一堆野菜山蔬跑回山洞,笑呵呵地正找他邀功討好時,忽然被空無一人的山洞懵住了。
人呢?
她懷抱一松,筍子和口蘑野菜滾了個滿地土,笑容僵在了小臉上。
「啊,美人哥哥是去給小九抓野雞去了吧。」她自言自語,又笑了起來,忙蹲下來撿拾一地的山蔬,一隻小手餘悸猶存地拍拍胸。「一會兒就回來了啦。」
傻小九,瞎怕什麼呢?
——美人哥哥的劍不見了。
眼角餘光不自禁掃過石榻,她吞咽着口水,小臉上的笑容有些搖搖欲墜,心不斷地直直向下沉去。
容如花心跳得有些快,快得讓她的手也開始發抖,筍子怎麼撿都撿不好,口蘑也老是從懷兜里掉出來。
「哥哥知道小九喜歡吃肉,是去幫小九找肉了,拿着劍才可以抓到更多啊,哈哈,哈哈。」她小心翼翼地把山蔬放在熄滅了的篝火堆旁,猶在抖動的小手在衣衫上抹了抹,嘴角努力往上揚,很開心的模樣,可掌心還是逐漸汗濕發冷……
容如花在他慣常躺的那張石榻上坐了下來,發獃了很久、很久……
最後她雙手抱膝,默默地將自己縮成了一團。
洞口外的光線漸漸偏西,黃昏的霞光斜斜照映進來,那個小小人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角落裏,光永遠照不到的地方……
她早就應該習慣的。
計環琅是匆促間逃離山洞的。
數名刺客循着痕迹追到了附近,他見狀不對,便縱身躍出山洞將人引走,為此甚至不惜再度扯裂了肋下傷口。
提振着一口氣,計環琅清瘦頎長如玉竹的身子疾穿過重重密林,聽着身後追殺的腳步聲越發逼近,他明媚清亮的鳳眸深幽晦暗如黑夜,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諷刺。
想要他的命,今天可不行!
白芒陡然一閃,他敏銳地一個「鷂子翻身」,避過了那記陰狠的暗器,手中劍影橫掃而過,瞬間劃破了追逼得最近的一名刺客肚腹——
悶悶慘叫聲乍起的那一刻,更多殺氣騰騰的刀劍朝着他擊殺而來,計環琅拚着臂上再中一刀,卻身形如鬼魅般地掠過兩名刺客之中,手中那柄神鬼莫測的「宵練」無聲無息地左右飛橫……
兩顆人頭霎時滾落!
剩下的三名刺客不敢置信地僵住了,心頭寒意大盛。
方晝則見影不見光,方夜見方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驁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
難道這、這竟是傳說中劍影如魅、劍光通神且兵不血刃的春秋名劍「宵練」?!
「怎地?」計環琅微微一笑,臂上血流如注彷彿渾然未覺。「上次百餘人一起圍攻都沒能取了本侯的首級去,你們真以為今兒只有區區六人就能得了手去?」
「你——」其中一名蒙面刺客強抑冷汗涔涔,隨即冷笑道:「冠玉侯果然英雄出少年,只可惜猛虎難敵狼群,今日你是註定逃不掉了。」
另外兩名刺客巧妙地呈三角之勢拘困住了計環琅,無論他選擇由哪個方向都無法在第一時間突圍成功。
「逃?」他漂亮的濃眉微挑,「誰說我要逃?」
三名刺客聞言一凜,警覺地交換了一個目光。
計環琅便趁他們分神這一眨眼間,身形暴起如箭矢,手中宵練先攻那名開口的刺客,在其倉卒接招之際,足尖重重一蹬那人的胸口,而後修長身軀借力倒射撞向另一名撲上前來的刺客,在兩人手中刀砍上他背部的那一瞬,肌肉繃緊內力迸發,那刀刃只入肉兩分便牢牢嵌住——
佛曰一彈指有六十個剎那,計環琅卻在這電光石火間中刀、出劍,而後收劍,旋身落地時嗆出了一口鮮血,可蒼白如玉石的面上卻笑得很是愉悅。
三名刺客眼睛凸出,怔怔地低眼看着自己左胸口處看似完好無缺的衣衫,漸漸地滲紅了,繼而鮮血泉涌而出……
他平靜地看着他們頹然倒地,撐着的那口氣驀地一松,撕心裂肺的劇痛幾乎奪走了他的呼吸,眼前黑天暗地了下來。
在被黑暗全面吞噬前,計環琅最後一個念頭竟是——
糟了,他沒回去,估計那小矮墩子又要哭哭啼啼了。
過後,容如花還是傻傻地在後山整整找了他十日。
可是美人哥哥真的不見了,他就像是她自己幻生出來最美好的夢一般,在天亮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剩下她一個了。
經過此事,容如花消沉了很久,就算再苦也依舊整天樂呵呵的小臉變得有些恍惚獃滯,有時候還會摸摸自己的頭頂,想像着還被一隻修長好看的溫暖手掌拍撫着……
她采了很多榆錢葉、車輪菜,自己面前放一堆,空空的石榻上放一堆,好像那兒還膝坐着一個如玉美少年,正嫌惡卻又認命地一口口嚼吃掉。
容如花把粗糙的老葉都歸到自己前頭這堆,默默地一邊吃,一邊眼眶紅紅。
「……老掉的野菜真的好苦啊!」她嘆氣喃喃。
在計環琅離去的第十一日,那個兇巴巴的師太回來了。
她又被揪回福元庵繼續她名為祈福實則奴役的日子,胡媽媽還是動不動就打罵她,靜前師太還是會想方設法塞點新鮮的胡餅給她,她也還是會努力想辦法苦中作樂,每天不忘對着映在大缸水面的自己笑一個。
「小九不要哭,等長大就好了。」她看着水面浮光倒映中消了奶瞟的小臉,打氣道,「我很快很快就長大了,然後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只是容如花常常會在胡媽媽打完她以後,把紅腫痛楚的小手藏在懷裏,偷偷跑到後山一線天無極洞裏,蜷縮在石榻的角落,咬着下唇強憋着、忍着,想像自己正緊緊挨着美人哥哥,感覺到他的溫暖,聞到他乾淨好聞的氣息。
她就這樣一天一天踏過苦熬歲月……
半個月後的清晨,胡媽媽忽然踹開房門,一把將她從床榻上拖了下來。
「媽媽?」容如花迅速清醒過來,渾圓杏眼裏閃過一絲驚懼。
胡媽媽不懷好意地看着她,笑得令人發顫。「小九姑子,時辰不早,你也該上路了。」
上、上什麼路?
她小臉發白,拚命吞口水,討好地擠出笑來。「媽媽,是、是我起晚了,我這就去幫您端洗腳水。」
胡媽媽面相嚴肅刻薄,身形卻是膀大腰圓,隨手一抓就將她像小雞崽般摶着往外拖去,容如花本能地掙紮起來,結結巴巴求饒。
「媽媽,您、您別生氣,是小九錯了,小九統統改了……您饒了,饒了我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