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着懷裏手感的緣故,他的思緒一下子又亂岔了個十萬八千里遠,不過卻也漸漸地感覺到自己好像真的退燒了,身子骨沒那麼酸痛虛乏了,否則哪裏還環得住這小鬼?
「你到底是誰?又怎麼會被丟在這裏?」他低頭看着懷裏正流口水的小娃娃,嘴角僵了僵,鳳眸微露厭惡地替她擦了擦嘴邊的晶瑩。「臟死了,你要是我妹,我也丟了你。」
「別……別丟小九……小九會乖……」懷裏小東西也不知是因夢魘還是模糊聽見了他的話,驚悸顫抖了起來。
「你,你別想哭啊,」他呼吸一緊,有些慌亂地結巴哄道:「本侯……本侯也不過隨便說說而已……」
「小九乖……小九會聽話……不要丟……」容如花卻沒有哭,她猶深陷在噩夢中,哆嗦着,卻死命咬住嘴唇,胸口劇烈起伏,臉蛋憋得都慘白泛青了還是沒敢哭。
計環琅不敢置信地盯着懷裏這僅有五六歲大的小女娃,究竟是哪個該剮的混蛋,逼得一個原是應該無憂無慮喝奶撒歡的小娃兒在夢裏連哭都不敢哭?
他背脊竄過了一陣強烈的戰慄——既是憤怒也是深深寒意。
「小鬼,就衝著你救了本侯一次,無論是誰將你置入這般凄慘境地,本侯必替你討回這個公道!」他嚴肅地允諾。
「……」
「本侯從不欠人人情,幫了你之後,咱們就恩怨兩清,擺平了。」
「……」
「我也不追究你出言不遜,拿我容貌說事的錯,只要往後你別再喚本侯……嗯,那樣。」
「……」
「聽見沒有?」
「呼嚕嚕……」
美少年漂亮的臉霎時一僵,隨即怒氣翻湧,屈起指節就想重重敲她的腦袋瓜兒上,可真正落在她額上的力氣卻輕如蝴蝶沾枝。
「又臟又笨的臭小鬼。」他索性改敲為捏,修長如玉的兩指夾住她的鼻子兩端,唇角惡趣味地彎彎一笑。
一霎息過去……兩霎息過去,蒼白的小臉有點泛紅……三霎息過去,小嘴張開了想吸氣,又被另一隻惡意指尖壓住了……四霎息過去,容如花開始嗚嗚鼓腮,兔崽似的矮小身子不安地蠢蠢扭動起來……
「咿……嗚……呀……」
「噗!」他忙鬆開手,別過頭去憋着,卻也抑不住肩頭微微顫動。
這小鬼……真好玩。
——不過要是別再老是挨着他胸口吹氣就好了,嘖!
【第三章】
……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不見光,方夜則見方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驁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刀焉。
——《列子·湯問》
容如花醒來后,睡眼惺忪地握着小拳頭揉着眼,還有一瞬的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可是她的鼻子先她一步蘇醒過來,饑渴難當地追尋着那好像有幾百年沒聞過的香味了——肉!
她口水迅速泛濫,微張的小嘴連一絲晶瑩滑落了都不自知,只顧傻傻痴痴地死盯着不遠處,那不斷滴着油脂香氣的金黃色烤野雞……
「肉……」她作夢般傻笑,險些被口水噎到。
也不知怎地,計環琅從來最厭人死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容貌看,可現下見到小矮墩子居然對着烤野雞垂涎三尺,魂都快被勾走了,他胸臆間就有種說不出的氣悶憋屈感。
「嗯咳!」他重重咳了一聲,並惡意地將串着烤野雞的樹枝拿高高,果然她圓圓杏眼跟着往上,然後往左,往右,往上——
接着又是一連串更加大聲的吞咽口水。
「想吃?」他漂亮的濃眉微挑。
容如花這才勉強把視線從不斷噴香流油的烤野雞上,移向更加秀色可餐的美人哥哥,睜大了眼睛,先是傻乎乎地點頭,隨即心下一凜,趕緊猛搖頭。
「到底是想吃還是不想吃?」他如何看不出她的膽怯和忐忑自卑,嗓音不知不覺地放緩溫柔了一分。
她着迷地仰望着他明艷不可方物的俊美臉龐,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這麼美好的風景……美人和烤雞啊……
容如花一時驚艷過度,腦子都糊成一鑊粥糜了。
計環琅的臉又黑了——這貪花好色的臭小鬼!早知道就趁她睡醒前把烤野雞全吃個精光,連骨頭都不留給她一根!
容如花哪裏知道「美人」此刻心裏的陰暗面,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神魂,又是一個暗暗吞口水的聲音,而後是軟軟的、奶聲奶氣的問道:「美人哥哥,你不痛了嗎?好多了嗎?」
他那張玉臉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剔透如晶石,眉眼間仍有一絲殘存的憔悴,身上的銀白衣袍經過這幾日的顛沛流離受傷也臟破了些許,可儘管如此,膝坐在地,單手烤雞的計環琅依然氣質英朗尊貴,宛似自清風中踏月翩翩而來的如玉公子……
真好吃……呃,不是,是真好看啊!
「死不了。」可惜如玉公子嘴巴太賤,咳,如劍。
「喔。」她點點頭,隨即咧嘴一笑。「真好。」
這算哪門子回答?
不過計環琅看着她笑咪咪的小模樣,心情不覺又好了大半,大方地揚聲喚道:「還呆在那裏做甚?」
她渾圓杏眼睜大,又驚又喜地邁動着小短腿奔向他……手中的烤野雞,止不住殷勤熱切地發問起來。
「熟了嗎?熟了嗎?翅膀熟了嗎?腿呢腿呢?美人哥哥,你有沒有在它肚子裏面塞口蘑?塞了口蘑烤起來可好吃了!」
聽着她吱吱喳喳如雀鳥興奮叨念着,計環琅眉眼間有着一絲自己全然未察覺的包容和愉悅,偏嘴上還是不肯饒人。「我平生烤過的野雞比你吃過的草葉子還多,還需要你來教我?」
「嗯嗯。」她快樂地猛點頭,「美人哥哥肯定幹什麼都頂頂厲害。」
「哥哥前頭不許再加那兩個字。」他一瞪眼。「等會兒半口都不分你。」
「為什麼呀?美人——」她小手忙搗住了自己的嘴巴,「晤。」
「乖。」他滿意地撕下一隻皮焦肉嫩油香四溢的野雞腿給她。
「謝謝美人哥哥!」她抖着小手接過,歡呼。
「嘖,」他臉又黑了。「臭小鬼,白疼你了。」
容如花嘴裏叼着香噴噴的烤野雞腿,仰頭對着他憨然傻笑。
「吃得滿嘴都是油,醜死了。」他嘴上嫌惡,卻忍不住用袖子內里替她擦擦油光水亮的小嘴。
「謝謝……」她腮幫子塞得鼓鼓的。
「慢些吃。」他盯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樣,想笑又沒來由覺得有一絲心疼。「你這是幾頓沒吃上肉了?」
她一頓,大眼睛裏有一霎的黯然,隨即有些害羞地放慢了動作,把剩下一半的油嫩野雞腿小口小口地吃完,最後想舔手指頭,又偷偷瞥了他一眼,終究還是忍痛作罷。
好好吃,肉真的好好吃啊……
容如花正哂巴着小嘴,回味着方才回蕩唇齒間的絕頂美味,眼前忽然又出現了另外一隻油汪汪的野雞腿。
「欸?」她愣了。
「我不喜歡吃雞腿。」計環琅把那腿子塞進她手裏,隨即執起樹枝串上缺了兩隻雞腿的烤野雞,優雅斯文地吃將起來。
「……謝謝哥哥。」她低下頭,鼻尖紅紅,語氣有一絲哽咽。
計環琅默不作聲,半晌后,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頂。「吃!」
計環琅雖然劍傷嚴重,但拜這副身子骨自幼練武,內外功打下的好底,兼有容如花采來的車輪菜敷療,兩日下來倒也好轉了些許,至少能勉強提氣走上十幾步路,用石子打打野雞野兔填飽肚子什麼的。
容如花總是滿眼崇拜地蹲在他身邊,看着他熟練地用劍切割獵物,拔雞毛、剝兔皮,架火燒烤,然後快樂地張嘴等餵食。
他恍惚間總有種自己在養寵物,或養女兒的錯覺。
可每當他想擺出堂堂一品冠玉侯的做派來時,看着睜着水汪汪杏眼「嗷嗷待哺」地望着他的小娃娃時,還是會繼續默默塞給她吃的。
咳,反正他不愛吃腿。
「美人哥哥,你怎麼會受傷的呀?」
夜裏寒,在兩個人卻只有一條小短被的窘境下,計環琅只得容忍這小娃娃窩躺在自己身邊,一同蓋着那輕薄短小老舊得可憐的被子。
雖然一臉不耐煩,可是美少年還是下意識地把被子一角往她小肚肚上掩。
而且不得不說,兩個人擠在一起還真是個保暖的好良方。
就是身邊這隻實在太聒噪了——
「……意外。」在寂靜的黑暗夜裏,他望着黑壓壓的山壁,有一絲咬牙的回答。
「是有壞人要害你嗎?」身邊的軟軟小娃娃一顫,害怕地小小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