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彼時未覺,此時情深(完)
因為要去另一個陌生的國度,帶着孩子是很不方便的。
既然跟慕奕已經和好,真真也已經跟他相認,所以盈袖便同意他的提議,讓他把孩子帶回國。
慕奕重回南洋,追逐盈袖到日本,歷時四個月,行程也不能再耽擱下去,天津還有大把事務等着他這個做統率的去處理。
所以,在十天後,他在醫院打完了預防針,便要回國了。
踏上郵輪時,真真哭鬧不停。
盈袖看着她的眼淚,心裏很是不舍,有好幾次按耐不住,想把她抱回來。可她生生忍住了,因為她知道,法國比其他的國家繁華美麗,也比別的地方複雜,它是一個失蹤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
她一個單身女人在外求學,本就不容易,再帶上孩子,只會更艱辛。
盈袖摸摸她的腦袋,安慰道:“真真。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先跟爸爸在一起住好嗎,回到家裏去,還有姑姑和奶奶陪着你,人多熱鬧啊。”
真真癟着嘴流淚,哭得好不可憐。“我就要跟着媽媽,別的人我都不要!”
慕奕聞言,頗有些委屈地說:“爸爸和奶奶,你都不要了嗎?”
“我就要媽媽,就要媽媽……”真真趴在他肩膀哭,眼淚濡濕了他肩上的布料。
盈袖聽了,心都軟化了,她從慕奕懷裏接過她,拍着她的後背,哄她,“你先跟爸爸回去好不好?媽媽很快就會回家,跟你團聚。有什麼好哭的呢,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對不對?”
真真抽了抽鼻子,“你真的會回來嗎?”
“會,媽媽不騙你。”
“哼,騙我你就是小狗!”
“好,騙你是小狗。”
盈袖輕拍着她的背,她哭累了,就在她的臂彎里睡了過去。
慕奕看了看懷錶上的時間,從她懷裏把真真接過手,“時間快到了,船要開動了。”
盈袖內心不舍,低下頭親吻真真的額頭。
慕奕搖搖頭,說:“要真那麼不舍,就別去法國了,跟我們一起回去。”
看他的表情,好像不是在說笑。
盈袖蹙眉,認真地告訴他,“慕奕,我不能依靠你一輩子,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業。”
慕奕是不贊同的,“我不會讓你和真真受苦,跟我在一起,我能保證你和孩子,哪怕是三個五個十個孩子,一輩子衣食無憂!所以你,無需去打拚你的事業。”
“你不懂。”
“我知道,你熱愛這個事業,但我不想你那麼辛苦。”慕奕按住她的肩膀,繼續說,“你在南洋留學兩年,已經足夠了。你現在回國,也能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真的,你不用再去法國進修。”
盈袖搖搖頭,“慕奕,我有自己的目標,我不求你支持我,但至少請理解我。畢業於卡爾丹翰音樂學院,這還不夠,我需要把自己變得更好。”只有更好的她,才配得上他尊貴的身份,理直氣壯做他的司令夫人。
她心裏的想法,她沒有說出來,因為慕奕不會在乎這些。
看她這麼堅持,慕奕無話可說。“你把地址寫下來給我。回去后,我派兩個女兵保護你的人身安全。”
他也知道,法國巴黎,是個很美很浪漫的城市。但也正是因為這份美麗,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人們,在那裏,人口太多,太過雜亂,很不安全。
“不用了。”盈袖說,“我之前在法國上過大學,對那裏的一切還算熟悉。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好吧,”他妥協了,“你什麼時候要去法國?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盈袖看到渡口的一個建築物前面掛了一個木質的日曆牌,“現在是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三號,一九三六年,我就會回國。”
慕奕狐疑地問:“你不是只在法國留學兩年么,怎麼是三年後才回國?”
“在日本居住一年,在法國留學兩年,共三年。有什麼問題?”
“也就是說,你要到今年年底再出發法國?”慕奕震驚,“我以為你過不了幾天就要出發了,然後在法國待上兩年就回來。”
“……所以你,是嫌三年太久了,等不了?”
慕奕忙表忠心,“我那麼愛你,區區三年,哪能等不起?”雖然他心裏真的很憋屈……
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尚在可接受的範圍,然而若要在前面加上一年,那可就真的久等了。
三年後,他都要三十五歲了,雖然不老,但也不算年輕了。還有,他的盈袖都二十五了,真真也有七歲了……
看他憋屈的樣子,盈袖傾身擁住他,親吻他的下頷,“謝謝你願意等我。等我回來后,我們再也不分開。”
慕奕不喜歡氣氛這樣傷感,又不是生離死別的。他嗤笑道:“到時候,你就是年紀最大的新娘了。”
盈袖拍他的肩,“二十五歲,不算老吧?”她記得慕琪可是比她大了十一歲的,她今年都有三十三了。而且,她還沒有結婚,誰是年紀最大的新年。還說不定呢。
“你就是再老,我也不會嫌棄你,誰叫我此生非你不可呢?”慕奕不知從哪學了這副油嘴滑舌的腔調。
盈袖笑出聲,踮起腳尖,雙手勾住他的脖頸,與他深吻。
五年前的初遇,彼時她十八,他二十八,他們相差十歲。
他是英姿煥發的軍閥少帥,她是重生名門的庶女。
他強勢霸道,用那一紙協議將她綁住,帶到天津去。
約定的一年未到。他違約,強要了她。
兩個驕傲的人,兩顆倔強的心,在愛里煎熬。
經過一年的磨礪,他們終於在一起。十九歲那年,她生下了真真。
可他,卻陷入了江山美人的抉擇,他放棄了她。
於是,她遠渡南洋,在那裏生活了兩年,轉身嫁給了別人。
他從此下落不明,消失了許久。
再找到他時。又因為誤會,阻擋了彼此。
還好,他尋到日本來了,他們終於團聚,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阻止得了兩顆心的靠近了。
即便她與他又要分離,隔着觸不可及的大洋彼岸,他們也不覺得,距離那麼遙遠。
身在遠方,心在咫尺。
上天給他們的考驗,早已結束。
***
盈袖對法國是熟悉的,她的法語講得還不錯,是以沒有初來異國的緊張。
她很快與這裏同學熟識起來。
雅利代不愧是世界五大音樂學院之一,能入學的學生,音樂天賦都非同一般,還有那些技藝卓絕的教授們,有弦樂,鼓樂,管樂,打擊樂,各個領域都有最出色的人才。
雅利代彙集了世界各地的音樂種類。
盈袖倍感壓力的同時,也欣喜異常。巴黎雅利代學院,讓她正式地、打開了音樂世界,領略了它的美妙。
十五位音樂老師當中。有一個是中國人,他教學生們學習中國的吹奏樂器,如葫蘆絲,笛子、洞簫……等等。
他姓杜,名叫杜彥書,是個十分詩意,很儒雅的名字,一如他的人。
看見他,心頭會浮起一絲親切感,不僅僅因為他是同籍華人,而是,他的衣品他的性格,讓盈袖想起了顧斐然。
那個、塵封在記憶里很久的那個人。
杜彥書應該是學院裏年紀最輕的教授了,大約三十五六歲的模樣,溫文爾雅。
他對盈袖,既有師長的嚴肅,也有同鄉人的關切。不會過分親熱,也沒有太過疏離。
在日漸相處中,盈袖隱約發覺他對自己的異樣,他大約是對她有那種好感,只不過他不曾說出來,好像沒有捅破那層窗紙的打算。
既然這樣,盈袖便裝作不知情。
當進修結束,老教授麥克達夫遞給她一份製作精貴的榮譽證書。他對她這樣的學生很滿意,也有點捨不得她離開雅利代,但她還是要走的,去學習更多更好的音樂知識。
“Ann,”這是盈袖的英文名,達夫教授溫聲問她,“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嗎?如果你願意繼續學音樂,我可以推薦你到意大利,意大利有位很棒的音樂家……”
“謝謝教授,”盈袖婉拒道,“但我想回國了。”
“為什麼?”達夫教授意想不到,“我認為你應該到另一個國家繼續深造。”
盈袖搖搖頭,“我的丈夫,我的女兒,他們在家裏等着我回去。他們等了我三年,我不能再讓他們久等。”
她現在也是個有家的人了,所以,她歸心似箭。
達夫教授很驚訝,不僅是他,辦公室里其他幾位教授也很意外,包括杜書彥。
從未想到,她竟然已經結婚,而且還有了女兒。
“你明明還這麼年輕……”另一個女教授有點語塞,“你今年才二十五歲,Ann。你怎麼那麼早就結婚了?”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在外國人看來,二十五歲還是談戀愛的大好時間。
他們喜愛浪漫,隨性而自由,不輕易結婚。尤其是法國人,是目前結婚率最低,離婚率也最低的國家。
這裏有很多不婚主義的男人女人,他們盡情玩樂,若沒有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一半,便不會輕易結婚。
而一旦結婚,就不會輕易離婚,一輩子恩愛而忠誠。
盈袖聽了他們驚疑的話語。都不好意思告訴他們其實她女兒都快七歲了……
轉眸,對上杜彥書的眼睛。
他看着她,眼神複雜。半晌,他才說:“我也沒想到,你已經結婚了。”
盈袖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杜彥書岔開話題,“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國呢?我正好也要回去一趟,時間對得上的話,可以同程。”
“我已經買船票了,是明天早上七點的郵輪。”
他扯開一個笑,從錢包夾層里取出一張藍色的卡片,溫和地說:“很巧。我們一起回去。”
盈袖沒有異議,說了聲好。
***
兩年師生情誼,達夫教授對她很關照,即便她要回國,他也發了一封電報到中國報社去,幫她提高知名度。
中國報社接到雅利代音樂學院的著名教授的書信時,又驚又喜。
當天,報社總編就吩咐文編,要求這一期的頭條內容寫音樂大家歸國的消息。
是的,她是名副其實的音樂大家,起初畢業於南洋卡爾丹翰音樂學院,其後成為日本樂壇鼎鼎大名的八田香子的關門弟子,最後又留學於法國雅利代學院……上官盈袖是華人音樂家中,資歷最高的一位。
當北平申報放出消息后,國內各大音樂學院,便暗搓搓地準備致辭,爭先請求留學歸來的盈袖開一場講座。也有的名校,想聘請她執教音樂系……
在那個時候,指教的教師和教授,月薪十分地高
那是一個藝術與知識鼎立的時代。
上官盈袖歸國的消息在紙媒的肆意宣傳下,天津司令府自然也聽到風聲。
慕奕抓着報紙,嚯地站起來,嘴角忍不住擴大,笑意怎麼也壓抑不住。
“真真。你媽媽要回來了!”他矮下身來,握着真真的肩膀。
“哇,我終於能見到媽媽啦!”她歡呼雀躍,後腦勺的兩條小辮子一甩一甩的。
“我要讓媽媽看到,我已經長這麼高了!”真真比劃着自己的身高。
說起來,她的個子隨了慕奕,躥得很快,一下子就到慕奕的腰了。
慕奕迫不及待,吆喝了小周,讓他開車送他們去渡口等人。
“走走走,我們先去等着!”慕奕拉起真真就跑。
可真真小胳膊小腿的,哪能跑那麼快?慕奕瞧她跑得氣喘吁吁。臉兒通紅,便蹲下身來,將小丫頭背着出去了。
董氏在後面叫住他,“這麼早去渡口,也等不到人啊!”
坐船都要兩個月,現在還早着呢。
孫香玉掩嘴笑:“都怪報社的記者太急切,這麼早就把上官姐姐回國的消息放出來……啊不對,要怪也該怪她的那個教授,高調地宣佈上官姐姐回國的消息。瞧瞧奕哥和真真都等不及了,這還差半個月的時間呢。”
董氏哼了一聲,“就算報社沒有把消息放出來,阿奕也要去親自到法國找人了。我都看到他吩咐賈平去張羅行程了!”
“還好,這消息來得也算及時,至少奕哥沒有親自跑到法國去。上官姐姐……終於要回來了。”
“是啊。”董氏抬頭望了望碧藍的晴空,感慨一聲,“時間都過去那麼久了,是該回來了。”
這也不枉阿奕,日夜苦等。
他為了她守身三年,不近女色,看得她都替他憋屈。
慕奕等了很久,每天背着真真去渡口徘徊,卻每次都失望而歸。
賈平嘴角抽搐,忍不住開口:“司令。您完全可以在府上等着……這外頭太曬了。我和小周在這邊等就好,若有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您。這也比您每天干站在這裏等着好。”
慕奕搖頭,固執地在原地等候,他要親眼看到,她從遙遠的地方,回到他的身邊。
當他第十六次踏足渡口的時候,在美麗的霞光之下,他忽然,聽到來自遠方的呼叫聲。
那是大型郵輪即將到岸、發出的聲音。
他激動地回頭,就看到兩百米之外的海面,一艘輪船,頂着紅黃橙紫的四彩霞光緩緩行來。
“媽媽!媽媽!”真真跳着,歡呼着。
慕奕將她抱了起來舉到頭頂,讓她看清不遠處行來的那艘郵輪。
當輪船靠岸了,船上的乘客便提着行李,陸陸續續地步下登梯。
慕奕看到人群中的一抹纖秀身影,是、他的盈袖無疑!
他按捺住心中的喜悅,正要湊近她,突然,他看到她身旁站着一個身穿舊式長衫的年輕男子。
他幫她提着一個箱子,兩人笑着,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醋火在心頭熊熊燃燒,慕奕忍無可忍。大聲朝她喊道:“上官盈袖”
盈袖聽到熟悉的聲音,她心下一跳,眼角眉梢的喜悅越濃了。
她忽視了杜彥書眼裏的黯然,笑着對他說道:“我的家人來接我了,杜教授,後會有期。”
她說完,便率先走到前面去,奔向了慕奕。
慕奕猝不及防的,軟玉溫香抱了滿懷。
“慕奕,真真,我回來了。”
“媽媽!”真真喜極而泣,掙脫慕奕的手。轉而摟住了盈袖。
盈袖瞬間把慕奕拋到腦後了,緊緊地抱着女兒,詢問着她的近況,“你有沒有聽爸爸的話?有沒有多吃飯?有沒有……”
慕奕剛剛被她那麼一抱,心裏的火氣頓時就降了下去,眼下他被遺忘了,被冷落了,慕奕的火氣又躥起來了。“上官盈袖!”
他板著臉連名帶姓地叫她。
“怎麼了?”盈袖回過頭來。
“剛剛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是誰?”
盈袖坦然道:“是我的一個音樂教授。”
“教授?”慕奕聲調拔高,“做到教授這個級別的老師,不該是禿頭的,白髮的老頭么,他怎麼那麼年輕?!”
盈袖無語,人家年輕還礙着他了?
這時候,賈平的車開過來了,慕奕將她和真真塞進車門,冷哼着丟下一句,“先回去,等到家了再收拾你!”
“……”盈袖完全摸不着頭腦。
真真機靈,附在盈袖的耳邊小聲說道:“媽媽,爸爸在吃那個教授叔叔的醋……”
這聲音不大不小的,恰好被旁邊的某人聽到。
慕奕的臉更黑了,警告地看着真真,“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
盈袖忍俊不禁,當即就笑了,湊到他耳邊說,“你的氣量真小。”
“小?”他揚了揚眉,也靠近她,跟她咬耳朵,“今晚你就知道,是大還是小。”
盈袖:“……”
慕奕看她的耳根子都紅了,得意地挑起了唇角。
賈平咳了幾聲,假裝看不到,聽不見,專心致志地開着車。
慕奕看她臉色有些疲倦。不由將她拉了過來,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你睡會兒吧,到了我叫醒你。”
“嗯,”她確實很睏倦,這一次坐船,路途很顛簸,她都沒好好睡一覺。
盈袖趴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溫熱的體溫,耳邊聽着他心跳聲,心中一片安穩,很快便睡著了。
慕奕豎起食指。示意真真不要發出動靜,吵到她睡覺。
真真會意,咧着嘴,笑着點點頭。
慕奕垂下眼帘,凝視着她瑩白恬靜的臉龐,眼中柔情蔓延。
他想,世事果真是難料。
以前的他,狂妄不羈,張揚暴戾,哪裏會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愛上一個各方面都與他不符合不相配的女子?
並且愛得如此固執。為了她,願意放棄榮譽和地位,甚至是付出生命。
彼時未覺,此時情深。
但也正是因為是她,所以,他只愛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