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自保
?這個時代人口買賣是合法的,這一點和許清沅從前所在的新社會很不一樣,這就是為什麼許清沅下午趕跑金員外和許大福之後,沒有想到會被賣這一茬。許家灣地理條件得天獨厚,鮮少發生人口買賣,但是縣裏其他有些貧瘠的鄉村,荒年過後人牙子就會不請自來。她梳理了原主的記憶,發現以她和許大福的關係,許大福做主賣了她,頂多名聲敗壞被村裡人不恥,但是律法上一點問題都沒有。
她從堂屋門口貼着牆根兒溜到院門外,對着小二做一個噤聲的手勢,小二懂事地用小胖手捂住自個兒嘴巴,兩個人躡手躡腳去了周大嬸家。許清沅將弟弟安頓在周大嬸家,只說家裏有客人,她顧不過來。
堂屋裏面,許大福一直沒有開口答應,和金員外兩個你不要臉、我不要皮地扯了一陣,許大福估計已經到了金員外的底線了,便說道:“那就按金員外說的吧,不過我不認字兒,這契約得明兒找中人作保才行。”
金員外的漏風嗓子道:“我今天拿不到賣身契,這糧食我就先帶回去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沒有給錢不給貨的道理。”
三石穀子得值好幾兩銀子,許大福捨不得到手的錢飛了,再說養女自從落水醒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他一直疑心是死後還魂來找他算賬的,像今日下午打他的時候,下手又狠又准。反正他有兒子,與其留養女在家裏讓他整天提心弔膽,還不如賣幾兩銀子,權當報了他的養恩。
金員外怎麼說都不願意鬆口,許大福靈機一動,道:“您這幾百斤穀子挑來挑去多累啊,咱們一人退一步,您就這一趟把東西留下,大丫呢您今晚領回去得了,咱們明天一早就去鎮上過身契。您說呢?”
“也罷,我先留下一石當作訂金。”金員外終於作了決定,朝兩個同行的漢子道:“你們先把其他的搬回牛車上。”
許清沅知道這會兒要想像下午那樣直接打跑金員外是不可能的了,她回想了下午金員外的言行舉止,心裏有了一個主意,正愁怎麼把兩個莊稼漢子支開,就看到他們出來搬院子裏的穀子。
村裡能過馬車的大路離許大福家有一段距離,許清沅看着兩人各挑着一擔籮筐出了院子,輕手輕腳地走到堂屋門口。這時候剛好金員在問許大福:“怎麼還不見人?不會是得了信兒跑了吧?”
許清沅冷笑一聲,將自個兒頭髮扯散扯亂,跨過門檻進了屋裏,“爹,金員外。”
“大丫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許大福鬆了一口氣,道:“你陪金員外說說話啊。”他料定今晚女兒跑不脫,心裏底氣足了許多。
“沒去哪兒。”許清沅嘴裏回答着許大福,卻轉過來看着金員外,“回來的時候經過石岔灣,我看到那兒圍了許多人,我奶奶也在,我最喜歡奶奶了,就過去看了看,後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奶奶不見了,我一看已經回了許家灣了。”
金員外聽着許清沅又輕又軟的聲音眼角一跳,石岔灣那個地方哪裏會有人?那是個墳場!他看着這十歲的小姑娘歪着脖子,用踮起腳尖的姿態朝他走過來,居高臨下擋住了全部的燈光,將他籠罩在一片暗影里,然後耳朵里聽到小姑娘特有的純真嗓音,天真地問:“金員外,你說那些人為什麼都要穿白衣服呢,他們的舌頭都好長,都掉到這裏了。”
許大福正在門口瞅院子裏的穀子,沒仔細聽許清沅說話,恍惚聽到句“奶奶”,嘴裏接言道:“那肯定是天黑你看花眼了,你奶奶都死了好多年了。”
金員外聽到許大福這一句,在四方小凳子上險些坐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強自鎮定,又見許大丫道:“你看,我在石岔灣看見過這個人,還有這個人,金員外,您見過么?”
堂屋裏只點了一盞燈光如豆的油燈,擺在許家唯一的桌子中間,燈光照過周圍的物體,在四面牆上投出一片晃動的黑影子,金員外順着許清沅的手往牆上看,似乎有無數個人隱在暗影里,他心裏一抖,見門口站着的許大福已經去了院子裏,也站起來想出去,剛起身就被許清沅一把按在椅子上,“別走啊,有幾十年都沒人陪我說過話兒了,你陪我說說話吧?”
金員外勉力撐着,身下失禁濕了一片,抖着聲音道:“你,你,你怎麼會說京城的官話?”
“我幾十年前就會說了啊。”金員外聽到許清沅用詭異的語氣回答完這一句,把油燈端到下巴前面,朝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然後露出個詭異的笑容,嘴角慢慢留出了紫紅色的血液……
“啊——啊——”金員外再也支撐不住,用儘力氣一個掙扎,朝外頭狂奔而去。
許大福在院子裏點穀子的數量,聽到屋裏傳來金員外聲嘶力竭地慘叫,緊接着看到他手舞足蹈地逃出了院子,連忙追了出去。
許清沅看着許大福和金員外那個老迷信出了院子,一邊想着金員外將她為了加強效果說的普通話當成了京城官話,那這個時代的京城應該北方,一邊吐出嘴裏塞着的棉球,順帶吸吮乾淨了裏面甜美的桑甚汁,然後去灶屋漱了口擦乾淨嘴角。
過了一陣,兩個漢子交替回許家院子,將院子裏的穀子挑得一乾二淨,許大福連哭連求:“你幫我和金員外說說,大丫好好的小姑娘,他定然是老眼昏花起了癔症了。”
那漢子瞪許大福一眼:“你不要歪纏,我二叔說了不買了。”
許清沅站在堂屋門口冷眼看着,等最後一挑穀子出了院門口,順手抄起門檻旁邊放着的木棒,朝許大福走過去,許大福看着修羅似的養女,嚇得跪倒地上縮成一團,許清沅舉起木棒想一棒打下去,外頭響起了小二的哭聲:“姐姐,姐姐你不要打死爹爹……”
許清沅並沒有想打死許大福,只是想打許大福一頓出氣讓他長點記性,沒想到恰好被小二看到了,她嘆口氣,小二畢竟是把許大福當爹的,她放下了木棒,許大福趁機跑出院子隱在了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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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照常早起先去百丈山採藥,為了方便就先放在二狗家裏。二狗的父母早亡,和妹妹兩個相依為命,據他說,要不是楊老三,妹妹早就得病去世了。許清沅放好背簍,急步趕到何家的桑園,依舊是和周大嬸挨着吃飯。
周大嬸昨晚已經問過許清沅情況,照例罵了許大福一通,又道:“雙雙她爹說了,那金老頭兒哪裏就是個員外了,那就是個性格古怪的老頭子,家裏的地今年多收了幾石稻穀,就想着買個年輕小姑娘,這些人都是些髒心爛肺的。”
許清沅不說話,只露出個小姑娘受了氣的模樣。
實際上她現在有點愁,她現在年齡太小了很多事都辦不成,至今還沒有想到徹底的能解決許大福的辦法,只能憑藉武力暫時壓着他。不過許大福暫時是不敢出現在她面前了,這樣想着也算鬆了一口氣。
許清沅吃了早飯背着背簍去了桑樹地,將心裏的憋悶氣都化為勞動力,很快裝滿了一背簍,等到按得再也裝不下時,天色還很早。暖春天氣,鶯飛草長,陽光清澈透明得像沒有雜質的泉水,大雁從過冬的地方飛回來,在藍色的天幕下繞着圈盤旋,許清沅沐浴在濕潤溫暖的清風裏,漸漸平了心裏剩餘的鬱氣,畢竟活着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那些糟心的事糟心的人就等着被她消滅吧!
她今日採桑的地方一個小山坡,桑樹和一些其他樹木套種在一起植成山林,俱都露出生機盎然的模樣,頗為賞心悅目,山坡旁邊一條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她起了玩心丟一片桑葉進去,桑葉在水裏打着旋兒很快流向了遠方,一時詩興大發,想了半天卻只想起了一句論語:“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一邊念着還一邊做了個激情澎湃的右手上舉、抬頭望蒼天的姿勢。
“咦,你是哪家的孩子?”
許清沅聽到一個清潤的男子聲音,左看右看都沒見到人,饒是如此,她還是紅了臉,她只是想靜靜地裝個逼,不知道這裏有人的啊……
“在這兒呢。”岸邊一顆大樹後頭轉出來一個男子,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字,頭戴玄色方巾,身穿竹青色直綴,領子袖擺和袍幅皆很寬大,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持着本書,看這許清沅笑意盈盈,溫和問道:“你認字嗎?”
許清沅見這人一身書生打扮,生得白凈清秀,說話的聲音像旁邊小溪里的水一樣清潤悅耳,頗有幾分濁世佳公子的味道,再一看他手裏拿着的正是本《論語》,她原本就紅的臉這下更是紅透了,不過好在理智還在,知道許大丫的身份和經歷是不可能認識字的,別彆扭扭地回道:“鄰居家的哥哥在學堂里學了回來念給我們聽,我聽着好聽就記住了。”
那書生聞言眼睛一亮,笑容更盛了兩分,走到許清沅跟前,彎腰直視她:“那你想認字嗎?我可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