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②章

3.第②章

劉老大眼神堅定,一臉非老爺子不可的模樣。

“咳咳——我啊……”老爺子慈藹笑着,他揚起戴了黑色皮手套的雙手,“我老嘍,手感不好,前陣子還摸死了個人……劉老大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

劉老大嫌棄向後退了一步,“算了算了,不中用的老東西。”

劉老大踢了於桐一腳,“還是你來吧。”

“好嘞好嘞。”於桐鬆口氣,擦了擦臉頰上未乾的眼淚,“劉老大,我得站起來才行。”

“起來。”劉老大又踢了於桐一腳。

於桐顫巍巍站起,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泥塵,又在自己的粗布衣服上擦了擦手,“劉老大,您別嫌棄哈。”

劉老大皺眉點頭。

於桐收斂起剛才的一切神情,面色平靜如水,修長纖細的雙手觸上劉老大的頭,指腹的溫熱讓有些暴躁的劉老大也冷靜了下來。

老爺子眯眼瞧着,安心又驕傲。這就是摸骨師神奇的地方,經其手的人,都能在那刻感受到人生最初的溫和平靜。

於桐手指輕按在頂骨,頂骨圓潤飽滿,左側顳骨微突兀,手指移至額骨,微有下凹不平整,鼻骨塌,淚骨不對稱,顴骨凸,上頜骨倒是……長的挺好。

於桐對他微另眼相看,上頜骨居顏面中部,打個比方,如果是在造房子,那它就是造房子用的地基,是根基,重要無比。

本來劉老大這張臉是於桐摸過之中最糟手的,但是這上頜骨長得好,倒是增色不少。

整張臉輕掠一遍,於桐收手,垂眸思忖片刻,饒有意味淺笑。

劉老大見着於桐在旁悠悠然笑了起來,剛平復下來的煩躁心情又起,怒上心頭。

“笑什麼!”他吼了一聲。

於桐趕緊收起笑,現在帶爺爺平安離開才最重要。

“抱歉抱歉,你的頭骨是我摸過中最……獨特的,所以高興笑了笑。”

“獨特?怎麼個獨特?”劉老大來了興緻。

於桐一本正經,“這是我祖傳秘密,就不方便告訴您了,要不然您會折壽的。”她微挑眉。

聽到“折壽”二字,劉老大臉色微變,“誰稀罕聽!”

旋即他神情一轉,問:“你快說說,我這今後的‘錢途’怎麼樣啊?”

他邊說右手還邊做了個數錢的手勢。

“比起您的錢~途,我還有件更重要的事兒告訴您。”

“說。”

於桐上下打量了他一翻,她勾了勾手指,讓他湊過耳朵,意思是只能悄悄告訴他。

劉老大瞧了眼自己的手下,琢磨了會兒,湊過頭去,等於桐講着。

不知於桐說了什麼,劉老大臉色鐵青,焦躁不安,隨後怒瞪於桐,“你放屁!”

於桐正色,語氣沉沉:“摸骨師從來不對客人說謊,這是規矩。”

劉老大憤憤難耐,又無處可發泄,他深深看了眼於桐,隨後對手下們說:“我們走!”

劉老大又不甘心回頭望了眼於桐,於桐面無表情,冷冷淡淡的聲音在稀薄的空氣中聽得一清二楚——

“劉老大,這次的交易我們已經完成了,我摸骨判命,你放我和爺爺走。”

“但你若是違背,上天會看着你的。我想你知道那些對摸骨師出爾反爾人的下場。”

劉老大咬牙切齒,遂朝地吐了口痰,最終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於桐鬆口氣,總算搞定了。

迷霧隨着劉老大等人的離去也漸漸消散,於桐轉身,發現爺爺正眯眼打量着她,她走回去問:“爺爺,你這麼看我幹嘛?”

“其實你剛才不用說那番話,他也不會再來找茬的。”老爺子吐出一口煙,煙迷住了雙眼,嗆得於桐眼睛酸澀。

“以防萬一嘛。”於桐撇嘴。

她也往地瓜車上一坐:“這世上,最琢磨不透的就是人心,最善變的也是人心。”

老爺子縱容一笑,於桐說的何嘗不是對的。

“還有……”老爺子用煙桿輕敲於桐腦袋,讓她長記性,“爺爺要批評你,你怎麼整天想着打架,我剛要是不吱聲,你是不是又衝上去,把人打得滿地找牙了。”

“我就是嫌麻煩,君子能動手就不動口,多累呀。”小孩家家的話,老爺子聽着又樂了,終歸還沒有長大呢。

“那爺爺教你,你不是君子,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天天打架怎麼行。”聲音滄桑感慨。

“爺爺,你不讓我打架,教我功夫幹嘛。”於桐伸手一掏,從後頭的地瓜爐的又拿出個還溫熱的地瓜吃了起來。

“行行行,說不過你。”老爺子捶了捶腿,坐久了也腰酸背疼的。

“對了。”老爺子又想起什麼。

“嗯?”於桐嘴裏塞滿地瓜,含含糊糊應。

“你剛跟劉老大說什麼了?還有你摸骨看到什麼了?”

於桐咽下嘴裏的地瓜,草草擦了下嘴,又吸了吸鼻子,淡淡道:“我就挑他的壽命摸了摸,懶得費精力。劉老大他得了胃癌,胃癌早期,我讓他趕緊去醫院治。”

“你看到的?”

“嗯,摸額骨時,腦海中有醫院化驗單一閃而過的畫面。”

“那他會死?”

於桐扔了地瓜,笑了起來,拚命搖頭:“不不不,爺爺,恰恰相反。”

“他那頭骨,真是我摸過人裏頭最差的,沒有之一。”

“可是他的上頜骨居然長得極好,世間罕見的那種。”

老爺子眯眼緩緩點頭。

於桐豎起繼續講:“他那上頜骨撐起一片天,哪怕別的都差,底子卻好,有趣的很。”

“所以只要做了手術,他會長命百歲壽終正寢的。”

老爺子拿起掛在腰間的煙袋,於桐阻止了他,他只好放下,吸完這一桿就結束。

於桐繼續說:“劉老大愛財,可偏偏治病花光了他全部的積蓄,後半輩子他不能這樣耀武揚威,只能安安分分過日子。”

“誒……”老爺子聽后嘆口氣,“因果循環,環環相扣啊……”

於桐跳下車,又重新握住了車推手:“爺爺,反正劉老大不會再來找我們麻煩,我們還是回出租屋吧。”

“好……好……”老爺子轉個身,靠在一旁的木堆上閉目養神,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

於桐見爺爺靠躺着,拉起地瓜車,腳步平穩,盡量減少震動。

*

走了一長段路,天空韶染上一層淡紅,靜待破曉。

“爺爺……”於桐輕聲開口。

“嗯……”

“沒人知道你已經不能摸骨了……”聲音愈發輕下去。

剛才劉老大讓她爺爺摸骨,嚇得於桐一身冷汗。沒了能力的爺爺,會不會變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她是害怕的。

“你不是知道嘛?”老爺子微微睜開疲倦的雙眼,聲音沙啞,沒精打采。

“嗯……”於桐回應,看不清神情。

第一絲陽光穿透雲層,落在這片大地上,溫暖安詳,空氣中冷冽的味道消失殆盡,老人側過臉看向於桐,孩子的背瘦削卻挺立。

他一直是這樣教育於桐的:女子能柔弱不可軟弱,方剛強,可自立。

如果讓人知道,這世上僅剩你一個摸骨師,那招來的,又是無休無止的陰謀,利用,權力,背叛,爭奪,一個個漩渦,會把你徹底卷進去。

教你武功,是盼你在落入其中之時,有掙脫禁錮的武器,而非束手無策。人生的路一步又一步,人的壽命這麼短,怎麼能護你一生,剩下不管是寬敞大路還是羊腸小道,都得自己走。

“爺爺,我們別回去了吧。”於桐眼珠滴溜轉一圈,笑說。

“怎麼,為什麼不回去?”老爺子納悶。

於桐回頭嘻嘻笑,“新的一天開始,該掙錢還錢啦~”

老爺子趕緊閉上眼,沒聽見,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

“爺爺!你別裝傻嘛!”

*

於桐去農家收購了大量的地瓜,又買了烤地瓜要用的木頭,付去了成本費,布袋裏的錢包扁了一半。

老爺子則在地瓜和木材之間打着盹兒,一夜沒睡,眼袋和黑眼圈又深了不少,別人見了這麼個老大爺,帶着煙桿和煙袋,估計得以為是個老煙鬼,但於桐管的嚴,老爺子平日裏難得才能抽一回。

路旁,於桐看着身旁一輛輛經過的電動三輪車,“爺爺,我們也買輛電動三輪車吧。”

“勤儉節約,早日還錢。”老爺子嘮嘮叨叨念,“你這樣還能鍛煉身體。”

於桐又打着啞語,嘴巴動着卻不出聲音,不停碎碎念。

“來來來!地瓜按斤賣嘍!”於桐吆喝,老爺子靠着木堆接着睡他的回籠覺。

早晨這一波生意流過去,攤位又冷清了不少,於桐家地瓜攤旁是棗糕攤,再隔壁是煎餅攤,這兒就是小吃一條街。

於桐當年給這兒的地頭蛇摸了骨,人家欠她一個人情,就免了她們爺孫的租金。

小本生意,少了每年的租金,其實盈餘還是不錯的。

路上車來車往,從好的瑪莎拉蒂,保時捷,寶馬,奔馳,到大眾一點的私家小轎車不絕於目,於桐和爺爺蹲坐在地瓜攤旁的兩張小板凳上聽着收音機。

紅綠燈由綠跳紅,一輛黑色轎車從前方駛來,被迫停候在了冗長的車隊后,隔着黑色不透明防彈玻璃,誰也不能看穿,裏面坐着誰。

方城身着挺括黑色西服,一絲不苟坐於後座,目光冷厲平靜投向窗外。明明秋日的天氣,這城市卻早早掩上了冬日的氣息。

一片梧桐葉掉落在車窗上,又即刻彈滑下,這路旁的一棵棵梧桐入秋後也開始落葉歸土。

他視線稍偏,覷向相隔一米多的小攤位,都是一群熬着身體賺錢的人。

倏地,他目光定格於一雙手,那雙手乾淨,修長,與那裏其他人的大相庭徑。

目光上移,那人長長的劉海遮的看不清臉,秋風瑟起,卻衣衫單薄,暗紅色的棉帽搭配的毫無章法,好似只為了保暖。

方城蹙眉,那一身穿着,說得好聽是有特色,不好聽就是古怪,一旁的老人亦是。

“徐叔,停車。”聲音淡冷無瀾,穩重至極。

“阿城,這兒只能直行,不能停車。如果你想,在前面第二個路口我們再掉頭。”被稱呼為徐叔的中年男子說。

方城抬腕看錶,又微微歪頭,視線從駕駛座中間穿過前窗玻璃,落至不遠處還有十秒的紅綠燈,思忖少頃,他緩緩搖頭,不緊不慢說:“不用了,直接回家。”

“好的。”

話音剛落,他又側過臉,凝視那人。明明是賣地瓜的,雙手卻素凈白皙,一塵不染。在如此地方,什麼樣的人有這樣的手,他上了心。

綠燈行,方城視線仍未偏移,那紅棉帽的主人終緩緩抬頭,烏黑的髮絲從衣領中鑽出,凌亂於風中。

方城微訝,是個女孩。

隔一米多遠,那雙黑亮深邃的雙眸撞進了他的眼內,熟悉無比,卻記不起來。倘若這不是單項玻璃,他幾乎覺得她在與他對視。

驀地,車子前行,相交的視線錯開,那女孩別過臉,目視相反方向。

方城偏回頭,恍惚憶起剛才邃凈的雙瞳,久久未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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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骨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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