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③章
兩年後,恰逢旖旎深秋初冬交替之際,銀杏落葉鋪滿地,大街不遠處的橋墩旁,於桐靠在電動三輪車上,手裏捯飭着二手店買的觸屏手機。
“丫頭,別折騰你那破手機了,給爺爺敲敲背。”
老爺子用煙桿捅了捅於桐的腰。
“好嘞。”
於桐收起手機,繞到坐在小板凳上的老爺子身後,蹲下來一重一輕地敲打起來。
“買了手機,高興了?”老爺子眯眼,瞧着遠處。
於桐點頭,“那是當然。”
“也虧得你之前買彩票中獎了,要不然這三輪電動車,手機,一樣都買不起。”老爺子指了指身前放着地瓜箱的三輪電動車。
於桐白他一眼,沒好氣:“中彩票還不是拿來還債了。”
於桐前陣子看人家彩票店老闆快倒閉了,好心進去買了四張,結果真中獎了。她都覺得自己額頭高,運道太好,今年得走大運。
老爺子爽朗一笑,“哈哈哈,照我們這速度,你嫁人前,應該能還清錢了。”
於桐懟他:“還想我嫁人呢,爺爺,還欠五千萬呀五千萬。”
老爺子嘖嘖道:“別那麼悲觀嘛,興許哪個小夥子看中你了,就拿錢來給你還債了。”
於桐上下掃兩眼自己,“就我這樣,還有小夥子能看中我?”
“你咋樣啦,爺爺看看。”老爺子回頭,挑眉抿嘴,“咋兩年一點長進也沒有,還是這麼……”
“這麼什麼?”於桐瞪他。
“這麼的身體健康哈哈哈。”老爺子清嗓子。
這大街上人家姑娘家的都穿得挺像個樣子,到他家於桐身上怎麼就邋裏邋遢的。
於桐在背後又白了老爺子一眼,這些年她都糙慣了,讓她細柔起來,還真做不到。她好歹十幾年前也是個富家小姐,雖然她那時只會喝奶吐泡泡。
於桐嘆口氣搖頭,真是虎落平陽被窮~~~欺啊~~~
於桐還未感慨完,餘光瞥見右後方石階上正上來人,氣勢洶洶,怎麼看都是沖他們來的,還真是一天都不讓人安生。
“爺爺,後邊有人。”於桐咬牙啟唇,貼在老爺子耳邊輕聲淡定說。
“知道嘍~”老爺子亦習以為常。
老爺子彎腰抓了一把剛吃的地瓜皮,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挑揀着大小,念叨:“這太大……估計得把他們打骨折……這太小……沒有威懾力……”
於桐看着老爺子,鄙夷扯了扯嘴角,站起身,拿起她的燒火鉗,還是這個最實用。
準備好要大幹一場,轉身倏地發現一群人畢恭畢敬站在那裏,個個西裝革履,人模人樣,也不像是來找茬的。
領頭的戴着耳麥,向他們二人鞠了一躬,“二位,跟我們走一趟吧。”
於桐嗅到了錢的味道,趕忙扔了燒火鉗,挑眉問:“大哥們,找我們做生意的?”
那人頷首,“我們家老太太有請。”
於桐和老爺子相視一眼,有錢賺,不賺白不賺,不去是傻子,何況這群人穿得還挺體面。
“爺爺,起來收拾收拾了。”於桐踢了踢老爺子坐着的的小板凳。
“哎呦~我這老腰。”老爺子撐着腰站了起來,順帶便捶了兩下,“那走吧。”
領頭的西裝大哥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兩人從橋下走,於桐走前把最貴的電動三輪車托給了隔壁的煎餅夫妻,才安心跟着去。
坐上車,於桐真覺着這回是碰着金主了,全是豪車,真皮車座,而且這玻璃……
“爺爺,這回客人招不得,摸完骨,我們就閃,不貪財,懂不?”於桐跟老爺子咬舌根。
“為啥?”老爺子不解,手上還擦着煙桿。
於桐放在腿上的手悄悄指向車窗玻璃,“這是防彈玻璃啊爺爺……”
老爺子趁司機不注意,貼近玻璃細瞧兩眼,眼神銳利,隨後又若無其事坐回原位,悄聲跟於桐說:“這回聽你的……你也別去惹人家……聽見沒?”
於桐擠擠眼,比了個“OK”的手勢。
車駛一路,繞進了一片樹林,樹林廣袤蔥鬱,一眼望不見頭,這種地方總給人一種有猛獸伺機潛伏的威脅感。當然這些車開的路有專門修築的水泥,那一切就另當別論了。
那些神秘兮兮的有錢人就總愛把自己藏在這種樹林深處,於桐嗤之以鼻。
也不知繞了多少圈,老爺子都舒服的在車上鼾聲四起,還沒到。
於桐倒是一刻都未鬆懈,腦內無時不刻畫著路線,這些可是關鍵時候逃跑用得着的。在她腦子裏,金錢和危險可是划等號的,保不準這次遇到個不講信譽又不怕死的客人。
一棟別墅漸漸落入於桐眼內,她掃視四周,穿過樹林就這麼唯一一條道,別墅四周是湖,也就是說,出入唯一,要是遇不測,只能游出去???
於桐又望向別墅,別墅整體簡潔,但總能隱約體現奢華,主人還真是煞費苦心,想說自己有錢,又想裝作自己根本不care這些錢,還真是個難搞的人。
“到了,下車吧。”前方司機對於桐說。
於桐瞥了眼身邊的老爺子,伸手去拽他的衣領,大幅度搖晃着,“爺爺,起床了,到啦!”
老爺子被提着大半天才轉醒,迷糊眼看外頭,“到了啊,下車吧,哎喲,我這脖子。”
兩人下了車,由那個領頭的西服大哥帶着他們進去。
一進去,於桐才見識到這兒真是金窩,富麗堂皇,含蓄的奢華,牆上隨隨便便一幅畫,都能賣個幾百萬。
站在一扇大紅木門前,西服大哥說:“太太就在裏頭等你們,你們進去吧。”
於桐點頭,踏着她的布鞋向里走。
進去后看見一個婦人背對着他們,年紀不小了,盤起的長發里隱藏着細微白髮,一根玉簪穿於發中,簡單不失體面。
於桐從旁邊繞了過去,走到紅木茶几前停了下來,她目不轉睛覷着那老婦人,身着寬大的暗綠色棉布衣,氣質卻矜貴,布衣袖口是金錢圈出來的幾朵祥雲,點睛之筆。
老婦人始終垂眸輕吹手中捧着的熱茶,微抿幾口。
“老太太,他們來了。”一個站在老婦人身旁的老傭人說。
老婦人這才緩緩抬起頭,將手中的茶杯遞給老傭人,由老傭人擱在茶几上。
於桐對上那老婦人的視線。和藹,少有不足,嚴厲,多而不過。於桐微微一笑,應該是這家的當家人吧。
“小姑娘,笑什麼?”老婦人和善問。
“笑您面善,又不失威嚴。家裏人應該都很尊敬您吧。”於桐老實說。
老婦人和顏悅色,微微一笑,聲音蒼老微啞,“摸骨師,嘴都這麼甜的嗎?”
於桐搖頭,“摸骨師只說實話。”
老婦人樂呵一笑,指着斜前方的位置說:“坐吧,你爺爺應該站累了。”
於桐側過臉看了眼她爺爺,果然一直在捶腰。
“爺爺,我扶你坐。”於桐扶着老爺子在一旁的寬木椅上坐下。
老傭人給於桐和老爺子端來兩杯茶,放在二人面前。
於桐給她爺爺端了一杯喝,自己未動,她對茶這類事物不感興趣。
“老太太,我們開門見山說吧,您請我們來是為了摸骨的吧?那我現在替您摸?”於桐試探問。
如果可以,她只想摸完骨拿錢走人。
老婦人擺擺手,悠哉悠哉道,“不急,不急,要摸骨的不是我,我知道你們的規矩,其中之一就是不摸老人骨,你看我,可不就是老人嘛~”
於桐微訝,老太太還挺通情達理,還知道他們的規矩。
摸骨師,三不摸。
不摸孩童骨,不摸老人骨,不摸死人骨。
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於桐是死也不會破的,給她多少錢都不幹,先前被逼急了,她直接就打得人滿地找牙,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仇家。
“那您請我們來……”於桐疑惑。
“給我孫子摸,他還沒回來呢。”老太太看了眼牆上的掛鐘。
於桐恍然大悟,“您孫子幾歲?”
“二十八了……”老人眯眼,滿臉寵愛驕傲,看來是很偏愛她這個孫子。
於桐微微點頭。
“您孫子叫什麼?”於桐隨口問。
老太太呵呵一笑,“方城,方圓百里的方,城牆的城。”
於桐轉溜眼珠,有趣……
方城,方圓百里的城牆,那不就是圍城之牆。
在旁的老爺子聽了一愣,方城。
阿城……
*
燈火通明的工作室,古木門前一塊紅漆牌子上面正正方方寫了三個字——字畫組。
屋內並不是整潔乾淨,反而雜亂的很,四處都是陳舊的物件。
裏頭寂靜,僅剩一人還穿着白大褂律己站在一張長桌前捯飭着手裏稀奇古怪的東西。他身形挺拔,人微向前傾,覷着手中之物,面容素凈,沉穩整肅,些許小碎發垂於額前,又有些隨性。
是方城。
工作枱前,他正戴着谷歌眼鏡,謹慎專註地擺弄着什麼,右手提起軟刷,小心翼翼掃去面前古卷上的一層灰。外附乳膠手套的手將古卷慢慢展開,他用力眨一次眼,眼鏡自動拍下一張照片。
這次是考古新出土的一席古卷,年代久遠,字跡消弭,黏滿泥灰,修復起來難度略大。
刷去第一層灰,古卷第一軸上有幾個隱約稀罕字體,方城拿放大鏡細看,眼眸深邃,一絲不苟。
上頭的字為小篆,大致意思是:摸骨師,摸人身骨,知人前塵后緣。
擱下放大鏡,他溫和儒雅,淡笑搖頭,心想,古人總有這些稀奇古怪的記載,這世上,哪有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