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①章
一間破舊低矮的出租屋,屋外壁上糊滿亂七八糟的小廣告,窗玻璃一隅不知被什麼擊中,裂紋遍佈,幾張破報紙隨意貼上擋風。借門口縫隙偷覷,裏頭火光微閃,人影寥寥。
段成式在《酉陽雜俎·諾皋記下》寫:“一日自臨瓮窺酒,有物跳出嚙其鼻將落,視之,乃蛇頭骨。”
於桐翻閱着不知從哪兒搗鼓來的古雜書,啰啰嗦嗦一大堆話里,她就對這句頗感興趣。
“爺爺,蛇頭骨跟人頭骨一樣嗎?”語氣清淡,偶感有意思才問的樣子。
老爺子弓背坐在一旁的竹排椅上嘬着煙桿,本應金屬鋥亮的煙桿早已褪去那層光澤,顯得破舊塵鄙。老爺子拂起衣袖,小心擦拭桿身,寶貝的緊。
“爺爺我只教了你摸人骨,蛇骨這玩樣兒你太爺爺的太爺爺都沒摸過。我們的手可金貴着呢,你可護着點兒~”老爺子拖腔拖調,眯眼吐煙娓娓說。
於桐嘟嘴,她才懶得摸,只是有些好奇。見爺爺沒有要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她合上那本破舊的書,以完美的拋物線扔進了前方烤地瓜的爐子內。
“哎哎哎,丫頭,幹嘛呢?”老爺子揮手急喚,一副阻止她的模樣。
“沒什麼好看的,燒了,我的地瓜也快好嘍~”於桐洒脫不以為意。
老爺子拍腿哀怨:“你太爺爺的太爺爺的太爺爺傳下來的古書就這麼燒了?”
“這哪是傳下來的,明明就是前陣子在垃圾桶里撿回家的。”於桐不屑,拿了個棍子去捅了捅自己的地瓜。
“前陣子撿的那書在我屁股下墊着呢!”老爺子抽出來給她瞧。
於桐脅肩,嘿嘿一笑,調皮:“爺爺,燒錯了。”
老爺子斜她一眼,長大越發皮癢了。
判斷地瓜軟硬之後,於桐滿意點了點頭,又四處瞧了瞧,她說:“爺爺,手邊那本書扔給我。”
“又燒?”
“包地瓜!”
爺孫兩人蹲在租房裏吃着新鮮出爐香噴噴的地瓜,身上穿的是那種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古樸稀罕服裝,要是有人進來看見這一幕沒準猜兩人是群演。老人手上的黑皮手套與他這一身穿着格格不入,即便粘上地瓜渣,也未曾摘下。
“爺爺,吃完這頓,我們推着地瓜車趕緊逃命去吧。”於桐嘟嘴呼氣,想將地瓜快些吹冷,吞入口中。
老爺子滿臉褶皺,模樣淡然,“咋?又犯事了?”
於桐支支吾吾:“之前不是那個劉老大找上門讓我給他摸骨嘛,說給二十萬,我一聽就答應了,結果我過去一看,是個死人,這我怎麼摸,半推半就,隨便編了通屁話,趕緊跑了。”
老爺子眸色微黯,轉瞬即逝,咬了口地瓜,沉穩蒼老道:“嗯,吃完趕緊走。”
於桐頷首。
*
大半夜,兩人收拾好全身家當,推着那輛破破爛爛的地瓜車,從出租平屋內悄悄出來。於桐左顧右盼,天空一聲響雷,嚇了她一個激靈,果然這種偷跑的事情少干為好。
“爺爺……快點兒……”於桐壓低聲音催促着。
“我這一把老骨頭哪比得上你啊!”老爺子雖抱怨,弓着背加快步伐緊跟,樣子有些可愛。
“我還推着地瓜車,背着行李,你就拿了根你那破煙桿還走那麼慢……”繼續壓低聲音絮叨。
老爺子一聽不樂意了,小跑幾步上前,往地瓜車上一坐,攤手嘚瑟:“丫頭,你推吧。”
於桐翻了個白眼,“臭老頭!”
雖嘴上罵罵咧咧,手上和腿上動作沒慢下來。
老爺子嘿嘿一笑,又擼起袖子,低頭擦拭着自己那桿有年歲的煙桿。
待背對於桐,他剛才嬉笑的神情早蕩然無存。
老爺子抬頭望月,十五的月亮真是圓白如玉。
摸骨師到現在這個年代,哪裏還有什麼門戶,除了他們爺孫兩人,估計都絕了。
二十一世紀,科學信息技術發達,他們這種看命數的,本就不該存在世上。
都是該帶進棺材蓋里東西,他又偏偏存着“祖宗的東西不該絕”的私心,將一身摸骨秘術,盡數授予於桐,孩子天賦異稟,一學就會,過目不忘,過耳不遺。
如若無人知曉他二人的身份,興許能輕鬆快活到壽終,可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總有一些人覬覦窺探,暗流涌動。
“丫頭……你今天幾歲了?”老爺子感嘆問。
於桐小嘴一張,開機關槍似的不停說:“我哪知道我幾歲,不應該我問你我幾歲了嗎!臭老頭!”
“問我啊……”老爺子撓撓花白的頭髮,苦惱。
於桐累得微喘氣:“行了,爺爺別想了,想破頭你也想不出。”
老爺子又回頭朝於桐不好意思一笑。
於桐大概是96年或97年生的吧……
當年他雲遊,也不知道別家人怎麼找到他的,告訴他兒子和兒媳都死了,就剩下這麼個不知生辰的獨苗閨女,讓他好生養活。他那時兩耳一震,別家人就把於桐塞進他懷裏說,兒子和兒媳連名字也給她起好了,叫於桐。
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之後他就帶着這麼個孫女,苦巴巴地拉扯到這麼大,也算是亭亭玉立!
老爺子又回頭瞅一眼,灰不溜秋破破爛爛的衣裳,蓬頭垢面。
亭亭玉立……就算了……
身體健康就好哈哈哈!
“哈哈哈,身體健康身體健康。”老爺子爽朗樂呵呵笑了出來,“咳咳——”
結果樂得被自己的口水給嗆着了。
“爺爺,你悠着點兒,大把年紀了。”於桐關切斥責道。
老爺子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丫頭啊,你想你爸媽嗎?”老爺子絮叨起來。
“沒什麼好想的,樣子都記不得。”於桐吸了吸鼻子,額頭上的汗沿着臉頰低落。
“也怪我沒給你留幾張照片!”老爺子拍大腿悔得嘖嘖道。
於桐沒說話,這麼多年就這麼過來了,她不在乎。
“丫頭……”老爺子又訕訕開口。
於桐一臉不屑,翻了個白眼:“又怎麼了?”
“我們還要還多少債?”
於桐這下將車子一擱,拿出了放在布包裏頭的小本子,快速翻頁,拿起一隻木鉛筆圈圈劃劃,啪一下算完合上,朝老人說:“一億人民幣!”
老爺子吞了吞口水,“行了行了,趕緊走了。”
於桐眯眼瞧着老人的背影,果然每次提到錢爺爺總算安靜不少。
老爺子嘟囔嘆息:“怎麼還有這麼多……都吃了這麼多年地瓜了……”
“丫頭!辛苦你了!”老爺子感慨一句。
“爺爺!閉嘴!別喊!”於桐嚇得四處又觀察了遍,就怕引來人。
“好好好……”老爺子做了個噓的手勢。
這麼些年,爺孫倆過得這麼窮苦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於桐父母離世前抵押了祖祖輩輩的全部房產,地產,向各個銀行借了一大筆錢,後來銀行將抵押的資產全部收走,還欠下了整整三億人民幣,老爺子痛心疾首,賣了全部傳家寶貝才還了一億多。
后又靠着給人摸骨賺錢,還了幾千萬,剩下一億,還在繼續努力中。
連老爺子自己都不知道,兒子兒媳借來的那一大筆錢究竟用去哪兒,屍首都沒找到,要不然他還真想把他倆從棺材裏叫出來問問,你們倆貨迫害你親爹和你親閨女,好好的富家老爺和富家小姐都淪落到賣地瓜了,還不趕緊爬出來道個歉!
*
爺孫倆又走了一道,於桐累得不行,停下來稍作休息,剛沒歇個幾分鐘,前方大霧出現一大片黑影,壓向他們。
“你們走什麼?啊?”
泥濘小道前出現一群拿着刀棍的人,為首的那個臉上還有條大長疤,驚悚駭人,那人就是剛才於桐口中所說的劉老大。
於桐環顧四周,居然被絕地包圍了,不血拚一場是走不出去了。
“我問你們,走這麼急,去哪兒啊?”劉老大歪着脖子,手裏的大刀架在肩膀上,抖腿問。
於桐揉了揉臉龐,深吸一口氣,朝氣勢洶洶而來劉老大走去。劉老大身邊的夥計抄起傢伙,生怕於桐圖謀不軌。
於桐瞥向劉老大左右和身後的人,黑亮深邃的眼珠閃過銳利的光,目露兇狠,步伐加重,沉沉向前沖。
“咳咳——”坐在地瓜車上的老爺子清嗓子。
於桐聽見后扁嘴,嘴型似是在碎碎念抱怨,她繼續向前跑——
撲通!
跪下了……
於桐嘴裏念叨着說過不下幾百遍的台詞,聲淚俱下:“劉老大,求求放過我們爺孫吧,我和爺爺相依為命……”
於桐眼淚吧唧吧唧往下掉,止也止不住,好似前一刻眼神中的狠厲都是錯覺。
“呵,你們兩個神棍!讓你摸下我家那老頭子的屍骨,看看有沒有藏個什麼遺產,結果呢?”劉老人將長刀豎著插入於桐面前的土內。
“敢騙我說在老房子地基下面,老子找人拿挖掘機探地三尺也沒挖到一塊錢!我呸——”
劉老大唾棄地吐了口痰。
“劉老大,您是知道我們的規矩的,不摸死人骨。”於桐堅定鏗鏘道,“要不,我現在替您摸摸骨,免費的!不收錢!”
劉老大擺着右手食指,心中有了思量,老奸巨猾笑說:“我呸——不要你,要他給我摸骨。”
劉老大抬手一指,落向在後方地瓜車上淡定嘬着煙嘴的於桐爺爺。
跪地的於桐皺眉,看向老爺子,隱露擔憂,所幸臉上髒兮兮,天又黑,沒人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