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終局(5)(捉蟲)
?一小時后本虛(防)無(盜)領域會關閉站在室內的男人面色蒼白,瘦骨嶙峋。此時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他穿得十分單薄,雙腿的肌肉撐不起褲管的形狀,空蕩蕩似的。
“什麼人?”他又啞聲問了一句。
高穹轉頭看章曉。
章曉很緊張地盯着他。“我是新人!”他張口無聲地說,“你要罩我。”
高穹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直視着歐慶:“我們是來找你的,歐慶。”
章曉更緊張了。他沒想到高穹這麼直接,還以為他會先迂迴一陣,再藉機和自己一起先離開,等夜深人靜了再過來。
畢竟他的任務目標是手稿,其實不需要和歐慶有任何接觸。在章曉貧乏的知識儲備里,回到過去的人如果隨便接觸人事物,是會引起蝴蝶效應改變未來的。高穹不怕么——這問題在他心裏閃過一瞬,他忽地明白了原因:歐慶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即便與不應在此處出現的外來客有過交談,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歐慶眯起眼睛:“你說什麼?”
高穹和章曉都是一愣。
歐慶的發音和現在的京腔有些不同,語調稍顯怪異,但兩人還是能聽明白的。但是他們說的話,歐慶就不一定能順利地聽懂了。章曉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拽拽高穹的衣服:“他說的是民國時候的官話,和我們現在不太一樣。語言課上說過的。”
高穹:“我沒上過這種課。”
章曉:“……?”
高穹:“你去跟他聊天,問他筆記放哪兒了。”
章曉想反駁,高穹一句“這是工作任務”就把他給懟回去了。歐慶站在屋子裏頭,雖然滿臉警惕,但估計也看出這兩個不是北平這地面上常見的傢伙。“你們是洋人嗎?”歐慶開口問,“長得跟咱們中國人似的。”
反正也解釋不清楚,章曉乾脆就承認了:“對,我倆是洋人。”
在學校語言課上學的東西已經忘了許多,章曉對社科類課程興趣很小,上課更是從不認真聽講,期末考試的時候的理論和實操他都是壓着及格線過的。他還記得當時的實操考題是用唐朝的官話給自己的精神體下常規命令,比如坐下,奔跑,回來等。章曉站在房間角落裏看各個同學的精神體四處亂竄,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倒數第一的成績。
所以他只能減慢語速,一字字地生硬發音。
更像洋人了……他心想。但這樣顯然是有效的:歐慶聽明白了。
“你們要做什麼?”歐慶的手不停顫抖,但他從門后拿出了一把刀,“我,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章曉不知道如何應對,只好又看向高穹求助。
高穹一臉平靜,也學着章曉那樣緩慢地發音:“我們是來看你的。令尊是我倆的朋友。”
他說出了歐慶養父的名字。見歐慶仍舊半信半疑,高穹又繼續說了下去:“你是他的兒子歐慶么?他跟我們提起過你。他是在橋頭把你撿回來的,當時你懷裏還抱着個血娃娃。那是你的弟弟。你的母親在橋底下生了他,但兩個人都沒活下來,只剩了你。”
歐慶驀地睜圓了眼睛。
這是他從來沒對人說過的事情,除了自己和養父之外,他只在手頭的《吉祥衚衕筆記》裏頭提及。
他立刻相信了高穹的話。
“來看我做什麼?”
高穹面不改色地繼續說謊:“他當年贈過我們一個玉樽,如今有人想要買下來,我們不曉得價錢,想來找他問問。”
歐慶的眼神變了變。
“他早就死了。”歐慶說,“我幫你們看也是一樣的。”
他退了兩步,讓出門口的位置,邀請高穹和章曉進入他那件黑漆漆的小屋子裏。
高穹看了章曉一眼,以眼神示意:行了。
章曉說不出一句話,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歐慶在掙了錢之後,也曾在外頭住過更富貴漂亮的宅子。吉祥衚衕畢竟是閹人居所,講出去不是什麼好聽的地方,他在北平四處置地買宅,但最後都被人一點點吞走了。
只有這吉祥衚衕的老宅子,他嫌棄的老宅子,還在原地。
等兩人進了屋,歐慶立刻關上了門。他佝僂着身子重重咳嗽幾聲,再抬起頭來時,突出的雙目炯炯發亮:“玉樽呢?”
章曉又看向高穹。
高穹很平靜地坐了下來。房中陳設極為簡單,甚至可說是簡陋,雖然是廳堂,但只有中間一張八仙桌和牆邊的一張矮床,牆邊立着一張神台,上站一個孤零零的財神爺。火盆燃得很熱烈,但屋子裏頭還是冷,沒有人氣與希望的那種冷。
“玉樽上有龍紋,沒有任何壞損,現在能賣幾多錢?”高穹問。
在自己的屋子裏,歐慶上下地仔細打量着高穹。他是看明白了,這兩個人里,矮些的那個估計是跟班,能說事的是眼前這位。
“什麼時候的東西?”歐慶看了又看,此時忽然發現這兩人雖然衣着有些臃腫,但顯然不像隨身攜帶着一尊珍貴至極的玉樽,畢竟這金貴玩意兒總不能隨手揣在怪裏怪氣的衣兜里,“你騙我?!玉樽呢?!”
“玉樽是有的,比較大,我們帶不出來。”高穹比劃了一陣,“這麼高,這麼寬的口子,青灰色的。”
歐慶皺着眉頭,死死盯着他的手。
“直頸寬腹圈足,雙獸銜活環耳(*)。”高穹說,“上面有戲珠的雲龍,還有十字紋和勾雲紋……”
章曉站在他身邊聽着,忽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了。
這是保護域兩側的大架子上擺着的一個古物。他當時只匆匆一瞥,但是記得那玉樽下面擺着張手寫的卡紙,上頭是一行字:珍品,高穹別亂碰。
高穹說完了,歐慶的神情已經大變。
“這是……天大的寶貝,無價之寶,無價之寶……”歐慶叨叨地說著,“不可能,他不可能拿得到這東西,更不可能隨意贈與他人……”
高穹仍舊平靜地說著話,那神態極其悠閑,反倒更像個坐地起價的商人:“倒也不是什麼無價之寶,我聽說也有人買過類似的玉樽,是個雙人耳玉杯(*)。一個是人,一個是龍,估摸着我那個還更貴一些,卻不知是貴多少。想來那玉樽成色這樣差,至多貴幾百大洋……”
“胡說八道!”歐慶大叫着跳了起來。
他太過激動,立刻又倒了下去,趴在床邊咳得驚天動地。
章曉趁隙垂頭看高穹,誰料高穹也正好看着他。
“你懂得真多。”章曉動動嘴,無聲地說。
然後他似乎又看到高穹笑了。而同樣的,這細微的表情消失得太快,章曉悵然若失。
“你、你說的那玉杯,那雙人耳玉杯,是禮樂紋的宋代珍寶,但……咳咳……但這龍紋活環玉樽,卻是元時候的宮廷用品!”歐慶咳完了,還帶着點兒驚天動地的餘韻,已經迫不及待要跟高穹論理,“元時候的立體玉雕,世間連一個都難尋……你們這些洋鬼子,什麼都不懂,不要亂講話!混帳!”
高穹哼了一聲,蹺起二郎腿,慢吞吞道:“你說得這樣清楚,難道你見過那雙人耳的玉杯?”
“我當然見過!”歐慶怒道,“這杯子還是從我手裏賣出去的!”
他這話一出,屋中立刻靜了片刻。
章曉恍然大悟:高穹給歐慶設下的這個套子,竟是從第一句話就開始了。高穹之所以說出雙人耳玉杯,應該是在《吉祥衚衕筆記》上卷的前半本裏頭看到過。他知道歐慶賣過,所以才故意提起。
“你說賣就真的是賣么?”高穹卷着舌頭說,“中國的,賣寶貝的,都是騙子。太會騙人了,我不信你的話。”
“假洋鬼子……滾回家吃你洋爹的糧吧……”歐慶氣得臉都紅了。他正在病中,又四處寥落,面前的兩個人是養父的友人,但他厭惡自己的養父,自然也不會對他的舊友存什麼善意。而這兩位“舊友”,居然以他最為厭惡的口吻,假裝行家裏手地跟他討論這些寶貝的事情——歐慶沒辦法冷靜下來。他的怨氣,憤怒,恐懼,全都激着他要給這洋人一點好看。
“我記着的,我都記着的。”歐慶跌跌撞撞走到堂屋中央,扒着那財神爺的像,一邊咳一邊說,“我都記下來了,一件件一樁樁的,要跟你們討債……”
那財神爺的神像已經很舊了,面前香火凄涼,連香爐都沒了,只剩個光桿神像,勉強威風地站着。歐慶扒了半天神像,動作漸漸停了。
原本緊緊盯着他的高穹和章曉連忙將目光收回來。
“我曉得了,我曉得了。”歐慶嘎嘎地怪笑起來,“你們也是來找筆記的……也是來騙我的……”
高穹沒出聲,權當是默認了。
“怎麼可能……這世上……這世上怎麼可能還見得到元時候的玉樽。”歐慶抖着身子,聲音也發顫了,“死洋鬼子,假心虛肝的禽獸……”
“有的。”高穹開口了,“龍紋活環玉樽,我見過,還摸過。”
章曉:“……”
他心裏頭咯噔一跳。文管委的員工守則里有一條說得很清楚,經評鑒后列為珍品的文物,禁止非相關人員觸碰。
歐慶的喘氣聲音越來越粗了。
他慢慢轉身,發紅的眼睛死死盯着高穹。
“是誰……”他虛弱地大吼,“是哪個王八蛋把玉樽銷給你的!”
他又咳了幾聲,突然咬着嘴唇止住了聲音。
院子裏傳來了吱呀的開門聲。有人謹慎地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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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紋活環玉樽:元代皇室用器,特徵與文中所述一致。元代出土和傳世的立體玉雕極其珍稀,這一件是絕品。現藏故宮博物院。
*禮樂紋雙人耳玉杯:宋代玉器,特徵與文中所述一致。它製作十分講究,紋飾和耳柄都很獨特,無論在玉杯發展史上,還是在了解宋代禮樂生活上,都是一件珍貴的實物資料。現藏故宮博物院。
以上兩個文物資料出自《中國文物大辭典》(中央編譯出版社)。
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建校已有五十四年,各類建築紛紛呈現出了一種比較陳舊的狀態。又因為新希望只招哨兵和嚮導,時不時會有控制不住自己的哨兵在學校里爆發一兩次,因而校舍在陳舊之外,又添了幾分危房的氣質。
章曉在新希望學習了好些年,正因為在新希望那裏已經看慣了地下二十幾層的破舊教室,章曉並不覺得-18層值得吃驚,相比較之下,電梯按鍵面板似乎更有意思。
但跟在應長河身後步出電梯,他還是沒忍住倒抽一口涼氣。
面前是一條短而狹窄的通道,盡頭是一扇猩紅色鐵門,通道兩側分別有一扇大開的木門。而在目之所及的地方,腳下、牆壁和天花板上,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蛛網。
蛛網還新鮮着,十分完整,章曉一走出來就被沾了滿頭。
應長河在通道上大吼:“原一葦!!!”
片刻后,左側的房間裏傳來重物滾落的聲音,隨即一個人跌跌撞撞衝出來:“早上好,主任。”
“你睡覺的時候為什麼又不戴抑制環!”應長河聲如洪鐘,青筋暴起,“萬一你的蜘蛛又跑到主館去了,我那三萬字的檢討你幫不幫我寫!”
那人神情一凜,連忙跑回房間裏拿出一把掃把,開始清掃蛛網。
章曉走過他身邊時,看到這位陌生人扭頭沖他笑了笑。蛛網被掃開之後,露出的牆體發黃皸裂,連帶着這位青年身上的白襯衫也顯得不太乾淨了。經過這人衝出來的那個房間,章曉眼角餘光看到一隻巨大的蜘蛛趴在天花板上,仍在不知死活地往牆上吐絲。
進入猩紅色鐵門,前面又是一個通道,只不過寬許多,也長許多。
“剛剛那位嚮導是今天負責值班的,昨晚上加班太晚,估計撐不住,睡過去了。”應長河說,“他睡覺不要緊,但是睡了之後如果做了好夢,他的精神體就會不受控制地竄出來,並且到處亂跑。那玩意兒還能分裂,上個月一群中小型蜘蛛跑到了主館,我差點被撤職。”
章曉想了想,問道:“他是嚮導,為什麼需要戴抑制環?”
應長河停了腳步,回頭擦擦他額角:“這次沒出汗?”
“我只對哨兵的精神體有反應,嚮導的精神體我不怕。就像剛剛在會議室一樣,我一靠近哨兵的精神體就動不了了。”章曉說,“對不起啊我真的是個廢柴,你別要我了。”
“一般是什麼反應?”應長河問,“除了出汗發抖之外,會嚴重到痙攣嗎?有性反應嗎?”
“沒出現過性反應,但是最嚴重的時候是一邊嘔吐一邊暈過去了。”
應長河:“……嘔吐???”
章曉:“那個哨兵的精神體是三米長的某種軟體……”
應長河立刻打斷:“好了不用說了。”
他冷靜片刻,把腦中浮現的“某種軟體……”的影像驅逐出去,扭頭笑眯眯說:“回到你剛剛的問題上吧。因為原一葦的精神體獨立性很強,同時不太好控制,我們這裏要戴抑制環的嚮導也只有他一個了。還有什麼別的想問嗎?你現在還不是我們的員工,所以你只能再問一個問題。”
章曉:“……檢討真的有三萬字嗎?”
應長河:“三萬四千字,引經據典,十分精彩,發表在上個月的內部刊物上,我一會兒找給你看。對了,還有兩百塊錢稿費……”
章曉:“如果你這個什麼委員會要了我,以後說不定常常都要寫這種檢討。”
應長河沒出聲,只揉了揉他的頭頂。
“章曉,你不用擔心,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的導師是我老友,他早就跟我說過你了。”應長河低聲說,“世界上沒有比我們這裏更適合你的地方了。”
章曉心中忐忑,但莫名有點兒感動,撓撓下巴,不吭聲了。
應長河一直帶他走到通道盡頭,拐了個彎繼續往下。兩人一路過來,雖然通道兩側遍佈房間,房間上還貼着“採購股”“後勤股”“宣傳股”甚至“五代十國文物復原協作組”“危險等級品倉庫”“國家時間管理局駐北京辦事處”等標牌,但無一例外都門窗緊閉,沒有一絲人氣。
“文管委就你,還有剛剛的蜘蛛俠兩個人嗎?”章曉問。
“不止,但因為我們的核心器械損壞了,現在無法工作,所以大家都休假了。”應長河帶他走上一道階梯,“你的工作就是維護這個核心器械。”
章曉頭更大了:“應主任,我是文科生。”
應長河已經走到了階梯盡頭,把手掌按在眼前的白牆上。
“章曉,你知道陳氏儀么?”
掌紋識別儀亮起了綠燈,隨後瞳孔識別器也亮起了綠燈。白牆緩慢裂開,現出中間一個不算大的房間。房間中央有一台黑魆魆的機器,上頭有兩盞紅燈亮着。
凡是參加過高考的人,不會有誰不知道陳氏儀。
語文課本上那篇《陳氏儀》是每年必考的重點,甚至每年的語文、歷史、物理和政治試卷上都會有至少十分的題與之相關。因為每年都考,所以陳氏儀成為了一個必背的考點。
章曉自然也是記得的,他考試的那年,話題作文的材料就是陳正和與他的陳氏儀。
研製和開發陳氏儀的是一個約一百多位研究者的團隊,而團隊的核心是中科院院士陳正和教授。陳正和團隊完成陳氏儀之後,經過了短暫的幾次試驗,隨後立刻將陳氏儀封存起來,連同幾次試驗的結果一併交給了國家。
課文中只提到陳氏儀是一個用生物能驅動的機器,可以製造微型蟲洞並實現難度不大的時空穿梭活動,因為它從沒有機會投入實踐,所以實用性成果未能得到證實。讓陳氏儀成為20世紀國內最為轟動的科學新聞的最重要原因,還是它本身的噱頭:時空穿梭。
陳氏儀本身是個很有名的概念,但陳氏儀的形態、具體作用都非常神秘,在明面上找不到任何正經討論的文獻。章曉還在國圖的各大數據庫里搜索過,完全沒有任何結果。
也因此陳氏儀成為了神秘的代名詞。章曉以為陳氏儀在上交國家之後會被嚴格管理起來,因而看到應長河指着面前黑魆魆的鐵塊說“陳氏儀在裏面”時,他目瞪口呆。
“陳氏儀是五十多年前研發成功的,之後的二十年,國博一直在做各種各樣的努力,最後終於把它的使用權爭取過來了。這台機器聽起來很了不得,其實很好保管。因為它的能源很難找到,即便給了別的單位,他們也用不了。”
“它真的能穿梭時空嗎?”章曉回過神,連忙問。
“可以,但是不是所有人都穿得過去,要符合條件才行。”應長河說,“比如我就不行。”
“什麼人可以?”
“你可以。”應長河說,“剛剛的那位蜘蛛俠也可以。”
“……嚮導?”章曉頓了頓,忽然明白了,“所謂的生物能驅動,其實是指嚮導的精神體嗎?!”
應長河點點頭:“是的。準確點說,我們工作的時候要分組,每個組至少都有一名嚮導和一名哨兵,在開啟陳氏儀的過程中,嚮導的作用最為重要。他們的精神體越強大,陳氏儀啟動的時間就越長,旅途也就越穩當。”
章曉本想說自己的精神體很有問題,但立刻被另一個詞語吸引了注意力:“旅途是什麼意思?”
應長河這次卻不肯說了。
“再說下去就是絕密內容了。你現在還不是文管委的人,我不能告訴你。”應長河低聲說,“來吧?來我們單位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