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終局(4)
?“袁悅……”寧秋湖低聲喊道。
袁悅已經閉上了眼睛,他連手指都是冰涼的。
他的毛絲鼠正在森蚺的體內分解,並迅速被森蚺融合入自己的軀體。寧秋湖跪了下來,把他抱在自己懷裏。完全陌生的記憶正瘋狂地湧入寧秋湖腦海之中,太過迅猛以至於他根本沒有反應和抵擋的時間。他的眼睛刺疼,淚水落在袁悅的臉上,又順着他臉頰滑下來。
寧秋湖在袁悅的記憶里沒有看到袁悅,他看見的都是袁悅印象中的自己。
而原本在他心裏消失的那些記憶又重新緩慢地恢復了。他什麼都聽不到,眼裏只有紛繁蕪雜的無數畫面,畫面里全是他,是袁悅眼中的他。
森蚺仍在大廳內興奮地翻滾,寧秋湖跪下來不過片刻,懷中便忽然一空。
那位一直站在電梯前的哨兵把袁悅從他懷裏搶走了。
寧秋湖愣愣地抬頭,還沒看清楚對方的模樣,那人已經狠狠一拳擊打過來。他的狼獾發出了可怕的吼叫聲,摻雜着悲痛與絕望,高高躍起,撲到森蚺的尾巴上,一爪撕開了它的皮肉。
寧秋湖撞在長椅的扶手上,但軀體的疼痛遠遠不及腦海中各種意識搏鬥帶來的眩暈與混亂。
他抱着自己的腦袋滾落在地上,徒勞地大睜着眼睛,眼淚不知是被疼痛誘發還是被恢復過來的記憶誘發,總之止不住。
寧秋湖已經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加入的警鈴協會了。但那個時候譚笑宇還在,他是因為被譚笑宇吸引才答應他的邀請的。
警鈴協會雖然對未成年的哨兵和嚮導不感興趣,但寧秋湖在全國中學生技能比賽里展現出的能力和才華讓人過目難忘。新希望和人才規劃局開始招攬他,與此同時,譚笑宇也在暗處開始接觸寧秋湖。
他給寧秋湖的承諾是:在警鈴,你可以變得比想像中更強。
譚笑宇的願望是進入權力機構,從上到下改變整個社會的結構,壓縮特殊人群尤其是哨兵和嚮導的生活空間和資源,最終讓特殊人群逐漸消失。這是他明面上的主張。為了完成自己的目標,譚笑宇實際上也在暗中組織和訓練着自己的軍事力量。
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通過研究精神體融合來增強哨兵與嚮導的能力。
只是當時這個想法不成熟,相關的研究也才剛剛開始,寧秋湖聽過就忘記了。但他對譚笑宇所說的“比想像中更強”很感興趣。
在這個社會上,哨兵比嚮導更受歡迎,也更具優勢。實際上,哨兵群體裏也有地位高下之分:從能力上看,始終立於金字塔頂端的不是男性哨兵,而是數量稀少的女性哨兵。
寧秋湖聽聞過在歷屆中學生和大學生技能比賽中赫赫有名的幾位女哨兵名字,比如只要參賽就必定奪得哨兵組冠軍的周沙。但女性哨兵數量極少,又因為各種客觀原因,哪怕能力遠超男性哨兵,但從整體來看始終遜色。寧秋湖對這個現象一直很好奇,他並不是對男女哨兵的區別感興趣,他想知道的是——既然公認能力最強的是女性哨兵,那麼男性哨兵如果不斷提升和增強自己的能力,他最後能不能以個人的身份爬上金字塔的頂端。
比如日後,人們再次提起這個與能力相關的級別金字塔時,會在稱讚完女性哨兵之後再添加一句:但最厲害的始終還是寧秋湖。
那時候的寧秋湖還是一個少年郎,這樣狂妄的念頭在他看來卻是很有嘗試價值的。
而要成為一個足夠厲害的哨兵,譚笑宇的說法遠比新希望和人才規劃局更有吸引力,尤其是精神體融合的相關研究。
但譚笑宇之後不久就死了。
白浪街事件發生的時候,寧秋湖也在白浪街中行動。之所以後來的警鈴協會人員和危機辦始終無法找到警鈴協會的完整資料,正是因為在最危險時刻到來之前,譚笑宇把所有的資料都交給了寧秋湖。
他想讓寧秋湖接替自己的位置。
寧秋湖帶着裝滿資料的硬盤與文件夾,從預留的撤退通道中離開了。和他一起離開的,還有在警鈴協會裏專門負責精神體融合試驗的徐川。兩人離開之後,譚笑宇等人立刻封死了通道並偽裝起來,因而危機辦的人並沒有發現白浪街里還有漏網之魚。
寧秋湖對領導別人是沒什麼興趣的,他只對精神體融合和令自己變強大這兩件事感興趣。
和他一樣,徐川對延續警鈴協會的靈魂、傳承警鈴協會的意志、消滅特殊人類尤其是哨兵嚮導這樣的宏業同樣沒有絲毫興緻。他痴迷精神體融合的研究工作,這也是他加入警鈴協會的最重要原因。
兩人一拍即合,徐川改名換姓繼續工作,而寧秋湖之後則順利完成高考,順利進入了新希望學習。
寧秋湖和徐川手裏掌握着警鈴協會大量資料的消息,沒多久就悄悄地在殘餘的警鈴協會成員中流傳。
這些人和兩位野心家不一樣:他們是徹頭徹尾、異常忠誠的反哨兵嚮導者。
譚笑宇和溫和派的人基本都死了,而在他管理警鈴協會時被他剔除出高層管理隊伍的激進派,卻因禍得福,大部分都活了下來——激進派的目標正是奪得陳氏儀,獲取回到過去的機會。
和陳氏儀相關的信息,其餘人並不特別清楚。但當年負責研發陳氏儀的陳正和是警鈴協會的人,激進派的不少人都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利用陳氏儀,可以毀去哨兵嚮導誕生的原因。
這些人用自己的辦法去打探陳氏儀的消息,接近陳氏儀的管理者。然而就在他們之中的幾個人順利跟周影交上朋友之後,819事件發生了。
周影受到了極其嚴重的打擊,在危機辦經歷的詢問和“拷問”幾乎摧毀了她的意志。陳麒死了,甚至連屍體都沒辦法收攏,而危機辦和管委會的人始終關注的只有兩個問題:是陳麒或者你乾的嗎?陳氏儀還正常嗎?
離開國博之後,周影回到了家鄉,並且立刻給周沙改了名字,讓她得以脫離被十人小隊中其餘人家屬騷擾和質問的窘境。
周影當時遠沒有那麼輕鬆。因為所有的責任都歐推到了陳麒身上,
有的家屬千里迢迢找到她,揪着她的衣領大哭:你不是嚮導嗎?你老公不是哨兵嗎?為什麼沒有保護好所有人?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
周影消極應對,或者說一句“哨兵嚮導又如何,本來就是不應該生存在世界上的怪物,當然沒那麼大本事保護別人”,或者直接報警,不肯面對這些憤怒的客人。
周影的心灰意冷如此明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激進派的代表人員跟寧秋湖強調,警鈴協會一旦恢復過來,那麼一定更容易讓他接觸到強大的精神體,而周影又是陳氏儀的管理者,這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這件事對寧秋湖是有致命吸引力的,於是他帶着警鈴協會所有的資料,登門拜訪了周影。
他原本只想讓周影加入警鈴協會,幫忙奪取陳氏儀或者尋找更強大的精神體,但是在多次接觸中,寧秋湖很驚喜地發現,周影的憤怒與悲痛遠比自己想的要大得多。他很快把所有的資料都轉移給了周影,在激進派的支持下,周影順利成為了警鈴協會的會長。
寧秋湖從此無事一身輕,每天要不是和徐川一起研究精神體融合,要不就是惦記着給袁悅送什麼吃的,或者帶袁悅去什麼地方玩。
和袁悅的認識十分偶然。幾年前的一次技能大賽里,寧秋湖完成自己的項目之後,為了尋找一個能夠和自己配合的嚮導而到嚮導組那邊圍觀。
寧秋湖當時還沒有一個和自己合得來的嚮導,太弱的人無法為他疏導,而太厲害的,他又認為對方一定不好相處。
在嚮導組的賽場晃蕩的時候,他聽到了某個角落爆發的驚呼聲,隨即便有消息在人群里傳開:有一個嚮導在現場展現了他精神體附帶的一種輔助能力,可以讓記憶力大大增強。
這位叫袁悅的嚮導是單純的輔助型嚮導,他的精神體是一隻手掌大小的毛絲鼠,完全沒有戰鬥能力。在接下來的比賽里,袁悅再次展示了因毛絲鼠而來的卓越記憶力,雖然持續時間較短,但已經讓寧秋湖很是吃驚。
精神體有附帶能力的嚮導是非常少的。在當年的大賽會場上,這樣特殊的嚮導可能不足五個。
他頓時大感興趣,主動上前和袁悅攀談。
在一開始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和袁悅進行很深入的交往,即便察覺到對對方有好感,寧秋湖也沒有嘗試過更進一步。他倒是實實在在地在腦子裏斟酌過把袁悅拉進警鈴協會這個想法。
但兩人第一次牽手之後,寧秋湖便徹底放棄了拉袁悅入伙的念頭。
他當時面紅耳赤,看着袁悅與自己相牽的手,又看着不知何時跑出來的森蚺,有一種難以置信的震驚。
完了——他想,映刻效應。
這種毫無道理又近乎恐怖的、一旦發生就無法迴避與消除的依戀和愛,在他還沒做好任何準備的時候就誕生在他身上了。
從此他再沒有想過把袁悅拉進自己所在的世界裏。“那邊”太危險了,他不願意袁悅去接近。
和袁悅在一起的這幾年裏,他曾觀察過袁悅的種種反應,最後確認袁悅並沒有對他產生過映刻效應。但他也始終知道,袁悅是愛他的。他很努力地隱瞞着自己和警鈴協會的關係,兩個人跟這個世界上所有普通平凡的戀人一樣,學習,工作,生活,並且憧憬未來。
他進入新希望學習之後,很快得到賞識,參與了很多重要的項目。袁悅的那間房子也是他那時候買的,他甚至想過,就這樣跟袁悅求婚吧,一起去補充手續,完成伴侶申請。
這並不難。寧秋湖知道袁悅會答應的,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應該在一起。
他甚至買好了戒指。他把戒指埋在插着自己姓氏標牌的小花盆裏,就在種子上方,然後薄薄撒一層土,等着種子發芽之後把戒指頂出地面。
這是一個很蠢的辦法,但剛好袁悅很吃這一套。寧秋湖費心地灌溉着那個光禿禿的花盆,等待着戒指破土而出的時機。
但戒指還未出土,徐川主動來找他了。
徐川帶來了幾顆藥片,並且告訴他,這是剛剛研製成功的東西,服用之後可以促進精神體活性,提高融合的速度。
寧秋湖收下了藥片。和袁悅長久生活的願望,與他渴望強大的追求第一次產生了他沒辦法迴避的衝突。
徐川催促了他好幾次,寧秋湖終於服用了藥片,並且在徐川的指導下吃掉了兩個獨居老人的精神體。
徐川承諾過,即便吞噬了精神體,也絕對不會影響他的正常生活。
但他被徐川坑了。第二天,在和一個哨兵一起配合進行對戰訓練時,不屬於他的意識短暫地控制了他。他看着自己彈動了手指,聽到那位年老的哨兵在他大腦里桀桀怪笑。
於是他的森蚺,在眾目睽睽之下,吞噬了對戰哨兵的隼。
這件事情最讓寧秋湖恐懼的,不是他會暴露,或者警鈴協會會暴露——他震驚的是,原來吞噬下的那些精神體還能找到奪取大腦活動權限的機會,並且指揮他的精神體殺人。
那一天晚上,他被學校留下來審查,直到深夜才離開。
袁悅接到了嚴謹的通知,已經在外面等了他好幾個小時。
寧秋湖走出教務樓的大門,一時間不敢靠近。
在袁悅的記憶里,他看到了臉色蒼白的自己。
離開袁悅的決定也是那個瞬間作出來的。
他怕自己會因為失去控制,而吃掉袁悅的精神體。
隨着吃下的精神體越來越多,寧秋湖漸漸再也沒出現過失去控制的情況了。
方稚會為他梳理精神,而那些和袁悅有關的部分又全都被他主動丟棄,再沒有什麼能影響到他的。
寧秋湖不能去細看袁悅的回憶。那些曾被他丟棄的東西,又通過另一個人的眼睛和記憶回到他身上。寧秋湖如此清晰地透過袁悅的雙眼看到了自己對他的依戀和愛。
但他最終還是沒能讓袁悅規避這個危險。
他還是吃了他。
秦夜時揍了他兩拳,只看到他躺在地上,壓抑地哭泣與流淚。
他不知道寧秋湖發生了什麼如果此時此刻他手上有槍,他會沖寧秋湖開槍的。
秦夜時抱起袁悅,奔到那個亮着燈的攝像頭面前。
“讓我帶他走!”他衝著鏡頭大吼,“救救他!”
電梯的樓層數字再次閃動。秦夜時把袁悅緊緊抱着,心驚膽戰地發現他雖然還有呼吸,但身體的溫度越來越冷。
他怕極了,不停地對袁悅說話:“醒一醒,求求你,醒醒……”
因為正對着電梯站立,秦夜時心慌意亂地跟袁悅講話時,突然看到原本躺在地上的寧秋湖站了起來。
他的森蚺膨脹成了秦夜時從未見過的碩大蛇類,受損的蛇尾裂開一道深深裂痕。狼獾無法抵擋,已經被森蚺壓在了身下。森蚺正大張着蛇口,要咬下狼獾的腦袋。
秦夜時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狼獾。
巨蛇一口咬空,蛇尾憤怒地狠狠甩動,砸在牆壁上。
“還給我。”寧秋湖雙目通紅,臉上淚痕未乾,眼神里隱隱透出怨恨,正死死盯着秦夜時,“把袁悅給我。”
秦夜時心頭滿是悲憤,咬牙吼道:“滾吧你!”
“你是什麼人?”寧秋湖走近了幾步,森蚺在他身後垂下了已經變形的頭顱,僅剩的一隻眼睛也和它的主人一樣,注視着秦夜時。
“我是他的戀人。”秦夜時頓了頓,大聲喊道,“他和你沒有關係了!我們是已經通過了審核的伴……”
“——把他還給我!!!”寧秋湖粗魯地打斷了秦夜時的話,尖利地大叫起來,“給我!!!”
森蚺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瞬間崩裂出無數條,像是滔滔涌動的灰黑色水流,瘋狂地衝著秦夜時捲來!
此處再沒有嚮導了。秦夜時抵抗不住強大的壓力,在森蚺爆裂之時就被震得跌坐在地。但他仍舊將袁悅護在自己懷中,並且轉身擋住他。霧氣同時從他背上湧起,化為一頭形狀模糊的巨熊,擋在了秦夜時與即將襲來的千萬條小型森蚺之間。
森蚺分裂之後,竟然還能持續變形。鴿子穿過了狼獾的屏障,蜂鳥也隨之而知,更多異樣的精神體在半空之中化出清晰的形體,齊齊襲向秦夜時。
電梯終於停了。光潔如鏡的門緩慢向兩側打開。
一頭葉麂從里躍出。
它帶着澎湃洶湧的清風,落在這個氣息渾濁之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