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終局(3)(捉蟲)
?一小時后本虛(防)無(盜)領域會關閉應長河讓原一葦去教章曉是有道理的。文管委除了陳宜之外,只有原一葦出勤的次數最多,經驗最豐富。章曉是一個沒有經過這一類培訓的嚮導,他根本不懂得把工作上的事務和個人情緒剝離開,所以會衝動地試圖阻止別人毆打歐慶,或者是因為自己不想回去而無法啟動陳氏儀。
回頭看到章曉站在不遠處擔心地看着自己,高穹覺得愈加煩躁。
他絕對不願意跟章曉搭檔。
但原一葦和周沙已經是極有默契的搭檔,周沙最近還搬到了原一葦家裏住,估計今年內兩人就會提出伴侶申請,所以讓周沙和章曉搭檔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和章曉搭檔的只可能是自己——高穹更覺頭大。
“你先坐下來,冷靜冷靜。”高穹走回去,按着章曉肩膀讓他坐在斷了一截的石牆上,“我們先聊聊天。你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或者想去玩兒的地方么?”
高穹非常嚴肅認真,這不是聊天的口吻,而是“聊完這個天請你一定要讓我們回去不然我會弄死你”的口吻。
章曉倒是挺高興的。他還以為高穹生氣了,結果轉了半天的圈還是回來跟自己聊天。
“沒有特別喜歡吃的。”他高高興興地說,“想去玩兒的地方……其實跟你出外勤就挺好玩兒的。”
高穹:“……”
談話簡直繼續不下去了,高穹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的牆角上,一字字開口問:“你必須想出來,不然我們都回不去,只能在這裏老死了。”
章曉愣了一下,連忙點點頭:“我想,我努力想。”
他真的開始認真想了。
在沉默之中,高穹看看漸暗的天色,又扭頭看看章曉。
這晚風與未來某一刻的晚風並無任何不同。它吹起了章曉額前的頭髮,那些柔軟的髮絲翹了起來,在風裏一彈一彈的。章曉想事情的時候有些獃滯,右手握拳抵着自己的嘴巴,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着地面,高穹足足盯着他看了有幾分鐘,他愣是沒眨過一次眼。
“……沒有什麼自己覺得獃著很舒服、很高興的地方嗎?”高穹開口問他。
章曉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高穹這是正兒八經地要聊天了,連忙從石牆上溜下來坐到地上,和高穹隔着些距離。“有的,就我畢業之後,跟我室友一起住。我倆在清華小區租了套房子,房子不大,就兩室一廳。不過他工作特別忙,常常不回家,所以就像是我自己一個人住一樣,很自在。”
他生怕這難得的話題中斷了,不停地搜刮出有趣的事情想跟高穹分享。
“廚房裏有微波爐,我上個月就試着用了。冬天么,吃栗子挺好的,我在外頭買了些栗子,還問了老闆能不能放微波爐里叮,老闆說可以。”
高穹:“……不可以。”
章曉:“是的……總之就炸了。把我嚇壞了,那天我室友不在家,我……”
他想了片刻都沒說出自己怎麼了,末了只補充一句“反正我挺害怕那種聲音的”。
高穹點點頭。
現在的進展非常棒。他似乎能看到回去的希望了。快說,快說,繼續說,老子聽你說——他殷切又熱情地看着章曉。
結果章曉不聊了。他不談那些爆炸的栗子,又開始發獃,老半天才冒出個新的問題:“師姐是哨兵……女性哨兵很少,她真厲害。”
章曉的話題跳躍性太強了,為了讓他說多點兒,高穹只好繼續順着聊下去:“她確實很厲害。”
“你知道她的精神體是什麼嗎?”
“蛇。”高穹說,“而且有毒。”
章曉來了興趣:“什麼蛇?你怎麼知道有毒?”
高穹皺眉回憶。周沙跟他說過自己精神體的種類,但他沒記住。
“想不起來了。”他說,“但我跟她打過,所以知道她的蛇有毒。”
哨兵和嚮導的引領關係在大多數情況下並不是絕對一對一的,一個嚮導可以引領數個哨兵,但一個哨兵只能接受一個嚮導的引領。
正因為如此,在就業市場上,哨兵遠比嚮導更搶手。幾乎每一個進入特殊人才市場進行招聘的企業都會在招聘啟事上寫一句“哨兵優先”,有個別企業在已經擁有一個嚮導的情況下,甚至會註明“本次招聘只限哨兵”。用人單位普遍認為哨兵比嚮導重要,嚮導只要夠用就行,數量不必太多。
至於是否會因為過度勞累而引起嚮導本身的情緒失控,這不是他們會考慮的事情。
這種情況在十幾年前特別普遍。很快,在就業市場上遭遇歧視的嚮導們坐不住了。畢業季原本是最佳的應聘時機,但無論校園招聘還是社會招聘,哨兵與嚮導的招聘比例一直維持在30比1,1996年的時候甚至達到了50比1:當年畢業的654名哨兵全都找到了工作,而應屆的321名嚮導之中,只有13人簽訂了就業意向書。
由嚮導發起的維權和反歧視活動很快在各處舉辦,聲勢漸漸浩大。
這些事情章曉知道,但沒有很深的體會,那時候他甚至還沒有想過自己未來會從事怎樣的工作。在嚮導歧視還未平息的時候,另一種情況悄悄發生了:由於社會上需要哨兵的崗位在這麼多年的人才吸收之後漸漸呈現出飽和狀態,哨兵找工作越來越難。而因為嚮導的情緒和能力穩定性比哨兵更高,大量無法在特殊人才崗位就業的嚮導轉而尋求普通人才崗位,和普通人在職場上進行競爭。哨兵被自身條件限制,反倒成了“就業難”這個名詞的新生代言人。
於是哨兵面臨了一個新的挑戰:在進入新崗位之前,他們都必須先進行一次激烈的競爭淘汰。
淘汰的規則十分簡單,絕大部分單位都是這樣做的:讓來應聘的哨兵和本單位原有的哨兵來一次實戰練習。
打得過,留下來。打不過,說拜拜。
高穹和周沙就是這樣打起來的。兩人用精神體進行戰鬥,戰鬥持續了半個小時,最後周沙的蛇咬了高穹的精神體一口,結束了。
“她那蛇很毒,特別毒,據說一點兒毒液就能毒死一百人。”高穹說,“我其實打得過,但沒提防被咬了一口,不行了。”
章曉想聽故事,結果高穹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句話,完畢。
他十分失望:“說詳細點兒唄?”
高穹看他:“我說詳細點兒,你能回去了么?”
章曉:“……你精神體是啥玩意兒?”
高穹只好繼續配合他的新話題:“你的精神體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章曉老實說,“我沒見過它。”
高穹愣了愣:“不可能。”
“真的。”章曉不願意把話題糾纏在自己身上,又回到了原先的問題,“你的精神體是什麼啊?”
他反覆地問,高穹腦中突地一亮。
沒必要問章曉對什麼地方、什麼東西感興趣,章曉目前對他懷着最強烈的興趣。
高穹把章曉拉了起來。
“章曉,等回去之後,我請你去我家玩兒。”高穹低聲說,“就請你,別人都不要。”
章曉:“!”
他頓時就暈了,連忙確認:“你家在哪兒?”
“回去就告訴你。”高穹為了讓自己的話顯得更有說服力,又添了一句,“給你烤栗子吃,我有辦法,絕對不會炸。”
他話音剛落,立刻看到手上的陳氏儀有了變化。
墨字瞬間分散,又瞬間聚攏,新的時間和坐標出現在錶盤上。
兩人周圍的溫度再次下降。
“進行空間遷躍的時候不能放開你的哨兵,必須和他連結在一起……”高穹抓緊時間提醒章曉,章曉抓住了他的手,“閉上眼睛,別看。”
章曉的手很熱,把人抱在懷裏的時候高穹摸到了他的頭髮,軟的,涼的,很舒服。
細小的冰粒消失了,尖促的風聲漸漸遠去,兩人還未睜開眼睛,耳邊突然炸開了刺耳的警報聲。
高穹把章曉推開,章曉晃了一下,扶着身邊的東西站穩。手底下是黑色的鐵柜子,抬頭再看,面前是應長河和原一葦。
“主任……”章曉連忙堆起笑意,“好久不見。”
應長河按停報警器,他似乎連眉毛都稀疏了許多:“廢話少說!滾去我辦公室!”
高穹在一旁舉起手:“這次與我無關。”
應長河:“怎麼和你無關!你跟章曉說過空間遷躍的注意事項沒!”
高穹:“……行,又是我錯。”
“不過今天先批評章曉。”應長河看着章曉,“立刻,到我辦公室!”
章曉知錯,連連點頭,跟着應長河走出保護域時忽然想起高穹的話,連忙喊他:“高穹,你家在哪兒,我什麼時候去玩……高穹???”
高穹聽若不聞,從保管箱裏抓出自己手機,一溜煙兒跑了。
章曉:“……”
應長河:“你要到我家裏玩?可以啊。搞個新員工歡迎晚會……原一葦!你的抑制環呢!”
原一葦也立刻抄出自己手機,一溜煙兒跑了。
章曉一頭霧水:“高穹住在你家?”
“我是他監護人,他不住我家住哪兒,你以為他有自己的家?他比你還窮。”應長河說,“正好,我也得跟你說說你監護人的事情。”
“他們怎麼了?”章曉嚇了一大跳。
“監護人那裏不能填你爸媽的名字。”應長河說,“章曉,精神病人不能成為你的監護人。”
章曉來到文管委時間不久,他並不知道周沙家裏的事情。
但女性哨兵的父母至少會有一位哨兵,這是常識。
“周沙沒畢業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企業和單位找過她。她的成績和能力都太出色,他們想爭取。”原一葦輕聲說,“但周沙全都拒絕了。她只想在文管委工作,和她父親一樣的工作。”
周沙的目的很明確:她想找出事故的原因。
“819事件的真相沒有多少人知道,包括那些遇難者的親屬。通報上說是陳麒操作不當,所以……所以很多人恨他。她家裏發生了很多事,學校也是。”原一葦看着高穹,“周沙的母親為了保護她,讓她改了名字隨自己姓,並且搬走了。文管委里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應主任和我,主任應該一開始就知道了,我是跟周沙在一起之後她才告訴我的。高穹,由她跟章曉說明819事件是最適合的。這個任務她是主動跟應主任提出,並且立刻接受了的。她做好準備了,如果不是昨晚有突發事件,今天出勤的只有我和你,周沙現在已經跟章曉坐在會議室里了。”
高穹愣了許久,訥訥應了句:“對不起。”
“現在不想批評你,回去再說。”原一葦擺擺手,“周沙的想法別人很難懂,甚至我也覺得不理解。當年陳麒是死在保護域裏的,周沙居然能撐得下來。”
周沙管理着文管委的財務,保護域牆邊那兩排架子上的珍品也全是她負責保管的。章曉見過周沙進入保護域裏工作。她沒有出勤任務,就只是戴着手套,站在架子邊上,仔細地擦拭着珍品上幾乎不存在的灰塵。
原一葦沉默片刻,抬頭看着章曉。
文管委可以沒有原一葦,可以沒有高穹,可以沒有周沙,但不能失去章曉。
章曉比陳宜更出色,而這樣的嚮導本身就極其難得。
原一葦相信,高穹也是知道這個情況的。應長河不把819事件第一時間告訴章曉,一是因為擔心他會拒絕來文管委工作,二是希望他熟悉工作、熟悉了這些同事之後,能夠更冷靜地考慮去留的問題。原一葦雖然對高穹的魯莽感到很惱怒,但他又覺得自己非常理解高穹的想法:若是有人瞞着周沙想讓她去做一些危險的工作,自己也是絕對忍不了的。
“章曉,更詳細的事情,我不說,高穹也不說。你回去之後,給你師姐一個機會,聽她說說她爸爸的事情,好嗎?”原一葦說。
章曉點了點頭。
“有些情況我也希望你能知道。”原一葦輕咳一聲,“文管委招人很難很難。”
出事之前,文管委在負十八層里還有許多辦公室,人來人往,算得上熱鬧。誰都沒想過,在歐得利斯壁壘的保護下絕對安全的空間遷躍會一下吃去十條人命。
819事件之後,應長河在面試時總會問面試者一個問題:如果這份工作存在致命的危險,並且你的同事因為這危險失去了性命,你正在執行任務,你會怎麼做?
所有聽到這個問題的人都吃了一驚。
文管委是文物修復中心的下屬單位,干文物修復的,能有什麼危險?文管委,難道不是管理這些受損的、失落的文物的機構?能有什麼危險?
無論答案是否漂亮,每個人都要追問一句:這個工作真的有致命危險?
應長河點頭之後,面試者客客氣氣地表示回去再考慮。考慮的結果是再沒有人上門了。
章曉參加的面試和文管委沒有任何關係,應長河早就看中了他,根本沒有讓他去做文管委特色的面試——也是怕這個問題會嚇走章曉。
原一葦和高穹等人在通過面試、進入文管委之後,才在新員工培訓的課程上了解了819事件。
“應主任瞞着你,我們瞞着你,是我們不對。”原一葦說,“不管你選擇去或者留,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地考慮清楚。你很重要,對我們,對文管委都很重要。”
章曉沒有點頭,他愣愣看着原一葦。
原一葦雖然是文管委里話最多的一位,但章曉也很少見他一口氣講這麼多的話。
章曉知道高穹喜歡這個工作。今天他還知道,原一葦應該也很喜歡這份工作。這工作有危險,收入不多,而且常常出勤幾天都無功而返——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並且此時真心誠意地挽留自己。
他沒有這樣的熱情,因而在遇到這種強烈的熱愛時,有些適應不了。
原一葦整整背包,催促他們:“走吧,我們儘快結束,儘快回去。”
高穹還想說什麼,被原一葦瞪了回去:“請你先保持安靜。我在控制自己不揍你。”
高穹退了兩步,和章曉並排,由原一葦拿着指南針在前頭帶路。
兩人和原一葦之間拉開了幾步的距離,章曉忍了又忍,沒忍住,扭頭問他:“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你擔心我出事嗎?”
高穹仍舊看着前路:“可能吧。如果你看過819的現場照片,你也會這樣做的。我不想看見任何一個人因為對危險沒有察覺而陷入危機之中。”
“我……我是任何人,還是特別的人?”章曉簡直鼓足了一輩子的勇氣,聲音都顫抖着,磕磕巴巴地問。
“任何人。高穹很快說,“換了別人,我也會說的。””
章曉“哦”了一聲,因為緊張而微微聳起的肩膀無聲塌了下來。倒也沒有失望或傷心,答案在他問出這問題之前已經在心裏存着了,此時他甚至有種考試時蒙對必考題的感覺:鬆了一口氣,果然是這樣的,我沒有猜錯。
會不會做另說,至少猜對了嘛。
三人即將抵達目的點的時候都慢了下來。前方沒有任何聲息,但三人都聞到了空氣中隱隱約約的血腥氣。
商隊已經出事了。
“我們先調節好陳氏儀。”原一葦說,“章曉,做好準備,我們一旦被發現,立刻啟動陳氏儀回去。”
買下紫砂桃形杯的商人是趕着回去送禮的。但車隊顯眼,鏢師沒能擋住山上的搶匪,地上七零八落躺着二十來個人,看着都已經斷了氣。由明顯不同的衣着可看出,死的人有商隊的鏢師,也有山上的攔路匪徒。其中有一人明顯富貴圓胖,腦袋和身子分了家,栽倒在缺了一個輪的車子底下。
“東西基本都搶走了。”原一葦和高穹小心地從一旁躍下,察看那幾輛車“車轅被刀砍斷了。估計是山賊砍的,車隊走不了,他們可以慢慢收人頭。”
高穹將那沒了腦袋的屍首翻過來:“杯子在這兒。”
章曉也從上面溜下來了,聞言連忙和原一葦過來細看。那死人似乎就是買杯者,千銀購來的紫砂杯他放在了懷中,因俯壓在地,沒有被抄走。只是雖然隔着衣物,但不免被磕碰,杯底缺了一小塊,放不平穩了。
紫砂桃形杯到目前為止仍是在這裏的。原一葦讓兩人隨他退回崖上,靜靜等候。章曉第一次看到這麼慘烈的現場,半天都回不過神來,一張臉慘白着,爬上去的時候手忙腳亂。
因為之前的爭執,三人也沒心情聊天,只是沉默地輪流蹲守着。章曉昨夜睡眠不足,歪在樹榦上小睡了一會兒,醒來看到原一葦的小蜘蛛們在地上爬來爬去。原一葦也睡著了,只有高穹還堅持着。見章曉醒來,他把原一葦也叫醒了。三人還是無話可說,最後還是原一葦先開了口:“章曉,你抑製劑帶了么?”
章曉:“……”
聊天是聊天,但能不能換個話題?
但高穹對這個問題顯然也很有興趣,轉過頭來:“所以中級性反應到底是什麼?”
章曉連忙說帶了。
“可能要留久一點兒,你注意一下。”原一葦說,“抑製劑的效用時間會根據體質不同而長短不同,你一般最短是多久?”
章曉壓根兒沒記過,搖搖頭。
沒人理高穹,他張口還想再問,原一葦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有人走過來了。
棲霞山上有行宮,來人身着一身官差服飾,看着似是在行宮中當差之人。
見到滿地血腥,那年輕漢子愣了一下,立刻扎在當場,將腰間佩劍抽出。
那處沒了人,連鳥雀聲息也聽不到一絲。來人僵立片刻,矮身往前小心行走,直到踏入血場之中。
原一葦三人屏着呼吸悄悄看。那人沒有返回報告,也沒有察看死傷情況,而是立刻去翻了那幾輛鏢車。他在車裏找了一通,沒有財物,悻悻跳下來。腳下恰好是那具無頭屍首,那人隨腳一踢,立刻蹲下,從屍體懷中掏出了紫砂桃形杯。終於有所獲,那人露出點兒笑意,將沾了血跡的鞋底在石頭上蹭蹭,帶着紫砂杯往來路去了。
“跟上去。”原一葦低聲說。
章曉拉着他的衣角:“不行,要回去了。”
三人走到這裏花了些時間,等待又耗去幾個小時,已經接近了派遣表上所規定的時限。
這對出外勤的人來說是常事,為了找到一個線索,他們往往要往返數次,甚至十幾次。原一葦萬分遺憾:“他是行宮裏頭的人,我們下一次可能要到行宮去找。好吧,回去。”
陳氏儀的時間和經緯度已經設定好,高穹看着章曉:“能順利啟動嗎?”
章曉說可以。
他現在心裏頭已經沒有第一次跟高穹出外勤時的激動和興奮了。取而代之的是更迫切的回去的想法:他想聽周沙說819事件的細節。
高穹仍舊沒有讓他睜眼,三人的手緊握在一起,穿過章曉看不見的、冰冷的空氣,穿過尖銳的風聲和粗糙的冰粒,回到了保護域中。
三人解下陳氏儀放到柜子裏。章曉正要離開,忽然見到原一葦揪着高穹的衣領,直接把他拽出了保護域。
周沙正在保護域外頭打電話:“今天應主任請吃外賣,你們要什麼——一葦?怎麼了?”
“這混帳跟章曉說了819。”原一葦說,“我帶他去應長河那邊。”
周沙愣了一下,點點頭:“好,快去,趁現在應主任正生氣着,好好削削他。”
章曉看着原一葦和高穹走了,轉頭問周沙:“秦夜時走了嗎?應主任為什麼生氣?”
“危機辦安排秦夜時到文管委來督導工作,不過這個安排好像是不符合規定的,剛剛主任和秦夜時吵了一架,好精彩喲。”周沙說,“秦夜時說如果應主任答應幫忙撮合他和你,他就不來了。”
章曉:“……什麼?”
周沙:“主任答應了。”
章曉:“我不答應好嗎!”
高穹說他不爭氣,章曉也確實覺得不爭氣。
他還發現了一件事:自己對高穹有非常強烈的反應,但高穹對自己,一點兒都沒有。
哨兵和嚮導雖然被冠以“特殊人群”之名,但除去卓越的能力和精神體,其餘方面與普通人是一樣的。只要願意,產生性反應的嚮導仍舊可以和沒有產生性反應的哨兵進行結合。但一般來說,如果雙方都能被對方引發強烈的反應,他們的結合會附帶着更加豐富和劇烈的情感共鳴。
但高穹完全沒有。
章曉偷偷問過原一葦,原一葦說高穹並沒有伴侶,甚至也沒看過他和別的嚮導有過什麼往來。工作的時候因為原一葦經驗豐富,總是原一葦和他一起出外勤,而又因為原一葦的精神體自己不好抑制,所以他的哨兵周沙在大多數情況下也會和他們一起出發。
高穹的伴侶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章曉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對方可能是男性,可能是女性,但應該也是個異常強大的嚮導。他們會綁定在一起,高穹或者他的伴侶會提交申請,請求將對方認定為自己的伴侶。
章曉並沒有很傷心,只是有些許的悵然,像這初春天裏頭的細雨,斷不了,但也不激烈。他喜歡高穹,先是喜歡他的模樣,然後被他的信息素引發強烈的反應——但這些似乎還沒能讓他對高穹產生佔有欲。
兩人變裝完畢,把原本的衣服裹成個包裹,高穹背在了身上。
從東吉祥衚衕走到西吉祥衚衕不需要多遠。但一走出東吉祥衚衕的路口,立馬就感覺不一樣了:各樣的人,各樣的人,熙熙攘攘的,在這黏糊糊的雨天裏顯得尤為熱鬧。
吉祥衚衕在舊皇城的範圍里,皇城裏頭的人,吃穿住行是要比外頭的講究一些。被紅色棉襖包得又圓又實的孩子咬着饅頭看過路的兩人,他娘親則在他身後彎了腰,給他拍背上的髒東西,罵罵咧咧的。但看到高穹和章曉之後,那婦人便立刻紅着臉掩了嘴,不出聲了。
章曉不明所以,以為自己的腦袋被她看到了,連忙按了按帽子,跟那婦人笑了一下。
高穹在前面催促他:“別笑了,她是說了髒話被你聽到,不好意思。”
兩人的說話速度很快,那婦人不太理解,但嘰里咕嚕的,不是這兒的人。她把孩子抱回家了,緊緊關了院門。
“你看你,把人嚇走了。”高穹對章曉說。
章曉傻笑兩聲。
譚齊英的宅子很好找,因為太顯眼了。光看那宅門的大小與門前兩尊石獅子的氣魄,就知道與別人大不一樣。
高穹上前敲門,久久都無人來應。兩人面面相覷,高穹指了指牆頭:“你,翻牆進去。”
章曉:“……你咋不翻?”
高穹:“我給你放風。”
章曉:“去你的。”
他抓抓臉,轉身去看牆頭的高低了。
雖然不太清楚原因,但似乎高穹在很努力地活躍氣氛。方才歐慶那件事對章曉的衝擊仍舊還在,但他已經很快做好了心理建設,反覆跟自己說“是工作”。不過能得到高穹的關心還是很不錯的,雖然只有一點點,而且還是方向完全錯誤的一點點。
章曉轉頭跳下台階準備尋找翻牆位置,卻看到路對面站着個老人,正吸着旱煙眯着眼睛,盯緊了他。
章曉覺得這老人看上去就充滿故事,連忙過去問他:“老丈,你曉得這宅子裏的人都去哪兒了么?”
“我就是這裏的人。”老人上下打量章曉,“你們要做什麼?”
章曉心想現在是不是又要開始編故事了?於是連忙回頭看高穹。高穹也已經走了下來,在老人面前又換了套說辭:他倆是歐慶舊友的孩子,今天去歐慶家裏探望他,誰知歐慶病得很重了,遂囑咐二人來這兒找一位叫譚齊英的,說時日無多,想見見自己朋友。
這位譚齊英,是歐慶從未在筆記里提及的人。但歐慶既然能將筆記交給這人保管,可見兩人的關係匪淺。來路上高穹與章曉也簡單討論過,兩人都覺得歐慶是在保護譚齊英:這本筆記覬覦的人太多了,譚齊英為他保管,所以他不可將譚齊英暴露於這位大帥或那位大帥的眼睛裏。
也因此,歐慶確實是信了高穹的話,信了他說會把外頭的寶貝一件件找回來的話。
老人聽到兩人問起譚齊英的事情,忙收起了旱煙。“老爺早就走咯。”他說,“這事兒歐老爺也是不曉得的,我家老爺說,不要跟歐老爺講,也別告訴歐老爺自己去了哪兒。”
高穹和章曉都是一愣:“那你家老爺現在去了哪兒?”
老人笑了笑:“就西邊兒,西邊兒一個洋人的國家。叫啥……大英……”
高穹吃了一驚,正想再問,章曉卻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只見那老人又說:“歐老爺找我家老爺,是不是想看看他的筆記呀?吉祥衚衕啥的。”
章曉也吃驚了:“你知道這筆記?”
“知道。”老人說,“筆記在我家裏,不過不完整,只有半本。”
兩人立刻隨着老人去了他家。這老人是譚齊英家的老僕,譚齊英一家子人都走了,只留下幾個僕人打理宅子。而這位老僕從他爺爺那輩就是譚家的奴僕,年歲大了,不便長途跋涉,便留了下來看管。
他手中確實有半本《吉祥衚衕筆記》,但只是上卷的後半本。
跟老人道謝之後,兩人沒有取走筆記,而是直接告辭了。
歐慶的《吉祥衚衕筆記》分上下兩卷,其中上卷的前半本寫的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而餘下的一本半,則是他這麼多年來倒賣各類文物的記錄。
據那老人所說,歐慶自己留着上卷的前半本,但之後的一本半全托給譚齊英保管,並且囑咐譚齊英,在安葬他的時候切記將筆記一起放入棺材之中。
歐慶已經料到自己時日無多,於是將這最珍貴的手稿交託到摯友手中,生怕被覬覦的軍閥等人搶走。他臨死前寫完了自己一生的事情,等候着譚齊英帶着剩下的手稿趕到自己身邊,便拼合起來一起葬了: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譚齊英悄悄地走了,而且帶走了筆記的下卷。
目前文管委擁有的半本《吉祥衚衕筆記》是原一葦逛文物市場時偶然發現的。他買下筆記之後回家研究,發現筆記里有大量珍貴的訊息,於是立刻把筆記交給了本館進行分析。原一葦和周沙隨後到文物市場進行調查,最後發現那箇舊書攤攤主的祖父,以前是在北京城裏專門收屍的。
高穹和章曉因此推斷,筆記的前半本也沒有隨着歐慶一起下葬。收屍的人上門清理的時候,順便將他家中的財物也一併搜颳走了,包括他身邊的半本筆記。隨後譚齊英的老僕領回他屍體安葬,把自己手中的下半本放入了歐慶的棺材。這是筆記上卷的下落,而下卷則隨着譚齊英一起消失了。
“可以說下卷才是最有價值的。”高穹帶着章曉快步離開吉祥衚衕,往外頭走去,“上卷一半是歐慶的身世,剩下的一半內容並不太多。譚齊英拿走的是下卷,下卷的信息太多太重要了……他去了英國,他也許會把手稿賣……”
“他去的肯定不是英國。”章曉突然說,“他從這兒逃走,去一個更亂的地方?不可能。或者是他騙了自己的老僕,或者是他指使自己老僕騙別人。”
高穹停了腳步:“你怎麼知道?”
“你不上歷史課嗎?……你真的沒學過思修?”章曉詫異了,“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才結束,現在是第三階段。”
高穹盯了他片刻:“我不知道。”
章曉:“……你大學到底在哪兒讀的?你高中會考過了么?”
“聽不懂。”高穹沒理他,“不管怎麼樣,我們先回去,把這個情況跟應長河彙報。那老東西會把歐慶葬在哪裏他剛剛已經告訴我們了,回去立刻找出來。”
“我們要去挖墳嗎?”
“不是我們去挖。”高穹拉着他走到一個隱蔽處,伸出手上的陳氏儀,“快,調節,我們回去。”
章曉嗯嗯幾聲,也拿出了自己的陳氏儀。錶盤上的黑色墨字再次隨着他的注視而分崩開來,很快凝聚出了“2017”的字樣和文管委的經緯度。
高穹見他做得利落乾淨,臉上的緊張表情稍稍放鬆。
數字變化完畢之後,章曉抬頭看高穹:“行了嗎?”
高穹:“看我做什麼?快回去。”
章曉:“……所以,怎麼回啊?”
高穹:“???”
靜置片刻的陳氏儀又動了起來。墨字分散又聚攏,仍舊是19180316。
高穹沉默片刻:“章曉,你當時是怎麼啟動陳氏儀的?”
章曉想了想:“我對這個經緯度很好奇,不知道你出外勤做的什麼,想跟着去看看……然後就到這裏來了。”
高穹閉上了眼睛,片刻后再問他:“所以你現在不想回去是嗎?”
章曉轉轉眼睛,咽了口唾沫,試圖發出些聲音來緩解這安靜的尷尬。
但這份打算還未到付諸實施的地步,他就病倒了。
站在室內的男人面色蒼白,瘦骨嶙峋。此時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他穿得十分單薄,雙腿的肌肉撐不起褲管的形狀,空蕩蕩似的。
“什麼人?”他又啞聲問了一句。
高穹轉頭看章曉。
章曉很緊張地盯着他。“我是新人!”他張口無聲地說,“你要罩我。”
高穹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直視着歐慶:“我們是來找你的,歐慶。”
章曉更緊張了。他沒想到高穹這麼直接,還以為他會先迂迴一陣,再藉機和自己一起先離開,等夜深人靜了再過來。
畢竟他的任務目標是手稿,其實不需要和歐慶有任何接觸。在章曉貧乏的知識儲備里,回到過去的人如果隨便接觸人事物,是會引起蝴蝶效應改變未來的。高穹不怕么——這問題在他心裏閃過一瞬,他忽地明白了原因:歐慶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即便與不應在此處出現的外來客有過交談,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歐慶眯起眼睛:“你說什麼?”
高穹和章曉都是一愣。
歐慶的發音和現在的京腔有些不同,語調稍顯怪異,但兩人還是能聽明白的。但是他們說的話,歐慶就不一定能順利地聽懂了。章曉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拽拽高穹的衣服:“他說的是民國時候的官話,和我們現在不太一樣。語言課上說過的。”
高穹:“我沒上過這種課。”
章曉:“……?”
高穹:“你去跟他聊天,問他筆記放哪兒了。”
章曉想反駁,高穹一句“這是工作任務”就把他給懟回去了。歐慶站在屋子裏頭,雖然滿臉警惕,但估計也看出這兩個不是北平這地面上常見的傢伙。“你們是洋人嗎?”歐慶開口問,“長得跟咱們中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