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終局(6)(捉蟲)
?一小時后本虛(防)無(盜)領域會關閉記錄顯示,這個經緯度屬於國家高等研究院0625號實驗基地。
越來越多的文字躍了出來:實驗內容、陳氏儀狀態、記錄者、觀察人員、開發人員、檢測人員……以及最後一位,“負責人陳正和”。
這是陳氏儀誕生時候的記錄,它簡單但也複雜,通篇只有研究人員的名字和無數章曉理解不了的數字。但這位記錄員最後留下了一句話:我們能直接看到歷史了。
1977年6月,陳氏儀上出現了一個有別於0625號實驗基地所在的經緯度。這個數字章曉是熟悉的,它是國博倉庫的所在地。
陳正和團隊將陳氏儀上交了國家。
陳氏儀研製成功之後再沒有更新過經緯度,也沒有更新過時間。顯然它在實驗成功之後立刻被封存了起來,直到移交當天才被重新啟動。
這一天的記錄內容仍舊是平板的,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多餘的敘述。記錄員仍舊是當天那一位,但他沒有再留下任何可以窺見情緒的言語。
1981年3月,陳氏儀再次被啟動。
啟動的地點是解放軍總醫院,啟動它的人是陳正和。
臨終時的陳正和,最大的願望是摸一摸自己製造出來的陳氏儀。這個以他姓氏命名的小儀器,沒有使用過一次便直接封存了。
這次沒有記錄員,陳正和啟動了它,並且一直讓它保持着啟動狀態,沒有關閉。啟動持續了21個小時。
21個小時之後,陳正和搶救無效,停止了呼吸。陳氏儀忠實地記錄了這位創造者的心跳和脈搏,忠實地等待着數字逐漸歸零,隨即再次陷入沉睡。
1981年9月,陳氏儀出現了新的記錄。
啟動它的人是當時的開發人員,記錄上躍出來的文字越來越多,章曉看得頭昏腦漲。
很快他捕捉到了一個詞語:量產機測試。
在陳正和死後半年,他的團隊終於重新爭取到了以這台機器為原型,批量製造新的陳氏儀的機會。
量產機製造和生產期間,陳氏儀一直開啟着。奔流一般的信息遠遠超出了章曉能接受和理解的閾值。
他覺得自己彷彿是棒球場上的一個捕手,面前有成千上萬位正衝著自己投球的投手。直球,變化球,曲球,每一個人投球的風格都不一樣,而每一個人都拒絕聽他的手勢指示,自顧自地沖他扔出無數148克的圓球。
他只能張開棒球手套,飛速移動手肘,將從四面八方飛過來的棒球穩穩接住。
——“章曉。”
有人在喊他。
這聲音是他很喜歡的,是會讓他流鼻血的。
章曉大喘一口氣,睜開眼睛。不知何時他已經坐在了椅子上,而高穹正彎下腰,從他手腕上解下陳氏儀。
從萬分激烈的接投比賽中回到現實,章曉一時間無法適應,目光獃滯地盯着高穹。高穹拎起原型機打量了片刻,把它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愣愣站了片刻,把陳氏儀解下來遞給章曉。
“謝謝你喊我回來……”章曉小聲說,“我差點暈了。”
“這東西只對嚮導有作用?”高穹問他,“可是原一葦戴過,也沒發生任何事。”
他頓了頓,低聲問:“這裏面有什麼?”
章曉盯着他,一言不發。高穹的長相和聲音全都在他的好球帶內,但不知為什麼,章曉直覺自己不能這麼簡單就告訴他。
高穹很明顯對陳正和與陳氏儀的研發團隊有強烈興趣,但他無法從原型機里獲得任何信息,也不能打開應長河的終端機。
所以現在,章曉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信息源。
“一些和陳正和有關的事情……但我有點糊塗了現在。”章曉顫着手掏出手機,“要不,我倆,先交換個微信吧,晚上我冷靜下來了咱們可以好好聊。”
高穹直起身,垂眼看章曉。
“你掃我還是我掃你?”章曉很快點出了界面,殷切地抬頭看高穹,“你朋友圈裏東西多不多?”
“保護域裏不許帶非許可的電子設備,罰你給我一百塊。下班了,先去吃飯。”高穹說,“我沒帶手機,下午來了再給你掃。”
章曉中午是不回家的,他從文管委的另一個通道出去,囫圇吃了飯,喝了點兒飲料。
除了紅樓之外,文管委的另外兩個通道都很隱蔽。一個在某條巷子的下水道出口,一個是某條小路上的冷清奶茶店後院水缸。
“九哥奶茶”是一家很小,很破,很入不敷出的奶茶店,全年賣招牌絲襪奶茶和套餐ab各一,熱的時候順便賣賣水果茶,冷的話就兜售桂圓紅棗薑湯。人氣比較低,收入比較少,老闆的頭髮與收入一般,稀疏得很可憐。
章曉在九哥奶茶里用文管委的胸牌可以免費領一杯招牌絲襪奶茶,他沒什麼收入,於是天天光顧。
老闆九哥是文管委的退休員工,章曉不知道他的正職是什麼,但肯定不僅僅是賣奶茶和快餐。章曉旁敲側擊問過幾次,但九哥嘴巴很緊,章曉問多了,他就冷冷一笑,肥厚眼皮下藏着的小眼睛透出絲絲精光。
這精光不太容易發現,章曉還得側着腦袋先定位他的眼睛。
吃了午飯,和老闆講了一會兒單口相聲,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章曉掏出手機快速瀏覽一遍自己的朋友圈,確定裏頭沒有任何可能降低高穹對自己好感度的東西,於是迅速給剛剛拍的套餐和奶茶加了濾鏡發了配圖信息,屁顛顛走了。
“雖然奶茶和飯都不好吃,但午後片刻休閑時光很珍貴……”九哥看着自己手機,呸了一聲,“你發的什麼朋友圈!不好吃別吃!”
“不是給你看的!”章曉從水缸里探出頭來,“等等,你不是嫌我太矯情,屏蔽我了嗎!”
懷着對九哥的怨氣一路回到文管委,直奔保護域。高穹已經在裏頭等着了,保護域裏瀰漫著芹菜肉包子的臭味。
章曉揉揉手腕。他還要繼續試戴陳氏儀,而這一次試戴,他能看到更多的信息。
“來加個好友吧。”當然現在更重要的是和高穹迅速熟悉起來,章曉站在保護域外頭招呼高穹,“我掃你。”
在他炯炯的目光中,高穹慢吞吞走出來,從保管箱裏翻出自己的手機。
章曉:“……”
一台黑白屏的諾基亞直板按鍵手機。
高穹:“你要掃我什麼?”
章曉把手機放入保管箱:“不,什麼都不掃。”
文管委的員工通訊錄里有高穹的手機號碼,章曉曾經搜索過,但是任何社交軟件上都沒有高穹的蹤跡,他還以為高穹善於隱藏自己的形跡。
但他很快又高興起來。多麼淳樸簡單的一個漢子啊——章曉心想,自己可以教他很多很多東西。
高穹把陳氏儀遞給他,但章曉還沒接過,高穹又收了回去。
“你的手。”
章曉仔細一看,手背上有一點灰土的痕迹,是在九哥奶茶的水缸里蹭上的。
“擦乾淨再拿。”高穹說,“這個原型機陳宜一直保護得很好,你別弄壞了。”
章曉擦了手,接過原型機。
“你和陳宜很熟嗎?”他問,“他是什麼樣的人?”
“好人。”高穹言簡意賅。
對話中斷了,但章曉心裏頭有些說不清楚的高興。他好像窺見了高穹冷漠外殼下那一點點不善表露的溫柔。
“原型機和量產機的聯動操作你可以問原一葦。”高穹說。
章曉一愣:“不是問你嗎?”
“沒空。”高穹抬抬下巴,“快,戴上去。”
章曉摩挲着冰涼的金屬錶帶:“其實我知道怎麼操作的。”
在量產機生產和測試期間,原型機和量產機進行了無數次聯動測試。章曉雖然沒有親歷,但大量的文字記錄自行湧入他的意識,他全都接收了。
高穹瞥他一眼:“試那一次給我看。”
他拿出自己的陳氏儀,它舊得像個古物。
“我下一個任務地點是1918年3月16日的北平(*),經緯度是這個,你試着調一調。”他拿出任務派遣表,和陳氏儀一起遞給章曉。
“去做什麼?”章曉對這些外勤任務很好奇。
“找一份手稿。”高穹說,“裏頭的內容大概值幾千萬吧。”
章曉還想問,高穹卻拒絕溝通了。他只好伸手接過高穹的陳氏儀。
陳氏儀會自動顯示儀器所在地點的經緯度和時間,而且可以隨着移動而不斷變化。但章曉在陳氏儀記錄下來的內容中讀取到,原型機可以強制調節量產機的數據。原型機和量產機的數據調節到一致之後,只要持有原型機的嚮導使用精神體的能量驅動陳氏儀,和原型機的數據一致的那台量產機以及佩戴量產機的人,就可以回到數據所標識的年份,並準確停留在經緯度所指示的地方。
也就是說,持有原型機的章曉只要把自己的陳氏儀和高穹的陳氏儀上的時間數據,全部調整為1918年3月16日,經緯數據調整到高穹給的準確位置,他們就完成了穿梭的前期準備。
“然後我們就能穿梭時空嗎?”章曉問。
高穹盯着他:“我們稱呼這個行為為,空間遷躍。”
章曉:“……”
聽起來是高級一點兒。
他低下頭,注視着自己的陳氏儀。原型機和量產機的表盤裏都盛裝着無色的透明液體,而這液體中浮動着的數字,是由無數細小的墨點構成的。
時間和空間的點可以通過縱橫相交的坐標來確定,比如經緯度。但游移的墨點卻極難固定,因為它們沒有一個確定的位置。
陳氏儀需要嚮導的精神體能量來驅動——章曉突然想起,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的精神體長什麼樣子。
但渴望得到高穹承認的願望太強烈了。他拋去一切多餘的想法,不去考慮是否能驅動儀器,默默盯着那行以2017為開頭的墨字。
片刻后,他突然發現了墨點銜接和分佈的規律。它們大小和重量不一,組成時間的墨點顯然比經緯度的要胖一小圈兒。
章曉眨了眨眼,他似乎分辨出來了。
下一刻,所有的墨字突然無聲散開,如同一滴靜置的濃墨被水流擾動了形體。
高穹見他異常專註,眼神不再死黏在自己身上,生起了一絲絲好奇,於是偏了偏頭,目光落在錶盤上。
兩個陳氏儀無色的液體之中,墨字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在液體中飛速遊走的墨點。在章曉的注視中,它們以幾乎辨認不出來的速度沿着錶盤邊緣旋轉,透明的水液變成了灰黑色。
高穹心中一驚,不由得坐直了。
應長河告訴他們,因為優秀的嚮導緊缺,今年國博鄭重向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提出了招聘人才的請求。而在新希望選送的六位嚮導中,有一位是專為了文管委而培養的。
但這位嚮導並不知道這件事。他絕大部分的課業成績都很差,連自己的精神體都無法召喚,因而絕對不可能被別的部門挑走。
在高穹的印象里,陳宜已經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嚮導,但陳宜調整陳氏儀的時間比較長,光是分解那些墨字都要花費五到十分鐘。
而面前這位痴漢,在瞬間就把墨字分解完成了。
墨點旋轉的速度漸漸減慢。
更輕一些的緩緩聚作一堆,重的那些分作另一堆。
高穹突然覺得不對勁。保護域裏開始變冷。
“停下來!”他一把從章曉手裏抓回自己的陳氏儀。
在他的手指接觸到陳氏儀的瞬間,他看到錶盤上的墨點已經全部分列整齊了:19180316,以及北平某條衚衕的經緯度。
章曉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抬頭看着他。
保護域裏更冷了,而章曉的身體忽然搖晃了一下。
來不及給出更合適的反應,高穹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入自己懷裏,抱着他的腦袋緊緊閉上眼睛。
溫度突然間降低了。狹窄的通道里有狂風呼嘯,細小的冰粒打在高穹的臉上。
不是冰粒,是雨。
章曉淌着鼻血從他懷裏抬起頭,臉是紅的:“這、這麼冷……”
高穹睜開眼,長嘆一口氣,把章曉推開時順手掏出一顆抑製劑糖丸扔給他。兩人站在一個冷清的衚衕口,身後的楊柳張牙舞爪,在枝頭的芽點處爆出星點綠意。
1918年3月16日的北平,正下着冷颼颼的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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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在真實的歷史線上,民國建立之後先設立的是京兆地方,這個區域包括今天北京的大部分地區,直到1928年民國政府才設立了北平特別市。在這個架空的故事裏,不遵循這條歷史線上的某些時間點,所以1918年已有“北平”。
章曉在保護域裏找到了高穹。
他不敢走得很近,遠遠跟他說話:“主任叫你去談話。”
“談什麼?”高穹放下正摸着的朱雀銜環杯,摘了手套走出來。
章曉忍不住提醒他:“你又碰這個。”
“噓。”高穹沖他豎起根手指,“乖,別跟周沙講。”
章曉被他這個“乖”字弄得頭昏腦漲,稀里糊塗地點頭不停。
兩個人彼此都控制得很好,精神體的力量被牢牢封存在體內,沒有溢出分毫。高穹走進應長河的辦公室,站得直挺挺的。
應長河跟他說了自己的要求。
無他,就以後安排他跟章曉一起工作而已。他們的工作任務主要是出勤,實際上由於《吉祥衚衕筆記》的修復尚未完成,他們目前的工作量還是比較少的,加之快要過年,人人無心幹活,接連幾次出勤安排的都是最有經驗的周沙和原一葦。兩人一般都會把任務派遣表的時間修改為兩個小時,幹完活兒就手牽手回家煮飯。
“所以任務比較輕鬆。”應長河說,“就這樣定了。”
高穹沉聲道:“拒絕。”
應長河正端起茶杯喝茶,聞言很吃驚:“為什麼?”
“不想和他一起工作。”
“可是周沙說你倆相處得很好啊。”應長河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年輕人,不要那麼固執,多變通,多往前看嘛,明天會更好。”
高穹:“拒絕。”
應長河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磕:“為什麼!”
“他見到我就流鼻血,出了外勤就不想回來,我能怎麼辦?”高穹怒道,“周沙亂說話,我去找她。”
應長河連忙制止了他:“不用去不用去,女同志臉皮薄,你這樣怎麼跟同事相處嘛。要和諧,和諧。”
高穹:“……是你亂說的?周沙沒有講?”
應長河:“換個話題換個話題。到底怎樣你才答應跟章曉編成一個組?”
“不答應。”高穹斬釘截鐵地說,“我就願意和原一葦搭檔。”
“那章曉呢?”應長河說,“沒人跟他搭檔,我只能選秦夜時了。”
“……那也不行。”高穹立刻說,“周沙,周沙是他師姐。”
“周沙和原一葦是一對兒!”應長河說得煩了,“章曉是新人,你帶帶他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抗拒?你就這麼討厭他?”
高穹沉默了。
他覺得自己不是討厭章曉,而是不喜歡在工作這件事上花費太多的時間。和原一葦出去非常輕鬆,因為當初就是原一葦和周沙帶高穹熟悉工作的,他只要跟着原一葦就行了,基本不用自己操心。
高穹知道自己不夠勤快,懶,雖然喜歡這份工作,但遠沒有原一葦和周沙這樣的熱情。
他語氣軟了下來:“我不合適的。我帶他可能會害了他,而且我們倆個沒什麼感情交流,我肯定會跟他吵起來的。”
應長河立刻說:“可是章曉挺喜歡你的。”
說完之後他看到高穹愣了愣,顯出一些些不自然的神情。
“我知道。”高穹撓撓鼻子,“但是……”
應長河懶得跟他磨蹭了,飛快道:“就你了,別但是,不用想。”
高穹頓時就不高興了,他性格擰得很,吃軟不吃硬:“我不答應。你要是這樣不顧我的意願隨便給我塞人,小心我的狼。”
應長河愣了片刻,氣得臉都紅了。
“王八蛋!”他大吼,“你威脅我?!你別忘了誰給你飯吃給你床睡!”
章曉和原一葦在檔案室里給舊檔案分類,辦公室裏頭的爭執聲很吵鬧,他們聽得清清楚楚。
章曉十分尷尬:“哎,算了。別為難人家了,我去跟主任講一聲吧,秦夜時就秦夜時。”
原一葦拉住了他:“別去別去。”
“這樣挺不好的。”章曉說,“其實我跟誰出去都可以,高穹應該特別不高興跟我出勤吧。”
他說著自己又茫然了片刻。對他來說高穹太神秘了,一會兒跟自己說挺多的話,看起來還挺親切,可是又似乎抗拒和自己有更深入的交往。就連那個短暫的擁抱,也只是為了“試試”。
不過除了杜奇偉之外,他也沒跟誰有過什麼深入往來,所以並不懂得自己情緒應該怎麼表達才算有分寸。
不至於讓對方惱怒,也不至於讓自己不舒服——這個度太難把握了。章曉不擅長。
“他對你很好的。”原一葦低聲說,“主任跟他常常這樣吵。高穹這個人呢,吃軟不吃硬,主任又沒什麼耐心,但是兩人吵歸吵,不會有什麼事的。最後贏的也都是應主任,你放心。”
“對我算是很好嗎?”章曉立刻抓住重點。
“比較來看,已經是非常非常好了。”原一葦肯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