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她一腳踩上去,他撐起她,協助她上樹,攀抓住樹枝,她靈巧的翻了上去,爬到另一根更粗大的樹枝上,再往上,然後盪到另一棵大樹上。
當她回頭看,看見他沒跟着上樹,卻蹲在地上,不一會兒,他上了樹,她看見他撒落了一把腐葉,清除了兩人曾經停留在那裏的痕迹,她才發現他剛蹲地上也是在做同樣的事。
跟着,他關掉了那微弱的燈光。
四周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她停了下來,但他很快的來到身邊,就在身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和體溫。再一次的,她有些納悶為何他知道她在哪裏,她很確定他關燈前沒有查看她的位置,她也沒有發出聲音。但他找到了她,就像上次一樣。
「跟着我。」
他悄聲說著,如鬼魅一般經過她身邊。
她看不到,不了解他如何能在隨時可能踏空的情況下移動,但她跟了上去,他就在她前面,她的五感本來就很好,後來更被人刻意磨得十分敏銳,在黑暗中移動對她來說不是難事,但在黑暗的樹上移動就有些困難了。樹榦雖然寬大,但有些地方長滿了青苔,十分濕滑,她無法前進得太快,但他卻不同,他在樹上輕巧的移動着,好像這是他家後院,每當她快失去了他的蹤影時,他會停下來等她。
有一次她踩到青苔失去平衡,他及時回身拉住了她,彷佛他身後有長眼睛一樣。
慢慢的,她發現自己能隱約看見他的身影,也看得見腳下的樹榦,她的視力漸漸適應了這黑夜,才發現因為兩人在樹上,這樣的高度,不像雨林的最底層那麼漆黑,這兒不是全然的黑暗。
天上的雲慢慢散開了,月亮在雲中忽隱忽現,透着微光。
然後,他在一棵大樹上的中心停了下來,那是樹枝分杈的地方,足以讓人穩穩的坐下,背後還有粗大的樹榦可以倚靠,這裏的空間比她方才找的地方舒適許多,更大,更穩,也更安全。
暗夜裏,空氣依然又悶又濕。
他放下背包坐了下來,朝她伸手。
她不習慣和人靠得這麼近,從來就不曾習慣過,但現在不是可以讓她選擇的時候,所以她移動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讓她在他身前坐下,坐在那個防水背包上,她才坐下,他已伸手半強迫的要她往後靠。她沒有反抗,如他所願的往後靠,然後才發現這個姿勢還不錯,幾乎接近半躺了。
他靠着樹榦,她則靠着他。
從這個角度,她能看見林葉樹冠上的夜空,看見雲和月。然後,他伸手遮住了她的眼。
「睡一下。」
他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雖然懷疑自己能夠睡着,她還是微側過頭,把眼睛閉上了。
他的心跳,再次在耳邊迴響,霍香慢了半拍,才發現她的臉是直接貼在他胸膛上的,他不知何時把上衣脫掉了,還是他一開始就沒有穿?
她沒有印象。
她也想把濕透的內衣和襯衫脫掉,還有腿上緊黏在她身上的濕褲子,但她更不喜歡被蚊蟲叮咬。她挪移着身體,彎身側躺,找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讓身體透氣。
他沒有阻止她,只是伸手攬着她的腰,確定她不會掉下去。側過身之後,情況好多了。
樹上不像下面一樣幾乎完全沒有風,偶爾有夜風徐徐吹來,聊勝於無。悄悄的,她嘆了口氣,卻沒來由再次想起他方才的行徑。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他沒有回答,只有他的心跳聲,在她耳畔迴響。
她以為他不會說了,半晌后,她聽到他緩緩開口:「阿震給了我你最後回傳的訊號位置,我到那處河岸之後,聽到了槍聲。」
她愣了一下,喉微啞,告訴他。
「那人是海豹特種部隊。」
「我看到了。」
他的手擱在她腰上,她感覺到他深吸了口氣,但他沒有再指責她。
她可以理解他循聲找到了那個男人,可那還是無法解釋,他在那之後,是怎麼找到她,而那困擾着她。如果她可以被他找到,就有可能被其他人發現。
「夜那麼黑,你怎麼知道我在哪?」
他看着夜空中的雲與月,沉默着,他很清楚她的憂慮,不得到答案,她是不可能放心的。
「我是在山裏長大的。」他告訴她,「我的父親是個獵人,他教我如何追蹤動物,教我如何獵捕那些在地上跑的、水裏游的、天上飛的。相較靈巧的野獸,人類的蹤跡,非常顯眼。」
這解釋了一些事。
過往的經歷,讓她無法完全信任旁人,所以總是保持警戒,即便是他也一樣。這習慣很不好,有些傷人,她知道,卻改不掉。
回想起來,她似乎也是第一次聽他提到關於自己的事。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他以手指梳着她微濕的發,坦承:「我比平常花了更多時間才找到你。」她微微一怔,先前堵住胸口不知所以的硬塊,莫名又化開些許。
悄悄的,她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身體不覺放得更松。她能聽見他穩定的心跳,感覺到他皮膚的溫暖。
風又吹來,讓她緩緩又喟嘆了口氣。
他可以感覺到她慢慢、慢慢的不再那麼緊張,緊繃的肌肉也一點一滴的鬆了開來。
她的呼吸變得徐緩、深長,她沒有睡着,沒有真的睡着,他知道,她睡得很淺,總是會保持一絲清明,即便在船屋裏時也一樣。
血的味道,仍淡淡縈繞在鼻端。她身上的傷,比他預料的還要多。他不喜歡這樣。
下午那一聲爆炸,倏忽在腦海里湧現,他心頭驀然一扯,眼角再次抽搐着。在那一秒,他很清楚,那可能是她。
飛鳥被爆炸驚飛,刺鼻煙硝瞬間四散。
他不敢想,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趕了過去,那地方被炸出了一個大洞,附近的草葉燃燒着,那人被炸得支離破碎,看不清面貌,但殘破的腳是男人的腳,套着男人的靴子,不是她的尺寸。
黑夜裏,心狂跳,冷汗微微的冒。那可能是她。
月亮在雲中忽明忽滅,懷中的女人欠動了一下,他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不自覺握緊了拳頭,揪扯到她的發。
他強迫自己鬆開拳頭,低垂雙眼朝她看去,她仍合著眼,被套上手環和手錶的左手擱在他胸膛上,藏在身下的右手卻握着她藏在腰間的匕首。
即使睡了,也不安心。縱然是他,也不放心。
不由自主的,他抬手覆握住她擱在他胸膛上的手。她的手指抽動了一下,最終仍是接受了他的掌握。
那隻手傷痕纍纍,虎口和食指和他一樣,長着拿刀握槍的老繭。五年了,他以為那繭該消了,但它沒有。
她有她自己的問題要面對……光只是做這些事是不夠的,對她來說,並不夠……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很清楚,韓武麒是對的。
她無法放鬆下來,不能忘卻過去,所以一直沒有辦法戒除那些老習慣,船屋上那些鍛鏈身體的器材,她用得比他還勤。
輕握着她的手,他清楚感覺到那冰冷的小手,甚至不到他的一半。好小。
原來這麼小。
那蒼白的小手,一點也不漂亮,指節過於突出,新疤舊痕滿布,本該柔軟的小手,因為長年的磨練,摸起來堅硬且粗糙。
這不是女人該有的手。
過去那些年,他不讓自己把她當成女人,只是同伴,只是助手,她能保護自己,她沒有半點女人味,而且她不會無理取鬧。
她不懂一般女子該懂得的,她不打扮、不化妝、不懂示弱、不會撒嬌,她甚至不太知道該怎麼笑。
從小,她就被人鍛鏈打造,變得無比剛硬、萬分鋒利,教人只看到她的不同,看到了她曾做過什麼,能做到什麼,讓人忘了她也有血有淚,也只是個人。
一個嬌小的女人。
深夜裏,雨雲徹底散去,明月高掛枝頭。
他能清楚看見她的臉,還有那張蒼白小臉上的傷。嬌小又愚蠢。
當他循着槍聲,發現那個海豹特種部隊時,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就只是將那男人五花大綁的丟在一旁,不敢相信她以為自己可以徒手對付這些傢伙,還能饒他們一命。
我沒有殺人。
她辯駁的聲音猶在耳畔,他閉上眼,深吸口氣,卻仍壓不下心中的恐慌。還以為他可以不在乎,再也不去在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