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番外:兩個兒子一台戲
此為防盜章,首發晉江。她跪在青布團雲紋蒲團上,面前的長案上放了雙耳三足瑞獸白玉卧爐,煙霧絲絲裊繞升起。長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細葛布帷幔垂下來,一塊‘祖德流芳’的匾額懸在橫樑上。原來是跪得太累睡著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風透過棱格窗扇撲在她臉上,這下是徹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個這麼荒謬的夢。
她現在連個進士的功名都沒有,竟然就夢到了什麼大理寺少卿。不過這夢倒是……
那人的滾燙的手掌,健壯的腰身,強得讓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還能感覺得到。
趙長寧微嘆了口氣,抬頭望外頭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紛飛的光景,天色有點暗了,庭院裏已經堆滿了積雪。北風刺骨如刀刮臉,她小時候是在南方長大的,沒怎麼見到過雪。這樣的大,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來,漫天之間竟然只剩下一片純白。
趙長寧只穿了件薄襖,凍得有點受不了了。卻只能略整了整衣擺,跪得更筆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來之後便成了這位嫡長孫。
那時候她尚才十歲,就看到個美貌婦人帶着幾個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還掛了個粉粉的女娃。
別人都是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卻是個女扮男裝挑着嫡長孫重擔的假把子,還有幾個拖油瓶掛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這一群的鶯鶯燕燕的弱女子,只會圍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頭疼。她一開始過,還未適應,自然不怎麼想理會她們。但是後來見婦人和姐姐對她都關懷備至,她也沒有辦法,只能挑起了這個擔子。
方才她剛一下族學,就被家中祖父叫來罰跪。是因為族學裏的功課完成得不好的緣故。
趙長寧並不嬌氣,但這身子自幼錦衣玉食,嬌氣無比。才跪了小半個時辰,膝蓋就痛得麻木了,頭暈腦脹,應該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復了氣息,卻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響起。
很慢很輕,然後一雙皂靴穩穩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趙長寧不知怎的想到了那個夢境。
這人也彎下腰來,卻低聲笑了笑:“長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嗎?”
趙長寧抬頭看來人,他穿了一件竹紋杭綢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兩人雖然同歲,他卻比她高大了很多。
這位正是她的庶弟趙長淮。不過庶弟是由祖父養大的,跟她並不親近。不僅不親近,兩人之間反而是水深火熱的仇敵。
趙長寧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這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滴水不漏殺人不動聲色,長寧剛過來的時候還吃了他不少的暗虧。要不是她有個成年人的底子,早讓趙長淮給弄了。的確有天賦,他日位極人臣也不是沒可能的。
“祖父着我來傳一聲,叫你去書房回話。”趙長淮也淡淡地說。
趙長寧雖比尋常女孩兒高,身體卻還要更嬌氣,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來,卻膝蓋一軟沒站穩摔了,頭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聲巨響,疼得半天起不來。
她喘了口氣,聽到趙長淮漠然地說:“長兄是個男孩兒,不會這點痛都受不住吧?”
趙長淮只是居高臨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沒有絲毫想要幫忙的意圖。
趙長寧覺得奇怪極了,夢裏那個跪着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與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過的趙長淮,不惜丟官的趙長淮真的是眼前這個混蛋?果然是做夢呢。
趙長寧也沒指望這庶弟真的會幫她。她想自己爬起來,但是手腳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趙長淮眼裏,身為長兄的趙長寧太弱了。雖長得倒是……好看極了,朦朧的黃光下牙白的肌膚毫無瑕疵,眉眼長而雋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曉之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趙長寧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拉着手站起來。他的手掌又寬又熱,很陌生。
趙長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個女子一般軟,這嫡長孫當的,遲早該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他淡淡地說:“長兄該多吃些飯,長點肉了。”說罷就放開她,徑直向外走了。
趙長寧抿着嘴唇看着他離開,暗地揉了揉手腕,輕罵了一聲:“當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書房走去。
她現在所在的趙家,是一個詩書傳世的家族。
趙家的祖上三代有進士,據說族譜還能追溯到宋朝,總的來說,家族很有底蘊。趙長寧是長房嫡出的孩子,不過趙家的長房並不出眾,趙長寧的父親趙承義混了多年,也不過是個工部主事。但是趙長寧的二叔,卻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員。
趙長寧現在背了個嫡長孫的名頭,就要受這些磋磨。這也罷了,下頭還有個心眼頗多的庶弟,這日子過得當真不容易。
趙家府邸很大,趙老太爺的住處離祖祠不遠,過了夾道就到了。是個有五間正房的四合院,佈置得古樸大氣,渾然一體。
鬚髮皆白的老人戴東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喝茶。兩個小丫頭垂手站在旁邊伺候。
這位就是趙長寧的祖父,趙老太爺。
“長寧過來了。”祖父放下了茶盞,指了指對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說吧。”
“孫兒不孝,被祖父罰跪。現更不敢坐下了。”趙長寧可不敢坐下,誰知道後頭有什麼等着她。
她一看,左側坐着的是趙長淮,另一個錦衣玉帶的青年坐在趙老太爺右手側。聞言笑了笑:“長兄倒是守規矩,不過坐下吧。祖父這裏還是沒得這麼多規矩的。”
這個是趙長寧的三弟趙長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趙長寧的父親官職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聰明,很得趙老太爺的疼愛和全家人的重視。基本是被家裏人捧在手心裏奉承大的。
趙老太爺也露出一絲笑容:“長寧坐下吧,祖父這裏不用拘着。”
趙長寧才坐下,這一坐下之後膝蓋就火燎火繞地疼痛。
她看趙長松,這貨卻好生生地抱着暖爐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趙長淮是從來身體底子就好,並不畏寒凍。
她的膝褲卻濕了,現在貼在身上又濕又冷。
那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是有多疼
趙長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趙長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說不出話來了。至於徐明,因為是二房的表親,趙老太爺是沒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這個敢煽風點火的,心裏打定主意不會再留他了。
這邊動靜這麼大,幾位太太自然也聞訊趕來了。
趙長松的母親徐氏出身名門,穿件青織金玉蘭紋長褙子,梳墮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頭的手進門,眼眶濕潤不停地擦,好歹是沒說一句話。
她哭得還算含蓄,三嬸娘曹氏進來幾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兒啊,你怎麼被打得這麼——”哭到一半,才看到兒子完好無損。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聲。原來沒被打啊!浪費她哭得這麼厲害!
竇氏則是眼淚直流,心疼得直想撲上去,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兒,正跪在那裏受苦呢!她怎麼忍得這個!但她很快被趙承義拉住了。老太爺還沒有訓完,她先別出頭的好。
竇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顫抖地低語道:“憑什麼打長寧,憑什麼?”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說話。”趙承義連忙安慰竇氏。
這邊老太爺回過頭,握了握鞭子,又對趙長寧說:“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過。現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畢竟是他們的兄長,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們有事,你始終是有責任的。一家兄弟,哪個出了事,別的都要被牽連,所以更要相互幫襯。”
趙長寧知道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剛才趙老太爺的一番話,卻讓她明白了什麼。
……只是再五鞭,她的確是受不住了,手肘還在疼。
她低下頭,還沒等說什麼,那邊趙長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來:“還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認了!”
竇氏再也忍不住了,撲過去就抱住了趙長寧,兩條手臂緊緊地纏着她,哇地一聲就哭了,跟個孩子一樣,話也說不出半句來。
趙承廉也站起來,咳嗽了一聲,這事的確還是趙長松有錯在先。他道:“父親,我看寧哥兒身子弱,不該再打了。再者這事的確不是長寧的錯,我看是長寧守禮識大體,家裏的對牌該給他管着。”
跪在長寧背後的趙長淮則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別過了視線。
的確……不該再打了,他還被自己打傷了。
他真的很倔強,一句服軟的話都不會說。
趙老太爺其實這五下本就沒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們的反應,還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來喝了口茶:“好了,都起來吧。”
一個個才從地上站起來,趙老太爺繼續說:“都給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個到我這裏來談話。趙長松,你再帶了徐明去給杜三公子賠禮,知道嗎?”看到這幾個點頭了,他才鬆了口氣,“自此後,長寧便握我的對牌,你們是服也好不服也罷,這事不會再改了。誰要是不順他的意思,被罰也別到我面前來訴苦!”
然後才揮手,叫他們全部回去,這出鬧劇算是結束了。
趙長寧卻走上前一步,說道:“祖父今日教誨,孫兒謹記。”然後恭敬地行了禮退下。
以前是她看錯了趙老太爺,這個祖父,當真心裏是清醒的。不虧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實有這麼個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顧及二房。今天雖然挨了打,祖父卻是給她立了權的。
他們慢慢地出了正房,趙長寧由竇氏扶着,卻看到有個人在前頭等着她。
她輕輕推開竇氏的手,兩步走上去,這人長得頗是俊美,嘴角帶着一絲笑容,不是趙長松還是誰。
趙長松真正地把這位長兄,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後低聲問:“長兄覺得,自己憑什麼擔得起嫡長孫的擔子,因為才華嗎?”
“弟弟這口氣,是看不起愚兄了?”長寧微笑問他,不然何至於在這裏攔下她。
趙長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說:“以前我是沒把你放在眼裏,沒想到我這長兄,竟然是個能人。我倒想看看,三個月之後誰才能出頭。長兄可別以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頭上了。”
趙長松是那種,你一旦惹了他,他才會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着弟弟。”長寧依舊微笑,眼裏卻也透出三分凌厲。既然遲早都是要來的,何必掩飾?難不成她不出頭,就沒有這些算計了?難道她出頭,他們還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這個進士!只有她讀書好了,長房才會受到真正的重視。
她一語不發地從趙長松身邊走過。
長寧回了正房,屋裏的僕婦已經燒好了熱水,找了藥膏。竇氏抱着長寧哭了好一會兒,才叫顧嬤嬤先領她去擦藥,她去小廚房吩咐晚飯,長寧可還沒吃飯的。
長寧卻看到一隻紅着眼睛的趙長旭蹲在她東廂房的屋檐下,跟條大狗一樣可憐。一見到她便圍了上來,繞着她打轉:“你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打得厲害么?疼不疼?”
長寧把他的頭推遠了些:“沒什麼,你等我一會兒,我要敷藥膏。”
“我來我來!”趙長旭從婆子手裏奪了藥膏,推她進了西次間,“你快把衣裳脫了,我來給你抹。”
這弟弟頭先對她好,卻也沒有這麼纏人的吧……
趙長寧嘴角一抽,怎麼可能讓他來抹?還脫衣裳?“你別鬧了,我這裏婆子養着又不是吃閑飯的。出去等着。”
“我還是在裏頭瞧着你吧。”趙長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我娘聽說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幾個巴掌,罵我不中用,習武多年還要你來替我受打。長兄,快讓我來看看你傷得重不重……”
趙長寧已經坐下了,趙長旭卻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來就要給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系帶上。把旁邊的顧老嬤嬤嚇了一跳,這……這四少爺,怎麼能隨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爺,您可別添亂了。這屋裏老身幫忙就是了。你去外頭等着,一會兒好了便叫你。否則可不是越幫越忙了。”
顧老嬤嬤叫兩個婆子強行把趙長旭給架了出去。回來便苦笑:“大少爺,您下次遇到四少爺,儘管避遠些。我瞧他也太親密了。”
“我如何避得開他,他又沒有別的意思。”趙長寧淡淡道,“親的堂兄弟,有時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雖然是這麼說,但是……但是畢竟是女孩啊!顧老嬤嬤想到這個,突然渾身一震,長寧已經決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沒把自己當成女孩來看,言行舉止,沒有人瞧得出來不對。當年她們的作為……不就是想毀了這個女孩的嗎。
那她這樣混在男人堆里,還會有多少這樣的事情發生?她的名聲,她的清白……
她不再說話了,蹲下身給趙長寧解衣裳。趙長寧望着跳動的燭火。
祖父是想為自己收服趙長旭吧。用這出苦肉計,讓趙長旭徹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顧嬤嬤卻好似碰到了她的某處,頓時一陣酸痛,長寧嘶了一聲。顧嬤嬤睜大了眼睛:“哥兒……您這裏,這裏怎麼傷成這樣了?”
她的手肘彎處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傷還要嚇人!顧嬤嬤顫抖地問她:“這又是怎麼回事?”
“方才他們打得亂……”趙長寧順了呼吸,輕輕地說,“趙長松砸長淮,長淮趁亂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爺……他也太……您這要是傷到了筋骨該怎麼辦?”顧嬤嬤說了句。
她突然反應過來,哽咽着快步走了出去,壓抑得聲音都在發顫:“去找太太,大少爺的手被傷着了。再派人青衣巷請柳大夫過來……快去!”
如果真的傷到了手……老天爺無眼,那長孫該怎麼辦!
西園這邊凌亂的動靜,很快趙老太爺那邊就知道了。
趙長淮站在趙老太爺的書案面前,外頭燈影浮動,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黃的陰影。
趙老太爺叫人進來問了,說是長房那邊還沒有傳話,不過砸傷之類的,再重應該也不至於傷到筋骨,趙老太爺才讓回話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個人都非常的疲憊,靠着漳絨靠墊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緩緩地說:“長淮,你一向聰明。祖父明白,他們那些個加起來,怕也沒有你一個人聰明。祖父對你最放心不下,因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趙長淮低垂着眼睛,他不說話。
“長松倒了罷了,但長寧是你的親哥哥。你為何要這麼做?”趙老太爺靜靜地問。
他想起剛把這個孩子抱來的時候,他就這樣的不愛說話,在自己屋裏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歡討好長輩。看得人心疼。
後來,他就這麼長大了。
“祖父,我的確不是故意傷他的。”趙長淮緩了口氣說,“我若是真想傷他,能做得更隱秘百倍。”
趙老太爺的目光驀然凌厲,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又不是不了解這個孫兒,半晌又嘆氣:“……長寧必定以為你是蓄意,怕從此是真的要恨你了。”
趙長淮沉默了一下,輕輕道:“我沒有辦法。”他就算說了,趙長寧應該也不會信。他以前的確是害過他,這次……真的是失手。
趙老太爺叫他回去休息,把等在外面的趙承廉叫進來。今日提趙長寧的地位,不給二房顏面,都是想打壓一下二房,否則家裏更沒個寧靜了。也怪他以前沒注意,等反應過來已經出了大事了。“今日這事,家中女孩規矩也太亂了。你回去便告訴徐氏,好生把幾個嫡出的姐兒管起來,她要是管不好,我就來幫她管了!至於趙長松,見自己能讀兩個書了便張狂起來,我為官幾十年,還沒見過哪個這樣的人能做官的。以後他再敢公然頂撞他兄長,我定讓他跪祠堂跪爛膝蓋!”
趙承廉心裏一凜,知道老太爺的意思:“……兒子定好生管教長松,他今天的確是太不像話了。家族裏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也怪我平日繁忙,來不及教導他,讓他母親把他寵溺壞了。”
“我倒是還厭煩那個徐明。”趙老太爺冷冷地道,“他非我趙家子弟,跟着鬧個什麼勁兒。你同徐氏說清楚,這徐明日後便不必再來了。沒得壞了咱們家幾個孩子的舉業。”
趙老太爺吩咐許多,趙承廉都應了下來。
***
柳大夫瞧過沒有大礙,趙長寧才喝了兩盅甜湯,由顧嬤嬤服侍着睡下。今天過得太累,她反倒睡得沒這麼踏實。
她雖然已經閉上了眼睛,但還在想祖父給她對牌的事,想舉業的事……她手受了傷,怕是要修養兩天的。屋內有盞蠟燭沒有吹滅,朦朧而柔和的光灑在她的臉上,燒熱的炕床很暖,外頭又非常的靜。
風吹得門扇吱呀一聲輕響。
光影晃動,細索的響動,似乎有個高大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擋住了燭光。
旁邊有人說道:“七爺,大少爺已經睡著了。”
“嗯。”那人輕輕地發聲,然後沒有再說話。
長寧彷彿陷入了睡夢中,但她還聽得見聲音,卻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來。她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這個七爺是周承禮么?他怎麼會進自己的內室來,守夜的顧嬤嬤呢?她怎麼可能放人進來。
然後似乎有一隻手放在她的臉上,慢慢游移。指尖帶着點涼氣。她很想阻止,很想說話,但卻發不出聲音來。
“您看大少爺這般受氣,您也不插手么……”同行的人遲疑地開口。
“我能有什麼立場管?不急。”男子繼續說,“你出去,我片刻后就出來。”
有人便合上門出去了。
趙長寧才覺得有人靠他極近:“不是叫你不必儘力嗎,怎麼不聽話呢……”又嘆息道,“這麼努力,要不要我幫你?”
趙長寧感覺到那手已經到了她的脖頸處,落在了她衣襟的邊緣。
燭影不停地晃動。好像過了很久,她突然感覺到,一個柔軟溫熱,帶着陌生氣息的東西落在她的額頭。
那東西是……!
這樣陌生的觸碰,讓趙長寧渾身一僵。耳邊則是個低沉的聲音:“好好睡吧,七叔會幫你的。”
七叔……周承禮。他究竟是在幹什麼,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風透過棱格窗扇撲在她臉上,這下是徹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個這麼荒謬的夢。
她現在連個進士的功名都沒有,竟然就夢到了什麼大理寺少卿。不過這夢倒是……
那人的滾燙的手掌,健壯的腰身,強得讓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還能感覺得到。
趙長寧微嘆了口氣,抬頭望外頭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紛飛的光景,天色有點暗了,庭院裏已經堆滿了積雪。北風刺骨如刀刮臉,她小時候是在南方長大的,沒怎麼見到過雪。這樣的大,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來,漫天之間竟然只剩下一片純白。
趙長寧只穿了件薄襖,凍得有點受不了了。卻只能略整了整衣擺,跪得更筆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來之後便成了這位嫡長孫。
那時候她尚才十歲,就看到個美貌婦人帶着幾個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還掛了個粉粉的女娃。
別人都是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卻是個女扮男裝挑着嫡長孫重擔的假把子,還有幾個拖油瓶掛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這一群的鶯鶯燕燕的弱女子,只會圍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頭疼。她一開始過,還未適應,自然不怎麼想理會她們。但是後來見婦人和姐姐對她都關懷備至,她也沒有辦法,只能挑起了這個擔子。
方才她剛一下族學,就被家中祖父叫來罰跪。是因為族學裏的功課完成得不好的緣故。
趙長寧並不嬌氣,但這身子自幼錦衣玉食,嬌氣無比。才跪了小半個時辰,膝蓋就痛得麻木了,頭暈腦脹,應該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復了氣息,卻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響起。
很慢很輕,然後一雙皂靴穩穩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趙長寧不知怎的想到了那個夢境。
這人也彎下腰來,卻低聲笑了笑:“長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嗎?”
趙長寧抬頭看來人,他穿了一件竹紋杭綢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兩人雖然同歲,他卻比她高大了很多。
這位正是她的庶弟趙長淮。不過庶弟是由祖父養大的,跟她並不親近。不僅不親近,兩人之間反而是水深火熱的仇敵。
趙長寧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這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滴水不漏殺人不動聲色,長寧剛過來的時候還吃了他不少的暗虧。要不是她有個成年人的底子,早讓趙長淮給弄了。的確有天賦,他日位極人臣也不是沒可能的。
“祖父着我來傳一聲,叫你去書房回話。”趙長淮也淡淡地說。
趙長寧雖比尋常女孩兒高,身體卻還要更嬌氣,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來,卻膝蓋一軟沒站穩摔了,頭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聲巨響,疼得半天起不來。
她喘了口氣,聽到趙長淮漠然地說:“長兄是個男孩兒,不會這點痛都受不住吧?”
趙長淮只是居高臨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沒有絲毫想要幫忙的意圖。
趙長寧覺得奇怪極了,夢裏那個跪着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與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過的趙長淮,不惜丟官的趙長淮真的是眼前這個混蛋?果然是做夢呢。
趙長寧也沒指望這庶弟真的會幫她。她想自己爬起來,但是手腳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趙長淮眼裏,身為長兄的趙長寧太弱了。雖長得倒是……好看極了,朦朧的黃光下牙白的肌膚毫無瑕疵,眉眼長而雋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曉之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趙長寧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拉着手站起來。他的手掌又寬又熱,很陌生。
趙長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個女子一般軟,這嫡長孫當的,遲早該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他淡淡地說:“長兄該多吃些飯,長點肉了。”說罷就放開她,徑直向外走了。
趙長寧抿着嘴唇看着他離開,暗地揉了揉手腕,輕罵了一聲:“當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書房走去。
她現在所在的趙家,是一個詩書傳世的家族。
趙家的祖上三代有進士,據說族譜還能追溯到宋朝,總的來說,家族很有底蘊。趙長寧是長房嫡出的孩子,不過趙家的長房並不出眾,趙長寧的父親趙承義混了多年,也不過是個工部主事。但是趙長寧的二叔,卻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員。
趙長寧現在背了個嫡長孫的名頭,就要受這些磋磨。這也罷了,下頭還有個心眼頗多的庶弟,這日子過得當真不容易。
趙家府邸很大,趙老太爺的住處離祖祠不遠,過了夾道就到了。是個有五間正房的四合院,佈置得古樸大氣,渾然一體。
鬚髮皆白的老人戴東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喝茶。兩個小丫頭垂手站在旁邊伺候。
這位就是趙長寧的祖父,趙老太爺。
“長寧過來了。”祖父放下了茶盞,指了指對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說吧。”
“孫兒不孝,被祖父罰跪。現更不敢坐下了。”趙長寧可不敢坐下,誰知道後頭有什麼等着她。
她一看,左側坐着的是趙長淮,另一個錦衣玉帶的青年坐在趙老太爺右手側。聞言笑了笑:“長兄倒是守規矩,不過坐下吧。祖父這裏還是沒得這麼多規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