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番外二:朱明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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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長寧也挺高興,三個姐姐沒出嫁前待她極好。可惜大姐嫁得遠,過年也難回來。近些的二姐、三姐才是每年都回來的。她到門口去接,不一會兒就看到穿寶杵紋紫綢襖,頭戴金蓮紋寶結的二姐趙玉如,穿水紅色襖裙與無袖坎肩的三姐趙玉妙,趙玉妙懷裏還抱着個四五歲大的白胖小子,戴着瓜皮小帽,一見到趙長寧便叫她:“舅舅!”非要長寧抱他。
這小胖墩子旁邊是個穿藍色直裰,略顯蒼白清瘦的青年男子,這個是她的三姐夫。
三人給竇氏請了安,二姐趙玉如說:“路上遇到三妹與妹夫,便一同過來的。”又看到站在旁的趙長寧,目光閃動,“弟弟都長這麼高了,我看比娘還高半個頭呢。”
竇氏笑得合不攏嘴,長寧像父,自然比她高許多。她道:“都別站在風口上了,進來說話吧。”
她們幾個女眷就進了西次間,留趙長寧抱着小胖墩外甥,和三姐夫說話。
三姐夫許清懷也是個讀書人,他父親雖是兩榜進士,但他讀到現在卻只混了個秀才,家產也要敗光了。因趙長寧是舉人,他便覺得在趙長寧面前抬不起頭,但凡回答趙長寧的話都要恭敬地站起來,然後拱手說話。
趙長寧看着頭疼,笑道:“三姐夫不必客氣,坐下說話吧。”
小舅子不講究,但許清懷卻不能不講究,連忙抱手道:“你學問比我高,是我該講究的。聽說你還要參加明年的春闈,姐夫得先祝你高中才是。”許清懷叫人把自己帶來的錦雞、糕餅拿上來。他家境一般,也拿不出多好的東西,自己看着也有些窘迫,說道,“等你高中了,姐夫再給你包大封紅。”與他同鄉交好的祝舉人,見他提着雞來趙家,還笑他:“你那小舅子若能中,我怕也能中了!不如把你這錦雞給我吧!”錦雞的兆頭好。
許清懷還漲紅臉回他:“我這舅子如何不能中,他人品才貌一貫就好!”他因田莊引水的事,跟祝舉人家鬧矛盾,縣官卻偏袒了祝舉人。許清懷只恨自己不是個舉人。那祝舉人不過是拿他取樂,不過笑了幾句就進去吃茶了。
這時候趙承義從正房回來了,正好把外孫抱過去玩,許清懷自然要見過岳父。長寧便不陪他說話了,怕這姐夫對着她腰都要躬彎,讀書人便是這麼好玩的,竟要以功名來論輩分。
長寧進內室的時候,正好聽到三姐趙玉妙問她的親事:“弟弟如今年十七了,我那小叔子如今都有兩個孩子了,弟弟怎的還不說親?”
竇氏臉色有些僵硬,但也早有說辭:“你父親想着,他若是中了進士再說親,身份便不一樣了。否則只是舉人,那些世家的小姐怕是看不上的。”
趙玉妙就道:“原是打的這個主意,我還想着要是弟弟沒說親,我倒瞧了好幾個姑娘,都剛及笄的年紀。”
趙長寧聽到母親和姐姐的談話,心裏默默一憋,她才十七歲!怎麼大家就都開始替她操心親事了,還把姑娘給她瞧好了。
看到趙長寧進來了,兩個姐姐親熱地拉她坐下。
長寧便問二姐趙玉如:“……怎麼沒見着二姑爺一起回來?”
長寧剛提這個,趙玉如便臉色蒼白,人也失神。長寧皺眉問她:“二姐夫是不是又虧待你了?”
這二姐夫不把她們家放在眼裏,二姐又無子,他一貫就對二姐不好。
三姐趙玉妙脾氣比柔婉的二姐烈,喝了口水就道:“這事說來就氣!二姐身邊的丫頭喜兒早與家裏鄭管事的獨子說了親。誰知二姐夫看上了她,想討去睡。二姐求他不收用,卻還被二姐夫以無出為由數落了一頓,說她懶惰善妒,還是把喜兒收用了。”
“那狗東西,竟把主意打到喜兒頭上!”竇氏差點拍爛了桌子,喜兒是趙玉如陪嫁的丫頭。見女兒開始哭起來,又把二女兒摟在懷裏,心疼得直掉眼淚:“可憐我女孩兒!在家裏做姑娘的時候,你是最嬌氣的。可這不忍還得忍,你若是被休回家裏來,便一輩子受人指點,大門也出不得一步。你又是無子,娘就是想給你說理也找不到由頭。”
“姐姐與他操持家務,哪樣做得不好!”趙玉妙想來就氣,她雖然嫁的秀才家境不如二姐好,且一直舉業無成。但她第一年就生了兒子,又緊緊握着嫁妝和家裏幾百畝田,雖沒有富貴,但過得舒心,婆婆也不敢隨便給她臉子看。偏生二姐過得是最苦的。
趙長寧聽到此處長嘆一聲,過去把二姐攬在懷裏:“姐姐莫哭,若實在忍不下去,我上門給你撐腰去。否則我這弟弟要來做什麼的?”
靠着這唯一的弟弟,趙玉如抓着他的衣襟直哭不止:“寧哥兒,我就是寧願大歸,也不想受這個氣……他那黑心肝的東西,屋裏的丫頭是都睡了遍了!姐姐……姐姐真是恨!”
竇氏張了張嘴,也不好再勸女兒,在她看來,大歸是比死要更艱難的事情。
長寧想到自己小時候,二姐是最溫和的人,生病的時候她還一勺勺地喂她吃蛋羹。她才二十一歲啊!花一般的年紀,怎麼看上去比竇氏還要憔悴些的。長寧握着趙玉如的手,堅定地告訴她:“只要姐姐再不想忍了,回家裏來,只要弟弟有口飯吃,便不會少姐姐的。”
三姐趙玉妙也在旁說:“是啊二姐,再不濟,家裏還有弟弟撐腰的。”
外頭傳來喧鬧的聲音,是玉嬋折了些臘梅枝子回來。聽說兩個姐姐回來了,飛快地跑進來。因她是最小的妹妹,兩個姐姐也格外的寵,二姐送了玉嬋一隻金手鐲,三姐送的是珠花。玉嬋便賴在竇氏懷裏,吵着要晚上去媛姐兒那裏玩。
趙長寧見她還是沒個樣子,就說:“你賴着母親做什麼,今日可練綉工了?”
“不要你管我!”趙玉嬋把頭埋到母親懷裏,“整日就知道數落我,我又不是不知道練的!”
見竇氏直抱着玉嬋,問她的手冷不冷,趙長寧嘆氣,罷了,她還能怎麼管這個妹妹。正巧丫頭進來通傳,說外頭有個小廝找她,她才從屋內出來。
門口等着的是伺候她的一個小廝銅兒。見她出來了才道:“大少爺。外頭回事處鬧起來了,老太爺正在見客沒有空暇,管事差小的來找您過去。”
這大過年的,回事處有什麼鬧的?趙長寧嗯一聲問銅兒:“可知道是什麼事鬧起來了?”
銅兒說道:“是個叫齊三的人來拿銀子,說咱們府上有人允諾了借他的,無賴撒潑的,二少爺、三少爺也過去了。”
趙長寧讓他前頭走着,回事處在前院,她到的時候幾個穿棉衣綢褂,戴**帽的男子。其中有個留兩撇鬍鬚的一見趙長寧,眼睛便是一亮:“大少爺,你可是來了!我那邊急着用錢呢,你允諾放給我的錢呢?”
趙長寧聽到這裏微微皺眉。借銀子?她可沒允諾要借銀子給誰。這位齊三怎的一看到她就要問她借銀子?她再一看回事處,發現回事處里的人表情都有些怪異,盯着她不說話。
她心裏咯噔一聲,心道恐怕不妙。
趙長淮先拍了拍袍子走過來,看着趙長寧道:“大哥,這幾個是來找你的。他們說你承諾放給他們銀錢,每月五分的利。我一開始也不信,方才管事拿了回事處的賬本來看,才看到是你用了對牌提走的銀子,已經在外頭放了一千多兩了……不過大哥,你怎麼能做出這麼糊塗的事,這豈不是給……家族蒙羞么。”
趙長松也上前一步說:“長兄,我剛才聽着也驚訝得很,你平日為人是最得祖父稱讚的,怎的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長寧先是錯愕,然後才笑了。她先慢慢走到趙長淮面前,盯着他問:“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趙長淮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裏,說:“大哥這話怎麼說,什麼叫我不放過你?這事可與我無關。”
長寧壓低了聲音說:“傷我手肘那次,你真當我不知道你是否故意?你騙得過祖父,難不成還騙得過我嗎?還是你自己都覺得那是意外呢?”
趙長淮漠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長兄是什麼意思,只不過這放印子錢一事,我想怕還要先稟明祖父才是。”
“二哥這話我看說得好,這事自然要先稟明祖父的。”趙長松難得和趙長淮站在同一陣營。他只要想起長寧奪走杜姑娘一事,心裏就不高興。趙長寧有把柄落在他手裏,自然要牢牢地抓住了。
趙長寧冷冷地看着這二人,隨後別開了目光,她淡淡道:“這時候不宜去找祖父,如今是過年,他又在待客,鬧大了大家都沒有心思過年了。既然是這幾人指認我放了印子錢,先留着他們問話,回事處的賬本也一併留着。我再回去拿了對牌和賬本過來對賬。晚上再告訴祖父此事。”
趙長松聽到這裏便冷笑:“我看長兄是想洗清罪證吧?這事現在就該去稟明祖父才是,李管事,你還不快去請祖父過來。”
“不準去!”趙長寧淡淡地喝止,李管事又不敢動,畢竟趙長寧手裏握着家裏的對牌。
“這家裏的管事,也不是長兄使喚的吧。”趙長松盯着她,“長兄,你有什麼資格使喚他?你做出這樣的事,難不成還不准我們說出去?你這樣的作為,可實在是不能服眾的。”
“二弟,我不妨這麼告訴你吧。”趙長寧回過頭,反而笑了笑,“掩藏罪證又如何?我說不許去就不許,畢竟我才是這家裏的嫡長孫。你就是不滿……”語氣一轉,“又有什麼資格說話?”
她管他服不服,趙長松這樣去鬧,不是她做的也成了她做的,還會搞得家中雞犬不寧,長寧是絕不會放任的。
畢竟她才是趙家的嫡長孫,他們不服管也得服!
“隨口一說罷了。”杜少陵亦說著走進了族學。
族學裏大家都已經落座得差不多了。趙長寧也落座了,才看到一個留了山羊鬍子的先生走進來。
這位先生姓古,人如其名的一個老古板,是主管族學的先生。一開始跟他接觸的人多半不喜歡他,行事太過死板了,又時常板着一張死人臉。但是學問淵博,學生也服他管,所以才讓他來主管族學。
趙家族學裏不僅有本家的子弟,還有些沾邊的表親堂親的子弟。當然,先生真正教學的只有馬上要入場的學生。在他們考中舉人前呢,古先生開辦的是舉人衝刺班,現在就臨時改成了進士衝刺班。
距離會試只有三個月了,所以古先生很緊張,把要考進士的四個放到前面來教,調到第一排。
趙長寧坐在靠隔扇的第一排,面前堆了好幾本《狀元通鑒》,選取的都是最近兩年的進士文章。她看着吐沫飛濺,鬍子顫悠悠的老先生,正拿篇文章給大家講,以分析高考滿分作文的精神分段落講大意,講文章結構。這一瞬間,趙長寧竟然覺得古先生跟她高中階段的語文老師差不多,徒然生了幾分親切。
但是古先生可沒有這麼親切,發現趙長寧聽得不太認真,戒尺就在她桌前敲了敲,看了她一眼。
這是示意她別走神,不然就得挨打了。
趙長寧立刻收斂精神仔細聽,她讀書的時候專攻行政法,非常枯燥,她自己學的時候都痛不欲生。幸好是有這個底子,學起八股文來竟然也遊刃有餘,七年的時間不能磨鍊了她的性格,而且讓她能迅速找准文章的精髓。
會試內容雖然都是四書五經,但國家選撥的是做官的人才,考最多的當然是治國。關於治國的案例,沒有人比趙長寧懂得很多,這個她很有信心,她當年的論文就是《論行政關係與國家興衰》,研究了古今中外的四十多個政權。案例和政治模型的儲備量非常豐富。
不過是平時她都不會突出地表現而已。她為人謹慎,家中環境又複雜,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古先生雖然嚴厲,卻懂得因材施教這個道理,對於不同的學生有不同的**,不同的教法。
對於趙長寧,趙長淮,打沒有作用,不如用眼神來震懾。而趙長松一走神,則絕對會被打,所以大家課上都是很認真的。其他人都是給他們陪練用的背景,不提也罷。
今天新入的學生杜少陵,古先生就特地關照了一番,考考他的學問怎麼樣。一問竟然是對答如流,便嘖嘖稱奇地道:“學問不錯,可以和子為一比了。”趙長寧聽到后對杜少陵為之側目。
因為對於古先生來說,夸人其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也就是經魁趙長淮才被他誇獎過“學問火候夠了,可以入場了。”就這句話,喜得趙老太爺送了五十兩銀子的束脩給古先生,然後把趙長淮送下場,果然就得了經魁。
古先生是老酸腐,老酸腐的好處就是視金錢如糞土,對於長房、二房,甚至是庶出的另外三房都一視同仁。
但是別的先生就不一樣了。
族學裏有兩個先生,古先生講的是經義,另一個蔣先生講的是四書。這個先生為人圓滑,因是二叔請來的,授課的對象只有一個——趙長松。
這次更牛的是,杜少陵竟然也帶了個講四書的先生過來,姓周,聽說手底下出過很多進士的,大概就是個金牌講師吧。
趙長寧聽到的時候差點噴出一口茶。這位仁兄當真是牛人,上學院竟然自帶老師。
古先生只講上午的場,下午交給這兩位先生,兩位先生講起來豈不是要打架了?
果然下午開講的時候出了問題,周先生在一旁看蔣先生授課,見蔣先生基本只對趙長松講,別人提的問題基本不答。趙長寧其實都習慣了這位蔣先生的風格,他不過慣是個勢利眼的而已。
而周先生喝了口茶,開始講自己的。
他對於一開始那個古先生倒還比較欣賞,對這個蔣先生全無好感,什麼東西,這副樣子還敢來誤人子弟。他專門跟蔣先生對着干,除了趙長松的問題,別人的他都會回答。
然後周先生提了個問題,《中庸》中的一句話“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兩位老師的講解出了點問題,蔣先生說‘其位’應當指的是其位置身份,周先生說這個解釋狹隘了,應當所指的是環境。
蔣先生年紀大,覺得自己資歷足,周先生則是個金牌講師,覺得自己身份擺在那兒。讀書人的脾氣直,講着講着竟然當堂辯論起來,面紅耳赤的,言辭激烈,連學生都不管了。
第一天授課的時候還好,就是吵吵內容。第二天更過分了,上升到人身攻擊了。
周先生說蔣先生是:“你這小人勢利,別帶壞了我家的公子。”
而蔣先生則跳起來罵周先生:“你是哪個地里來的蔥?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還多,你哪門子的底氣說我?”
蔣先生人品不怎麼樣,但是罵人竟然有兩把刷子。周先生也毫不相讓,一時間學堂里的學生是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趙長寧有點頭疼,但這兩個她怎麼管得住。兩位老師背後可都是祖宗,沒見趙長松和杜少陵都在旁邊冷笑着看對方呢。
趙長松在家裏受慣了寵愛,他雖然看起來紈絝,但能中舉的他又不是蠢貨。這位蔣先生本來就是只教他的,別人怎麼學管他什麼事,至於這杜少陵,他才不管他是哪路神仙,犯到他頭上他就不會客氣了。
杜少陵本來想勸的,看到趙長松坐在那裏不動如山,他也不動了。他看着兩位先生吵架,臉上還帶着笑容。跟趙長松這梁子算是結下了,剛才的狗屁情誼煙消雲散。這趙長松就是個霸王,仗着自己爹在趙家一枝獨秀,怕沒把別人放在眼裏的。
這老師也跟着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他也看不慣,什麼東西!
趙長淮對於吵架不感興趣,他跟趙長松的關係一般,所以問杜少陵:“你真的不管?”
杜少陵就低聲跟他說:“我在家裏讀書只有一個人,悶都要悶死了,你們這裏這麼熱鬧,吵吵多好啊。”
趙長淮聽了就笑罵他:“你果真是閑散無聊!”
但是趙長寧看了會兒,卻覺得不可不管,她是嫡長孫,保不齊最後要怪到她的頭上來,於是把自己的書童四安叫過來,讓他悄悄地去請古先生。
竇氏氣得很:“你和你哥哥頂什麼嘴,他每日這麼辛苦,你又懂得么?”
趙玉嬋委屈地道:“哥哥有什麼辛苦的,不就是讀書嗎。再者媛姐兒的哥哥就從來不說她半句,哥哥憑什麼說我。”
竇氏也覺得女兒哭得可憐,叫女兒坐下來,給她洗了把臉,“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生氣你兩天就好了。這兩天你就乖巧一點,莫要惹他生氣。娘什麼都依你的。”
趙玉嬋被母親摟在懷裏安慰了一會兒才好,拉着母親的胳膊說:“那我要兩枚金蟬子。媛姐兒有一盒的金蟬子呢!”
“金蟬子……”竇氏有些猶豫,“你哥哥明年春闈,怕是要好花一筆銀子的。”
“媛姐兒有一盒的。”趙玉嬋不高興了,“我跟媛姐兒都是嫡出,但她平日吃的穿的,樣樣都比我。我要個金蟬子都沒有么?”
竇氏也沒辦法,她還要補貼二女兒、三女兒,長寧這裏花銷不小,但都是要花錢的,家中庶女也有五六個,大小都是趙家的女兒,每個月就是月例都要給出去幾百兩銀子。但她對女兒有求必應,只能點頭,“好好,金蟬子。娘給你打一對就是了。”摟了女兒一會兒,□□綉夏綉兩個帶她下去睡覺,“輕着點,莫吵着大少爺。”
兩個丫頭帶着趙玉嬋下去了,竇氏才坐下來歇一口氣:“姐兒不省心,竟然對長寧說那等誅心的話。寧哥兒為了咱們……”竇氏說到一半,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茫然地嘆了口氣。
宋嬤嬤安撫她:“等咱們哥兒中了進士,您便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這中進士談何容易,大老爺是考了三次才得了個同進士回來。寧哥兒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若能考上了,我何必這麼算計着過日子,可惜老爺那清水衙門沒油水,靠那點薪酬過日子怎麼能不緊巴巴的。”竇氏嘆氣。“對了,你方才說你看到小丫頭怎麼了?”
宋嬤嬤湊過來對竇氏耳語,把自己剛才看到的事情說了一遍:“……太太,此事決不能輕饒,否則以後丫頭們都有學有樣地勾引少爺,咱們長房不就是亂套了么?她們要是懷着當姨娘的心思,遲早要出事的。奴婢以前看都罷了,如今寧哥兒都要考會試了,更由不得這幫浪蹄子興風作浪!擾亂了大少爺考試的心思。”
竇氏沒有主心骨,卻也不是傻,聽到這裏果然氣憤,“這沒皮沒臉的小賤人,竟然敢勾引我兒!”她才靠在秋香色金線蟒堆枕上,沉下臉道:“去把香芝給我拉上來。”
還在下人房休息的香芝,也就是剛才給趙長寧抹藥膏的那個,被幾個丫頭給拉了上來。
她跪在竇氏面前,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茫然地請了安說:“不知大太太找奴婢有何事……”
竇氏示意了身邊的宋嬤嬤一眼,宋嬤嬤冷着一張臉,走上去就揚手給了香芝一巴掌。
她立刻被打得撲到地上,白嫩的臉立刻高高腫起來,嘴裏腥甜,耳邊嗡的一聲響起來。宋嬤嬤扯起她,就又給了一巴掌:“小賤蹄子,你多臊的一張臉!敢來勾-引大少爺了!”
香芝才知道是為什麼,她渾身發抖,話都說不清楚:“太太……我沒有,沒有勾-引……”
宋嬤嬤又一把扯開她的衣襟,把那肚兜兒露出來:“你這臊貨!穿這東西不是勾-引大少爺是什麼,好不要臉的蹄子!”又是幾巴掌劈頭蓋臉的打下去,香芝不過是個弱女子,頭髮散了,哭得泣不成聲,早已經話都說不出來了。
竇氏看着香芝被打,卻也沒同情,敢敗壞她的兒就別怪她不客氣,喝了口茶道:“把那些奴婢全給我叫過來,好生看看,勾-引少爺是個什麼下場。”
她院子裏的丫頭都被叫了過來。
香芝髮髻凌亂,衣裳也被扯破了。被幾個婆子打得臉都廢了。
她斷斷續續地嗚咽着:“奴婢……沒有,只是看到少爺擦藥,想着……想着別讓少爺動手……”
宋嬤嬤冷笑道:“屋裏頭的大丫頭、管事婆子都死了么,要你個伺候茶房的賤婢來動手?你是什麼身份,少爺是你能伺候的么?”
又有兩個僕婦上前,揪着她的頭髮又重重地打下去。打得她是有進氣兒沒出氣兒,只剩半條命。
見打得差不多了,竇氏才一掃眾位丫頭,開口說話:“這屋裏頭的,你們一個二個的都給我好好掂量着。誰要是再敢做勾-引之事,我定將她活生生打死,扔到亂墳堆里叫野狗啃屍,都給我聽到了嗎?”
眾丫頭見平日和善的太太說話這般冷酷,嚇得一個個噤若寒蟬,聽到說話,才忙跪地應是。竇氏覺得震懾作用也達到了,才准他們回去睡覺。香芝也沒被打死,只是一副門板給抬出了趙家。
趙長寧睡得一向淺,她被外面的動靜吵醒了。
她揉了揉太陽穴,身邊守着她睡覺的老嬤嬤就立刻點着了燭火。“哥兒,您睡吧,太太這是收拾下人呢。”
趙長寧知道是那丫頭被打了,她有一瞬間的茫然。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習慣了,但其實是沒有的。她靠在老嬤嬤的膝頭,輕輕地閉上眼睛:“嬤嬤,其實我剛才……是有意放她一馬的。”
“哥兒宅心仁厚。”老嬤嬤撫摸着她的長發,看到她如玉秀美的側臉,心裏充滿了憐惜,“哥兒今天累了,好生歇息吧。”
“祖父叫我罰跪,長淮見我站不起來,卻拉都不拉我一把。”趙長寧閉着眼靜靜地說,“玉嬋又這般不懂事,叫娘給寵壞了。我覺得有點累,她只當我是頂天立地的哥哥,該承擔責任的……”
這番話說得老嬤嬤心裏一酸,“當年太太連生三女,您舅家又出了事情。實在是沒有辦法,只能把您當成男孩養,否則在這趙家,沒有個男孩,太太和幾個姐兒更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您看看您二姐,就因為沒給二姑爺生個兒子,現在在姑爺家頭都抬不起來。”
“我知道。”趙長寧輕輕地說。
竇氏為什麼把她當男孩養這事,她還是清楚的。
當年竇氏家族式微,接連生了幾個女兒,在家中抬不起頭。尚還在世的趙老太太對竇氏臉色也不好看,正如如今她二姐的處境。
那是竇氏唯一一次有了主心骨,膽大包天瞞天過海。生下趙長寧那段時間,趙老太太又得了急病卧床幾年不好,這樣一來竇氏竟然得以隱瞞,成功地將長寧養大了,穩住了自己的地位。趙長寧長得像其父,清麗秀致一點不女氣,竟也辨不出來。
“當年您剛生下來,因為是頭孫,老太太還歡喜得很呢。”顧老嬤嬤露出懷念的笑容,“她是最寵你的,給你打好大的金項圈,幾個姐兒看着都羨慕得很。可惜人去得早,否則不知道有多疼愛您的。”
顧嬤嬤時常說起這位趙老太太的事,趙長寧心裏有個模糊的概念。有這麼個人,頭先很寵愛她,不過是不在了而已。
“嬤嬤,我這次考鄉試掛在末尾,我是故意的。”趙長寧笑了笑說,“三弟考了個經魁,二弟也名列前茅。但我卻故意落在後面。我雖然是嫡長孫,祖父對大家都是一視同仁的。但這家裏三弟是二叔的兒子,二弟是祖父親手養大的,最得祖父心疼。所以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太出風頭……”
“長孫聰明通透,但等到考進士的時候,就不必遮掩了。”顧老嬤嬤凝視着她說,“老小的還希望看着長孫騎馬遊街,身帶絨花。榮歸趙府,叫那些人好好看看的,給咱們長房也添添光。”
趙長寧才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那丫頭的哭聲還是隱約聽得到。趙長寧用了七年才學會怎麼在這裏好好生存,偽裝忍耐,寒窗苦讀。她的毅力忍耐力非常人可比,現在想想還要感謝自己的前世,當然最要感謝的,可能是她生存的緊迫感。
她要是不努力讀書,還不知道長房日後會怎麼樣。她要是不當這嫡長孫,也許就跟其他幾個姐姐一樣嫁人了,對丈夫要言聽計從,給丈夫納妾養孩子,丈夫沒出息,就連娘家都會受到連累。
一想到這些她就渾身發冷。幸好,她是嫡長孫,她還可以讀書。所以她一定要做官。
趙長寧想到昨晚便覺得好笑:“他醒了吧?”
“已經走了,醒來的時候一句話不說便走了。奴婢昨晚便去通稟了老太爺,倒也沒讓老太爺那邊尋。”顧嬤嬤給她整理了衣襟,“今日不用早去學堂,您也不急,多喝兩碗熱湯再去吧。”
實際上,趙長淮一早醒來后臉黑如鍋底,前來詢問他要不要吃餃子的婢女也沒有理,徑直走出了西園。
趙長寧住在東廂房,倒也是個獨立的小院。三間正房帶兩側耳房,由於大房的津貼比較緊張,她這裏服侍的人並不算多,貼身服侍的顧嬤嬤,香椽、香榧兩個大丫頭,兩個粗使的丫頭,還帶一個小書童四安。
四安長了對小眼睛,好像永遠沒有睡醒一樣。倒不是趙長寧非要挑個這樣的,當初趙老太爺領了三個小書童讓他們兄弟三個挑,趙長松挑了長得最好看的,趙長淮挑了個看起來最機靈的。小眼睛四安就被留下來了。
後來用着用着,才發現四安倒還不錯。譬如趙長寧囑咐了他好好盯着自己念書之後,四安牢記在心。每當趙長寧鬆口氣偷懶,四安那雙小眼睛就會迅速睜大:“大少爺,還沒有到休息的時候。”
對盯着他這件事非常的執着。
長寧有時候跟他說:“四安,你是被挑剩下的,你覺得需不需要給你家少爺我表現一下,免得我哪天嫌棄你了?”
四安迷茫了好久走開了,第二天,趙長寧發現自己的書房書案上多了兩錠花生米大的銀裸子。
那是四安攢下來的月例。
趙長寧頓時綳不住笑得不行,只得把他叫進來,告訴他:“少爺雖窮,還不需要你的銀子。你若表現,好生聽我吩咐就是了。”
趙長寧進門就向四安招手,她還記得昨天趙老太爺說的話:“你去找顧嬤嬤支十兩銀子……八兩銀子,去買些雕刻用的石料、玉料回來,不用太好,再要一整套刻刀。”
她想好生練一下自己的字。
長寧每個月有十兩銀子的月例,姐兒是只有五兩,庶出的三兩。不過她的月例其中一半都要用於買書具文房四寶,另一半還要添置東西,還是有點緊的。上次趙承義給了一百二十兩,省着些花吧。
四安喏地應了,幾步出門去找顧嬤嬤支銀子了。
她則坐下來繼續看前年的會試卷子,等一會兒去吃餃子。這會兒門扇被敲響了,丫頭打開隔扇讓小廝進來,原是來送東西的:“見過大少爺,小的為七老爺送東西來。”
說罷奉上了一隻錦盒。
周承禮……他給自己什麼東西?
趙長寧拿過來,錦盒裏放了塊印紐,雕了駱駝,大概是個古董吧。裏頭還有一封信,拆開一讀只有寥寥幾個字,‘勿擔心科考一事,儘力即可。’
周承禮給她送東西做什麼,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趙長寧把東西收起來,問小廝:“七叔只給我一個人送了嗎?”
那小廝不過十一二,什麼都不懂:“小的是只往大少爺這裏送東西的,別的不知道。”
趙長寧讓丫頭打發了他幾個大錢,把他送了出去。他從通州任職回來,大概是給每個兄弟都送了禮吧,她也沒有多想。
吃了餃子後趙長寧去竇氏那處,一行人去了趙老太爺那裏給他請安。
今天冬至祭祖。
祭祖的時候便只留了兒孫,按長幼次序依次給祖宗跪拜上香。趙長寧是孫輩中的第一個,她從小廝手中接過香走進祠堂,端正嚴肅地跪拜了趙家的祖先,再以她給祖宗擦拭牌位,修剪門口的松柏。
其他的弟弟們才能次第的進去。
等都出來了,趙老太爺還要給他們訓話。主要是再過三個月就要進入科舉的孫輩們,叮囑祖宗保佑,他們要好生讀書。
對於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讀書自然是最要緊的事。孫輩要是不能出進士,兩代之內就會大廈傾頹,一切化為烏有。
趙老太爺說道:“你們爭氣是最要的,兄弟幾個拼着舉業,拼着先生的嘉獎,都是好的。別讓我發現你們分了心思,什麼走馬喂鷹、美婢僕從的都給我收起來。”他抬手喝了口茶,“今兒雖然冬至,下午卻也不能放鬆,繼續去族學裏讀書。”
他這話一說,臉色不好看的主要是趙長松。
最近府內對他們的看管日漸嚴格,趙長寧本來就苦讀,趙長淮在趙老太爺這裏,有他盯着。唯有趙長松受到的限制比較大,趙長松屋內的美婢最多,聽說都拘到了他母親徐氏那裏去。
於是趙長松去探望母親的次數也日漸增多。
不過這傢伙倒也是個能人,就這樣他還能中了舉,而且名次靠前。果然親爹的遺傳還是強大的。
其實趙長松對此還是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是老太爺管得太多,美婢如何?遊玩又如何?他還不是中了舉。
趙老太爺畢竟活了大半輩子了,一看就知道這小子不服。放下茶杯冷哼道:“你們這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北直隸考個舉又如何,讀書人最厲害的在江西浙江二省,每年前三甲總有江西蘇杭人士。進士里佔了半壁江山都是有的。還有兩年,就是北直隸的解元也掉榜了,能進殿試的都不到十分之一!你們今年能不能中都是未必的,不過趁着熱頭努力一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