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秘密
“什麼事。”珍寶在院中的石几石凳上仔細看了看,沒糞,還好懸風還未瘋到這裏,便拍拍凳子,叫武高大坐下說。
武高大湊近,與她膝蓋對膝蓋坐着,低頭看她道:“你知道,靈台大比是個怎樣的比試么?”
珍寶搖頭,往後縮了縮,他腿長,這樣頂着她膝蓋很不舒服。
武高大不愉快,固執地往前挪,一定要頂着她膝蓋才肯好好說話:“你不要亂動,好好聽着——靈台大比,是正統宗門每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我以往在太華門只是外門弟子,也聽說過這比試是何等重要,何等的……”
“對啊,武高大,”珍寶忽然打斷他,“你之前是仙門弟子,那你可不可以向太華門求一株九穗禾?”
武高大冷漠的臉皮子底下全是尷尬,他怎麼能告訴她他已經被逐出師門了?
珍寶自己也領悟過來:“不可能,太珍貴了,再說……你都說你不會回去了。”她看他一眼。
武高大不想再說這話題,繼續道:“這比試,連一派掌門都會參加,每個宗門最強的精銳也會參加,舉全門派之力,力爭一次進靈台的機會,所以,”他一把捉住珍寶的兩肩,不許她再不着痕迹地偷偷往後挪,“你明不明白,整個修真界的精銳和強者,全在那,”他見珍寶還有些走神,伸手用力捏住她的臉,鄭重道:“那裏全都是如我一般的天才,卻個個境界比我高得多,而要贏得九穗禾,是要取到勝位前三的。”
珍寶被捏得撅起了嘴,她想了許久,而後不得不正視現實,點點頭,沮喪地垂下眸子。
武高大又不願她不開心,鬆開手,看着她道:“我只是,先告訴你窘況所在,望你能抱定實際的決心,做好最壞的準備。要知道,有這個能力,能為這事參加大比的,至多只有我和你,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兩,要對抗整個修真界。”他定定地看着珍寶,“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珍寶怔怔地看着武高大,只有他們這樣要啥啥沒有、問啥啥不知的兩個散修,卻要不自量力,螳臂當車,而又別無選擇地去對抗整個修真界的強大修士,從他們手裏奪取一絲生的希望。
她低下頭,眼眶返熱,壓不住內心深處翻湧的絕望,卻又想從他身上汲取一點勇氣,喃喃道:“那你覺得……我做得到嗎。”
武高大斷然道:“你當然做不到了。”
“啊?”珍寶懵着臉抬起頭。
“但是我做得到呀。”武高大傲然道。
珍寶用力地推開他,站起來就要走:“我也做得到!我也做得到!我才不怕他們!”用力握拳揮舞。
武高大笑着走過來,拖住她,道:“我還有正事沒說完呢。”
珍寶氣得鼓着臉回頭瞪他。
武高大歪頭欣賞她生氣,做出興緻盎然瀟洒淡漠的模樣,其實心裏很想摟着她。
但是不能。
“我們……需得紮實準備,”他道,“雖然現在對靈台大比一無所知,但有一件事我們可以做,而且要馬上做。”
“什麼?”
“我要煉化金繭子,進槐居裏面。我要一日千里。”
珍寶整個人忽然振奮了,是,他們還有這些!他們並非沒有拚命一搏的可能?!
“你跟我一起煉,我就不信強行幫你引靈煉化都不行,別到時候鍊氣期都沒有,剛蹦上去就被人踹下來,你要是被人打成一塊餅子,讓我丟人,我可不認識你。”
珍寶用力打他打他,武高大握住她的手捏一捏。
院外忽然傳來一陣迭亂的腳步聲,匡扶志當先一步衝到院子門口,喜氣洋洋地大喊:“尋仙士!你阿娘醒了!”
元寶也跌跌撞撞地撲過來學道:“尋仙士你阿娘醒了!!”生怕落後。
珍寶趕忙接住他,心裏大喜,一手抓着武高大一手攥着元寶,急匆匆往旁邊的小屋跑。
一闖進門,就見她娘親稍稍起身,靠坐在床上,慢慢轉頭看向他們。
“阿娘……”
尋母吳氏吳有容,微微笑起來,一雙泛着清波的柔和眼裏滿足而恍惚,她看看珍寶,看看元寶……又看看與珍寶手拉手的男子。
珍寶撲在床前跪下來,元寶也跟着阿姊跪下來,武高大走進來被尋伯母定睛一看,突地頭皮一麻心裏緊張,也莫名其妙撲通一聲跟着跪了下來。
珍寶緊緊握住阿娘的手:“阿娘,阿娘……”
吳有容摸摸珍寶的臉,仔細地端詳她,目光如織,寸寸摩挲,又顫着手,輕輕碰了碰元寶嫩嫩的臉蛋,見他有些陌生地退了退,眼淚便無聲地滑了下來。
她含淚苦笑:“太久了……”
珍寶板起臉,對元寶道:“元寶,你忘了嗎?要叫什麼?”
方才見阿娘哭了,元寶就已經好心慌好後悔了,他連忙把一張圓臉蛋貼到阿娘旁邊,道:“阿娘……我是元寶。”
吳有容一把抱緊兩個孩子,將頭埋在他們肩頭,從心底掏出壓抑而悲傷的哭泣,一聲又一聲。
許久后,她再次感到了天旋地轉,萬箭穿身,疼痛如鋸子一樣來回拉扯她,她強撐着抬起頭,摁住心口,看一眼仍然低頭僵直跪在那兒的武高大,微笑道:“這位郎君是……”
珍寶看一眼莫名其妙跪得板板直的武高大,道:“哦,他是……他是……”
吳有容看她。
珍寶:“他是武高大!我的救命恩人!”
吳有容仔細地端詳她,又認認真真地看武高大,忽然似感嘆似奇妙地笑了一下,搖搖頭,對珍寶道:“珍寶,我有事要與你說,非常重要。”又對武高大溫和道:“這位武郎君,可否請你帶元寶出去玩一會子?”
武高大立刻識趣地站起來,“唔”了一聲,向尋伯母行了禮,大步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麼,趕忙走回來,一手抱起元寶出去了。
吳有容盯着他背影看了許久,才轉過頭來,握着珍寶的手摩挲,第一句話便道:“珍寶,阿娘時日無多了。”
珍寶輕輕一顫,搖頭道:“阿娘你胡說什麼?我們一家團圓,你要長命百歲的!”
吳有容搖搖頭,並不反駁她這些孩子話,只道:“……你爹呢。”聲音有些顫抖。
珍寶瞳仁一縮,睫毛微垂,避開阿娘的眼睛。
吳有容抖了起來,深深呼吸了幾回。
珍寶低着頭,嘴張了張:“我們後來,躲到一個平靜的小村,今年……爹採藥的時候,從山上……跌……”
吳有容緊緊地按住胸口,在床頭靠了靠,不停地搖頭道:“不說了不說了,你不說了……我與你說正事,與你說正事……”
珍寶擔心地看着阿娘。
吳有容緊緊捉着珍寶的手,緩了許久,本要開口說什麼,卻忽然失聲哭道:“他走的時候痛嗎?”
珍寶的淚意猝不及防地冒出來,不停地搖頭,說不出話來。
吳有容捂住臉,靠在床頭哭了許久許久,她覺得自己這副破爛身子,下一刻便要哭死了,可是不能啊,她還有話要說,她還想看着孩子長大……
“珍寶,”她極力制住自己的哭泣,緩緩道:“珍寶你聽我說,我接下來要說的這些事,這世上,或許只有我知道了。”
珍寶擦了擦淚,正色聽着。
“阿娘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阿娘也許明日就死了,你不用插嘴,繼續聽我講。所有這些事,阿娘必須告訴你了,你牢牢記着……”吳有容深深喘了一回,繼續道:“你與元寶此生,就老老實實田間地頭過尋常日子,別人怎麼活你們也怎麼活,不要與外面鬧騰的世間有太多糾葛。”
珍寶茫然:“阿娘,為什麼呀?”
吳有容鎖着眉頭,思慮良久,終於下了決斷般正視着她道:“你知道,尋家祖上,師出地仙之祖鎮元子的徒弟清風道尊,鎮元子仙尊有許多寶物,其中有一株人蔘果樹,乃是天地甲木之精。”
珍寶點頭:“我知道呀。”
吳有容繼續道:“人蔘果樹是由甲木之精所化,極難養育,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成熟,一萬年只結三十個果,聞一聞多活百年,吃一個延壽萬載。”
珍寶依然茫然。
吳有容:“因為上界仙魔大戰,天地動亂,上古神魔消蹤匿跡,缺了地仙之祖的照料養育,人蔘果樹迅速枯萎,甲木之精難以存續,世間靈氣也開始日漸稀薄,清風道尊不能讓生於混沌的天地甲木之精消失,而尋家有一位徒孫,恰恰是屬土的極□□體,是甲木之精最好的棲身之所,所以——清風道尊將甲木之精引入尋家徒孫體內,讓其以肉身道體為土胚,讓尋家萬載世代人的血脈為傳承,保護甲木之精,用代代相傳的方式再次培育人蔘果樹,只等幾千年後,功成化樹之時……”
珍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然而,”吳有容有些力竭,緩一緩道:“世事多變,歲月漫長,尋家也曾興盛強大,子孫中有人傳承一個甲木之精好好養着,再傳給下一代,沒有問題,但後來王朝興替,尋家得罪一些官員,被抄家迫害,我們也逃亡出來……就在途中失散了,我在路上……”
珍寶望着阿娘。
吳有容搖了搖頭,道:“不提別的……我只告訴你,這甲木之精,原本由你阿耶所傳承,他與娘生了你后,甲木之精便傳給下一代,”她看一眼珍寶,臉色有些猶豫,道:“……只是不知是你們二人中的誰。
“甲木之精乃是生於混沌,是天地之中誕生的第一個木屬的精魄,這甲木之精在體內,可使人延壽三個甲子,且逐漸讓肉身類似人蔘果樹,雖不可能像萬年成熟的人蔘果樹那般強大,但食之血肉也有些健體增壽的功用。”
珍寶驚愕地張大眼睛。
“所以你知道了?不論是你們中哪一個,這般的存在,本身就有着危險。你們那血肉的些許健體功效,或許並沒有多麼神奇,但萬一有人知道了呢,萬一誤以為是什麼長生捷徑,要來吃你們呢?而且,甲木之精也是可以殺人而奪的,世人怎會不想要這樣的混沌精魄?”
珍寶緊緊揪着自己的衣領:“啊?那,那個會是誰……是我嗎?”
吳有容靜靜地看着她,搖頭:“阿娘也不知道。”
珍寶忽然道:“阿娘,那若是我,我的血肉可以救你嗎?”
吳有容笑了笑,眼眶裏又泛熱道:“傻姑娘,阿娘這軀殼已經爛透了,便取了千年人蔘萬年靈芝也無用,你就算把自己一身都剮了,也救不來阿娘的命……再說,阿娘也絕不許你這樣。”
珍寶想到千年人蔘已經給阿娘餵過了,又沮喪,又猶豫,她想到,她還要去參加靈台大比,要去為阿娘爭一株神草九穗禾,她怎可能就在田間地頭縮頭度日?
……不行,至少要等做了這樁事再說,等救了阿娘,她便帶着元寶和阿娘,或者就在這何處峰,或者就尋一個寧靜鄉野,小心尋常地過活。
但現在絕不行。
吳有容忽然又道:“那個姓武的郎君……”
珍寶驀地抬頭,道:“嗯?他?他叫武高大。”
吳有容看着她,字斟句酌道:“他……他是個怎樣的人?”
珍寶的表情明顯有一瞬的放鬆與愉悅,她微微翹着嘴角道:“他啊……嗯……他是,他是挺好的人!很好!”
“哦?有……多好?”
珍寶便滔滔不絕地與阿娘講起來,武高大有多好多好,對她多麼多麼好,這一路來是如何如何的經歷,多虧遇見了他。
吳有容靜靜地看着她,看她經歷波折后依然保有的天真爛漫,看她不自覺的臉頰紅暈,看她明亮的雙眸,看她明明白白藏不住的女兒心事……
聽珍寶說著話,她心中漸漸定下來,仔細問道:“你說,他連去修真界求大道也放棄了,一直陪着你這裏那裏?”
“嗯!”珍寶點頭。
“你信任他嗎?”
“當然啦!”珍寶茫然地看着阿娘,不知道她是要問什麼。
吳有容撫着似乎下一瞬就要停止跳動的心竅想,她必須立刻見見那個武高大。
“珍寶,幫我請那武郎君來,我想謝謝他。”
珍寶便乖巧地去叫人,吳有容躺在床上,從窗戶里看着一對小兒女遠遠地追追打打而來,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她沒有時間了,她只能坦誠直接地問。
吳有容將珍寶趕到門外,請武高大坐,珍寶狐疑着出去了。
武高大挺直了背,邁着端方優雅的步子,輕輕拂一拂衣擺,款款落坐,英俊清朗的臉看上去極為可靠。
人模狗樣地一欠身,道:“見過伯母。”
吳有容和煦地笑,強撐着喘了喘,道:“武郎君,我知我唐突,但我實在是時日將盡了……我想問你一句話,請你實實在在告訴我。”
武高大不明所以,有些緊張,兩手放在腿上,端端正正道:“伯母萬勿客氣,您請說。”
吳有容盯着他,劈面道:“我想將珍寶託付給你,你可願意?”
武高大臉上空白了一瞬,疑心自己聽錯了,驚疑不定地看着尋伯母:“……什麼?”
吳有容虛弱道:“我命不久矣,連元寶,都有偌大的道觀、那麼好的師父、還有這麼多師兄弟照拂,可珍寶,她沒法一直寄身於滿是男兒的道觀,她只有孤零零一個女兒家,我是說,我是說,我想將她託付與你,你可願意……你可願意娶她?”
武高大睜着一對俊極的星目,直直地看着尋伯母。
吳有容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落、停止,沒有再繼續,因為她發現,這年輕人的臉上沒有她預料中的欣喜、羞赧或激動,除了震驚、詫異與驚慌,他臉上竟還現出了……猶豫。